若離接了傘走出正殿，穿過那夜雨中的荷塘，剛跨出宮門，便見大哥楓啟然撐著墨白色的油紙傘朝這邊來。看來今日蓮妃亮著宮燈等那么晚是為了他。若離看到他，心中又是一陣莫名的酸楚。

他看到若離只身撐著傘站在雨中，單薄的白紗衣襟已被雨打濕了一片，她眼眶紅紅的，仍掛著淚。他內心不禁生出萬分心疼：

“哭了？”“可是母后為難你了？”他眼神中盡顯關切，像是與自己共同經歷了方才的一幕般。

她抹了抹淚痕，笑著：“是不小心淋了雨水罷了，剛剛娘娘和我閑談了幾句。哥哥快進去吧，別讓娘娘等著急了。”她說著便想趁虛溜走，她不想再看見——至少明天之前——不想再看見大哥！他的關懷和溫柔只會讓自己更加難下決斷。

可她亦知道........蓮妃說的沒錯.........

自己和他多年不清不楚的關系這樣拖下去總不是辦法！........這場“了斷”遲早都會到來。

忽而殿門開了，一個宮女出來向太子行禮，“殿下萬安。娘娘言已經睡下了，讓殿下送公主回去。”

楓啟然望著那道漆黑的門墻內零星的斑斕燭火，他疑惑著母妃對若離態度轉變如此之大。但至少值得慶幸母妃并未像上次節夜一般為難她，他垂眸輕笑笑，便未多問。

若離明白，自然會心一笑。她回頭透過那宮女未關的宮門望著宮殿，四下通明的燈火已全息了，只漆黑一片一如那夜離去時的禁苑。

她明白了蓮妃的意思，自己和她的心結——若自己不食言——便也算就此解開了。

一路上，若離只低頭行著并不作聲，她害怕在這關鍵時刻因了某個人某些話生了某些觸動再讓自己左右搖擺！她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逃避什么，只無知覺間步伐之快已漸漸將楓啟然甩在了后面。

行至半路，忽而楓啟然想起一些事：“你.......”他猶豫了下，“遇刺那日……”他巧妙的避開了“采菊”二字，“最后一箭竟不顧及，可知自己已命懸一線！”他語氣有些責備，責備若離只顧著為采菊傷痛，卻不躲避那最后一個隱藏在遠處的刺客。

她這才明白過來，其實最終竟是大哥救了自己。

“多謝哥哥。”迎著大哥的臉，她勉強佯裝著活潑燦爛的笑。她喜歡看他笑——他那一貫憂郁冷峻的神情也只有見了自己才會笑笑。

但他并沒有。依舊憂郁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仿佛一種心靈感應........仿佛他像自己一樣，能預知明天的事！.........又仿佛.........他只是不安........一種望不到邊的忐忑——一如帆船望不到岸。

若離默默轉過身繼續低頭走著，一雙鑲金的繡鞋無意間拖著步伐踩著路面的積水，就像小時候與他攜手走過的每一步路都歷歷在目。

隔了好久，楓啟然終決定說出口：

“離兒.......”

若離只聽見背后深沉而滄桑的的嗓音，她停下腳步。

她不知要發生什么，但一瞬直覺讓她不想轉身，這樣背對著他.........她自覺更從容些。

“棄了此位。遠走高飛。”

“你可愿！？”

字字清晰，字字可泣，鏗鏘有力。

她不做聲，卻默默笑了——那是真正的開心，從沒有如此開心過！一時間像是天空放了晴，又像耳畔裹了蜜，又像四周環繞著迷人的青蔥翠色還種了甜果........

對背著，垂著頭，她笑著.......未說一句話，只是笑著........

可笑著笑著..........卻哭了。

此番知道大哥心意——仿佛一瞬間——她無遺憾了！

“虧了沒讓大哥進去，這話要是說予娘娘聽了，我的麻煩可就大了。”若離強忍著無盡的不甘與傷痛抬高語調打著趣，她想要避開這尖銳的話題。

背對著他，她不敢看他，更不敢讓自己的面顏進入他的視線——她知道自己已經滿面淚痕。

“答我的話。”

楓啟然亦紅著眼，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逼問她！只無奈如今他已太過焦急——婚期將近，今日若不問個明白心中怎肯罷休又怎肯放下？！........自己知道她要什么，或許自己是唯一知她心之所向的人！可也正是自己——這個她最親近著依賴著又敬畏著的大哥——將她的青春斷送在了這銅墻鐵壁的皇宮！........而非那她生來便向往著的“天涯”.......

如果她答一句“愿”，他自己必舍得一切毫不猶豫的帶她離開這是非之境！——此時，他看清了自己的心聲——她，亦信他。

若離被逼的沒了辦法，猶豫良久卻仍無答話。

淚.........早已染了整張了面龐，濕了衣襟，抹了笑顏，花了紅妝。

“不愿。”

她緊閉雙眼，心中忽而燃起萬分絞痛。微微側頸，她沙啞著嗓音.........她知道.........這是自己最后的機會了..........可她亦明白，這樣的機會要以什么樣的代價來交換........

君臨天下，終是他的畢生夢想。

她不想讓他留遺憾。

聽聞此言，楓啟然俊肅的臉上頓時染了一道清淚。

盡在一瞬間，若離忽聞他拋了傘，還未及反應小臂便被一掌拉過去，緊接著便落入一個溫暖的懷中——那淡淡的清香是自己熟悉著的味道。

緊緊依偎著他吮吸著他身上的溫暖，不經意間回眸望去........卻見方才手中的傘和夜燈隨著猛地一轉身借著風力飄了好遠........卻似心有靈犀一般.......正落在大哥墨白色的傘旁。

兩個人在烈風暴雨中緊緊擁著........

兩相無言，唯有淚千行。

楓啟然合著雙眼，雙眉緊蹙，面顏緊貼著若離的細膩柔軟的頸肩，他細細品味著這份執著和信念。此時，他摸不清若離的心思，只一瞬直覺劃過心間，依稀看到她的內心——仿佛心甘情愿。

緊緊貼在楓啟然胸前，若離早已淚眼汪汪，雙臂緊緊纏繞著他的脖頸，她已抑制不住洶涌澎湃的心聲！.........她有一刻留戀這懷抱！有一刻后悔方才的答案！有一刻固執地認為換一條路也會成為另一段佳話！.........只此時彼此心意相通再無任何嫌隙！采月彩蝶都不足再提！自己若要隨他而去，無論前路如何、一走了之又有何不可！

良久.......良久.........

終究理智戰勝了遐想，她不得不面對現實。

她顫了顫身子，卻感覺大哥的手臂依然擁得很緊。

“長大后........哥哥再也沒有背過離兒了！”她望了望天空，任雨打在臉上洗刷掉眼淚的痕跡。

“哥哥.........”她抽泣了一下，“背若離回去吧........就當......最后一次？”斷斷續續，喃喃青澀。咫尺間，她望著楓啟然，笑容一如既往地甘甜。

她只想，讓他把自己看作以前那個什么也不懂的小丫頭........在他面前，或許，自己會永遠懷著那份赤誠走下去.........

有是隔了很久，不忍放開的雙臂上面穿出一聲沙啞而滄桑的回答：

“好。”

.

若離俯在他結實的肩頭，白皙纖細的雙臂纏繞著他的脖頸，閉著眼聽著風聲，雨聲........和他腳踩水滴沙沙的悅耳聲。

她細數著他的腳步..........

一步、兩步、三步.........

仿佛走一步便少一步。

她知道，這一路，他曾無數次側首望著自己，微顫著嘴角想要說什么卻幾經猶豫終而不言一語........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親切，溫暖，柔軟，細膩。

而她........從未睜眼。

她害怕！

害怕看到那張臉，那雙眼.......便再不能放下！

...

黑夜中.........如瀑的雨淅淅瀝瀝落地.......綻開的花幻化成霧........飄灑在宮墻、庭院、空巷。

煙霧繚繞的宮巷旁，一只絳紅色的孤燈在雨中忽明忽滅。

兩支緊靠著的油紙傘一墨一白，

亦憑著那明滅的宮燈稀薄的光亮若隱若現。

.

飄風疾雨毫無憐惜地肆意拍打蹂躪著瘦骨嶙峋的“它們”，墨色的油紙已破敗不堪，而它的隱蔽下——那一抹嬌弱的潔白完好無損。

在絳紅色的宮燈下，在夜幕的籠罩中.........

熠熠........

增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