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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情斷義絕(下)

他戀戀不舍地將孩子交付給嬤嬤,在她的床邊坐了下來,沉默地望著她蒼白而秀麗的容顏,許久,他才伸出手撫摸著她柔軟的頭發(fā),輕輕道了一句,“阿姊,辛苦你了。”

“阿姊,我們有孩子了。”他道,“我們有了一個女兒,像你一樣的漂亮”她閉著眼睛,仿佛沒有聽到,高湛繼續(xù)道,“朕會把最好的,都給她。”

他以為有了孩子,他們之間總還是有無數(shù)的牽絆的。不管怎樣,她都無法再離開他了。他們這一生,注定是要在一起的。

他的唇角綻開微笑,眸底仿佛有著星河蕩漾,明亮璀璨。

她的身體還異常的虛弱,高湛便形影不離地照顧著她和孩子,她有時看著那個小小的嬰兒,也沒有那么厭惡。

高湛為孩子取字為落玉。他道,“取朕乳名一落字,再取一玉字。屈平曾在《涉江》中贊美和田玉,說,“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齊光。”,詩經(jīng)中也有言,“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將將”,朕希望給她平安快樂的生活,也希望她能像玉一樣瑩潤耀眼。她,就是北齊的一塊美玉。”

她躺在床上,沉沉入睡。到了日落時分,她被嬰兒的哭聲吵醒,這么多日,孩子從未分離過她的身邊,而她,卻從未抱過這個孩子。

而這一刻,聽到孩子的哭聲在內(nèi)殿回蕩的時候,她竟然心疼了。

她恨這個孩子,可是在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她心里的恨又都消失了。她被高湛抱在懷里的時候,津津有味地吮吸著自己的小指頭,可愛極了。可是她卻會因此想到了高殷和高紹德,由于這樣,她只得壓下心底的情緒,作出冷漠的樣子。

抱抱她吧。

她聽著孩子傳來的哭聲,心底有一個聲音在說。她掀開錦被,一步一步往孩子的方向走去。

當(dāng)她走近的時候,孩子的哭聲漸漸變得微弱,很快湮了聲音,留下死一般的沉寂。

她站了很久,似乎是在猶豫該回去還是過去看一眼。可是心底始終有一個聲音在催促著她走過去。她終于還是聽從了內(nèi)心的感覺,推開孩子房間的那扇門,走到搖籃的旁邊,然后蹲下身來,第一次仔仔細(xì)細(xì)地凝望著孩子的面龐。

孩子似乎睡得很安靜很香甜,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摸孩子的臉頰,可是,當(dāng)她觸碰到孩子的臉時,她的身體已然開始顫抖起來。

“玉兒——”她輕輕拍了拍孩子的臉頰,可是孩子一動也不動,沒有絲毫的反應(yīng)。她將孩子抱起來,便看見了孩子白嫩的脖頸上有一道青紫色的勒痕,就像那日,看到高殷死時的模樣。

孩子的身體很軟,帶著淡淡的乳香。就在之前,孩子還對她露出笑容,就在剛剛,孩子還在哭,她還在哭呢。

她抱著手里的孩子沿著搖籃緩緩地坐下來,望著窗外的那一輪紅日從皇城落下,她沒有想要流淚,也沒有大叫,她只是抱著她用生命誕下的女兒,安靜地坐在那里。

血紅色的夕陽鋪灑下來,透過琉璃制的珠簾,光影斑駁籠罩在她蒼白的臉頰和淺色的衣袍上,消融了那份清冷與寒氣,多了一份暖意和溫柔。

孩子在她的懷里睡得很香呢。

她將懷里的孩子當(dāng)成了剛剛出生的高殷,她的記憶倒回到了她十七歲時生高殷的時候。

“殷兒……”她哼唱著歌謠,仿佛沒有察覺到孩子已然死去,唇角竟然帶著一縷笑意。

高湛本想批完奏章就去看望她和心愛的女兒的,卻被胡皇后纏了許久,胡皇后說為公主落玉準(zhǔn)備了許多的小禮物,并且提出想前去看望一下剛出生的小公主,高湛本來這段時間心情就十分好,再加上一旁的和士開的提議,也就同意了。

他剛走進(jìn)昭信宮,一宮女便神色慌張地跑出來,看見他與胡皇后,慌忙跪下來行禮,“陛下——娘娘,求陛下饒命,求陛下饒命!”

他微微皺眉,“怎么了?”

“陛下,陛下,小公主——”那宮女不知是由于恐懼還是由于可憐,淚珠滾落下來,她話還沒說完,高湛就沖了進(jìn)去,看見她就抱著孩子坐在地上,哼著歌謠。綠猗在身邊說著什么,可是她都沒有反應(yīng)。

“陛下——”綠猗見高湛進(jìn)來,連忙跪下道,“陛下,娘娘……娘娘似乎瘋了,奴婢說什么她都不愿意將小公主交給奴婢。”

高湛見此心里卻松下一口氣,他慢慢走過去,可是在看到她懷里孩子的那一瞬間,他的瞳孔驟然放大,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陛下,小公主已經(jīng)——”綠猗跪下來哽咽道。

“陛下,這皇后嫂嫂也太心狠了吧。這可是她的親生骨肉啊。她怎么忍心?”胡皇后走上前來再面露悲戚的添一把火。

“不會的。”高湛呢喃道,“不會的,她怎么可能會這樣做。”他慢慢走過去,彎腰去抱她手里的孩子,“給朕。”

他的聲音里帶著幾分顫抖,幾分抑制的狂怒。

她抬眸望了他一眼,展顏一笑,“子進(jìn),你看我們的殷兒。他好乖啊。”

子進(jìn),子進(jìn)——高湛一把搶過孩子,怒火中燒的扇了她一掌,“這是朕的孩子,朕是高湛,你看清楚了!”

她被一掌扇得俯在地上,烏黑柔軟的發(fā)絲垂下來,只看見瘦弱的雙肩微微顫抖。高湛卻再顧不得其它,看著懷里自己最疼愛的小女兒早已沒有了生命氣息,青紫色的印痕變成尖刀插進(jìn)他的胸膛,痛得幾乎要窒息。這個傾注著他所有希望、所有疼愛的小生命,才剛剛來到人世十天,就這樣離開了他。

他還來不及給她最好的一切,他還來不及等她叫一聲父皇。

他的落玉,他的美玉。

“李祖娥!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他此刻恨不得殺了她,從未有過的憤怒充斥著他的胸膛,“為什么你要?dú)⒌綦薜呐畠海槭裁矗槭裁矗槭裁矗 ?

他眼睛緋紅,卻沒有流出任何眼淚,他只剩下狂怒,悲痛,湮沒了他所有的理智。她仿佛被那一巴掌打得從錯亂中回到現(xiàn)實,她抬眸望著高湛怒不可遏的樣子,卻覺得有些可笑。

“你笑什么?你竟然還笑得出來?你這個冷血的女人!”高湛拔出身旁侍從的劍,駕到她的脖子上,咬牙切齒道,“朕殺了你!”

和士開見此上前兩步,胡皇后暗中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望了一眼胡皇后,猶豫著退了回去。

她笑容愈發(fā)燦爛,眼淚卻從眼角滑下,她閉上眼睛,在血紅色的夕陽里輕輕地開口道,“你殺了我吧。”

高湛的劍握得發(fā)抖,也氣得發(fā)抖。不知過了多久,他怒極反笑,丟了劍,劍在安靜壓抑的環(huán)境里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你想這么輕易死,太便宜你了。”他仿佛褪去了怒火,又仿佛以另一種更為可怕的形式展現(xiàn)出來。“來人,宣太原王。”

“將所有的刑具全部給朕拿過來。”

他的聲音很平靜,可是所有人都知道這才是他最憤怒的時候。憤怒的時候大喊大叫,代表還有眷戀和希望,可是憤怒的時候反而平靜地讓人感受不到他的情緒,那才是真正的可怕。

“你要做什么?”

高湛在她面前坐下來,不再去看那嬰兒一眼,也不再看她一眼,反而閉上了眼睛,渾身的寒氣似乎要將夕陽凍結(jié),她坐在地上,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所有的刑具被帶到昭信宮,她開始渾身發(fā)抖,而此時,高邵德也被帶到昭信宮,他看見地上的母親和周身的刑具,又望了一眼閉著眼睛、面無表情的高湛,臉上露出畏懼、恐慌的表情。

“參……參見皇上”

這人是高湛啊。是弒兄殺侄、心狠手辣的高湛啊。自己的父皇高洋、自己的皇兄高殷、六叔高演,大伯高澄之子高孝瑜,皆是喪命他手。

一想到這些,他又恨又懼,只有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下來。

高湛睜開眼睛,望著跪在他面前的高邵德,冷冷一笑,他站起身來,拿過一旁的木棒,狠狠一棍子便打在了高邵德的背上,那種木棍上全是又尖又細(xì)的針,高邵德慘叫一聲,背部已是鮮血淋漓。她想替高邵德?lián)踝∵@一棍,卻被周圍的侍從緊緊拉住,高湛手持木棍,尖厲的針頭上染著鮮紅的血跡,他指著她厲聲道,“李祖娥,你看清楚,你好好看著。”

他一棒子又揮了下去,高邵德雙臂被侍從挾持住,硬生生地挨下了那一棍,一口血噴了出來,“不要——”她淚流滿面,“不要——高湛——”

而高湛瘋了一般,一棍又一棍,高邵德也許感受到了那份強(qiáng)烈的殺氣,他開始凄厲地求饒,“皇叔,求您饒了侄兒,皇叔——”

可是話還未完,那帶著密麻小針的大棍狠狠地?fù)]在了他的腦袋上,“不——”他所有意識消散之前,就只聽到了她那一聲悲痛欲絕的尖叫聲。

高湛渾身血跡,扔下木棒,誰也不敢靠近他,連和士開也不敢再說一句話,胡皇后望著高邵德的慘狀捂住眼睛、嚇得渾身都發(fā)抖起來。

“紹兒——紹兒——”高湛拿過一旁帶刺的金鞭,走近她,他平靜地開口,“朕的女兒死了,你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可是他死了,你卻這樣的傷心。”他輕笑一聲,揚(yáng)起長鞭就抽在了她的身上,他低吼一聲,“我送你們一起團(tuán)聚——李祖娥!”

侍從松開手,那記帶刺的長鞭狠狠抽在她的身上,白色的長裳上紅色的血痕俱現(xiàn),鮮血仿佛刺激了他心底的暴虐與數(shù)年來的隱忍與委屈,“朕哪里對你不好了——朕愛你,寵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原諒你——可是你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對朕,你為什么要?dú)⒘穗薜呐畠海懦錾欤€不會說話——你為什么?為什么?——”

一記記的長鞭伴隨著一聲聲憤怒的控訴落在她的身上,打在她的身上,可是他的心里,比她痛上成千上萬倍。這個他愛了十三年的女人,這個他愿意為之付出一切的女人,他曾經(jīng)有多愛她,他如今就有多恨她。

他邊打還邊扯破她的衣裳,裸露出那潔白如玉的肌膚,讓刺刺進(jìn)她細(xì)嫩的肌膚,再劃破血肉,她蜷縮著,卻不求饒。

不知過了多久,她躺在地上已經(jīng)一動也不動了,“陛下——”和士開終于看不過去了,也不顧胡皇后的阻攔了,徑直上前,一把搶過高湛的長鞭,輕嘆一聲,“陛下,夠了。”

“夠了,夠了。”高湛似乎也累了,他望見地上那個血肉模糊、氣息微弱的女人,看見她那秀麗蒼白的容顏上布滿了紅色血痕。他往后退了幾步,撞在搖籃上,側(cè)頭便望見躺在里面、安靜地好像睡著的嬰兒。

他用沾滿了血跡的手顫抖地?fù)嵘蠇雰喊啄鄣哪槪蹨I滴落下來,“玉兒——父皇為你報仇了。”

他一把抱起嬰兒,緊緊貼在自己的臉頰上,“父皇的玉兒。”他將臉埋進(jìn)嬰兒的襁褓里,“父皇多么愛你,愛她啊。可是她永遠(yuǎn)——永遠(yuǎn)也不會再原諒父皇了。”

過了一會,他抬起頭來,仿佛已經(jīng)蒼老了十歲,他抱著嬰兒走了幾步,走到幾近半死的她前面,用冰冷而淡漠地語氣道,“你殺了朕的女兒,朕殺了你的兒子。李祖娥,從此以后,你我再不相欠。”

他抱著那個死去的孩子,在她的世界里遠(yuǎn)去。

她裸露著鮮血淋漓的身體,微微睜了睜眸,只望見殿外的世界早已漆黑一片。

高湛抱著那個嬰兒一直走,和士開跟著他的身后,看著他踉蹌走到合歡樹下,高湛跪下來,將嬰兒放到地上,開始用手在合歡樹旁挖坑。

不知挖了多久,他十個手指都挖得出血,他好似也感覺不到疼痛。他手上的鮮血與泥土染在一起,沒有人敢上前去打擾他。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夜風(fēng)徐徐,星辰閃爍。

高湛將嬰兒放入坑內(nèi),抓起一把泥土,握了許久,終于緩緩松開了手,泥土落在嬰兒白皙的面容和小小的身軀上。

他的落玉公主,將與他最愛的合歡樹,埋葬在一起。

隨著一同埋葬的,還有他從年少一直持續(xù)了十三年的愛。

他靠在合歡樹下,沉默地仿佛死去。

“朕,是不是很沒用?”高湛的聲音輕而疲憊地響起,“朕以為,用孩子就可以留住她。誰知道,她寧愿毀了孩子也不愿意跟朕在一起。”

“是我害了玉兒。”

“你知道嗎?玉兒出生的那一刻,朕將她抱到手上的那一刻,朕感覺,是那樣的神奇。她是朕的女兒,是朕心愛女人為朕生下的女兒。那一刻,朕就決定,她要什么,朕都會給她,都會滿足她。”和士開聽得心里滿是酸楚,他命人拿來了酒,將酒放至高湛的面前,自己靠在高湛坐下,為高湛斟了一杯酒,高湛拿起酒一飲而盡,“士開,還是你對朕最真心。”

酒過數(shù)盞,高湛俯到和士開的膝蓋上低聲哭了起來,仿佛一個孩子,“十三年,整整十三年,從長廣王到北齊帝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朕為她殺高澄,為她殺高洋,為她殺高演,可是她卻從來沒有愛過朕,從來都沒有。”

“士開,朕如今親手打死了高邵德,朕再也留不住她了。她再也不會原諒我了。她再也不會原諒我了啊——”

和士開低嘆一聲。他沒有辦法勸誡高湛,只能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給予他沉默的陪伴。

563年四月,她的馬車穿過皇城,駛出了晉陽。

她的馬車穿過紛繁的街道,桃花于枝頭綻放,她似乎又回到了出嫁的那一年,那一年,她嫁進(jìn)高家,而如今,她是要離開。

那一年,她十五歲,高洋十七歲,元善見十八歲,高湛六歲。

而這一年,她三十五歲,高湛二十六歲,而高洋和元善見永遠(yuǎn)地消失在這個亂世里。

遠(yuǎn)處的高高城樓上,穿著金色錦袍的男子看著她的車馬一點(diǎn)一點(diǎn)消失在視線里,看著她,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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