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掃了眼,想起以前那擺的是他送的銀梭子,也不知道是被誰換了,但不知為什么他看了半晌。
顧章匆匆忙忙趕進宮時,宮里的甬道已經(jīng)白燈如熾,難為他這么大的年紀,跑的滿頭汗,我有些過去,連忙扶他起來。
他虛讓了一步,邊擦汗邊問我,“不知道娘娘突然找我進宮是為了何事?”
我翻出早已經(jīng)備好的一本書卷,指著上面的策論問他,“百工之論與夫子篇那幾章該怎么解釋?”
他翻看了一下,對著燭火給我講。
我卻有些心不在焉,聽上兩句,便忍不住想起李缺來,想起那讓耳朵發(fā)癢的聲音。
“皇后,你在聽嗎?”
“哦哦,在,在。”
兩篇文章一直折騰到了夜深,顧章收拾書匣子,又是步履匆匆要走。
我跟著送了一程,又囑咐他這幾日都這個時辰進宮。他忙應(yīng)了。
夏日陰晴不定,送顧章走時卻有些落雨了,我便讓百靈卻帶了傘給他。
顧章有些猶豫,最后還是接了,他作了個揖,恭恭敬敬道:“微臣只不過一個御史大夫,實在不該收受娘娘的東西?!?
我笑,他一副半朽老骨,不辭辛勞,深夜來奔,我也只是給他一把傘罷了,實在說不上什么恩德。
他卻仿佛無以為報似的,越發(fā)恭敬道,“是小女近日也在宮里,她身子骨不好,若是淋了雨,回去又該犯舊疾了?!?
我想了一想,才想起來他似乎是還有個小女兒沒出嫁,便笑著說,“顧小姐何時進的宮,怎的也沒聽人說。我一個人在這邊也閑的慌,有空讓她過來坐坐?!?
顧章垂頭道,“她是早上太后讓人宣進宮的,說是陪她解解乏,大約一時不得空過來,改天一定讓她過來拜見您。”
他本是好心解釋,卻讓我一時疑惑,太后什么時候開始喜歡叫這些大臣的女兒呢?前幾日不是剛把瑯玉和襄和公主宣進宮嗎,便是幾十年的心里話也該說完了吧,何況那顧小姐還是有舊疾的,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些。
送顧章走后,我問孫嬤嬤,“那顧家小姐到底有什么舊疾???”
她收拾著桌上的杯盞,停了停道,“哪位顧小姐?”
我說,“就是御史大夫的小女兒啊,叫顧蓁的吧。”
她翕和著眼睛,仿佛要回到記憶深處,“我想想啊。”
她這一想沒幾個時辰是斷然想不起來的,正好我的那兩個合歡香包已經(jīng)繡好了,雖然沒拿去司天監(jiān)鎮(zhèn)一鎮(zhèn),大約也還是可以帶的,“您慢慢想,我去給李缺送香包了。”
路上,百靈邊走邊說,“娘娘,孫嬤嬤如今不只眼睛看不清,耳朵不怎么聽的見了,連記性也差成了這樣,昨天我親眼見她把您的雙蝶絳腰帶放在那柜子里,結(jié)果今早上她就忘了。她再這么下去,椒房殿就要亂了。按禮說,宮里像是她這么大年紀的人早都送出去了,咱們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我看了她一眼,“她是我的奶娘,便是瞎了聾了走不動道了,我也能養(yǎng)她一輩子?!?
“奴婢失言?!彼s緊跪下,“奴婢也是看皇上今天出去時臉色不好,怕咱們椒房殿哪兒做的不好。”
我伸手將她扶了扶,又踏著這無邊水汽,走進游廊。
身后腳步零散,將那雨聲也揉的碎了。
這一段游廊剛走完,我卻想起了當(dāng)年李缺背著我從這里跑出去的場景,我抱著他的脖子數(shù)這游廊柱子,沒有數(shù)清,便隨便跟他報了一個數(shù)。
我轉(zhuǎn)頭問喜鵲,“這條廊子有多少根柱子?”
喜鵲一愣,看看這些柱子,又看看我,“娘娘想要知道的話,奴婢去數(shù)數(shù)?”
見我不說話,她一溜煙兒的跑過去,數(shù)好了又回來,“回娘娘,奴婢數(shù)了兩遍,剛好是四十八根?!?
我嗯了一聲,“撐傘吧,去奉天殿。”
雨聲漸漸大起來,打在傘面上,似乎要把傘戳出幾個窟窿來。我們沿著花園的石子路走了一道,那雨水裹挾著稀泥直往鞋子里鉆,我?guī)状坞U些摔了。
百靈勸我,“眼下雨這么大,讓奴婢送過去吧。”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固執(zhí)的想去,等真走到奉天殿前,又后悔了。
喜鵲持傘的手跟著停了,她說,“那,那是不是陛下和顧家小姐?!?
滂沱大雨里,一抹紅色身影在雨里有些弱不禁風(fēng)的態(tài)勢,風(fēng)雨一起,顧蓁的紗裙攢動,黑發(fā)也婉轉(zhuǎn)的動人。
李缺正溫笑著給她系一條黑絨披風(fēng),兩人低低說著話,顧蓁掩唇而笑,風(fēng)姿綽約。
卷帙浩繁的雨幕里,那道白影似乎和我隔的很遠。
而我在殿外等過數(shù)年,自然知道這之間不過幾十步罷了。
娘娘,“百靈喚我,我們要過去嗎?”
我搖頭,身上有些泛冷,我說,“孫嬤嬤呢,我冷?!?
百靈扶住我,“孫嬤嬤在椒房殿里呢?!?
我踉蹌回到殿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呢,我抓住百靈,問她,“你說陛下是傻子嗎?”
百靈臉色煞白,跪在地上顫抖,“陛下九五至尊,不傻。”
我望著那香包發(fā)了會兒愣,一人坐了半晌。
孫嬤嬤已經(jīng)挑了兩回?zé)粜玖耍次揖癫徽瘢吐曉诶乳芟聰?shù)落百靈喜鵲他們幾個。她耳朵不好,自以為很小聲又隔著雨聲,卻被我兩耳朵聽了個干凈。
我懶怠著起身去訓(xùn)說,聽著聽著就聽到有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
不一會兒,孫嬤嬤的聲音響起了,“參見九王爺,九王爺長樂未央?!?
不多時,李長禮挑了簾子進來,他一年四季多數(shù)是深色衣裳,深色里又以紫色居多。今日,他穿的是一身朝服,銀線繡的海棠團團簇簇,競相開放,從襟擺延伸到胸前,整個人倒像是平秋深海里的瓊林玉樹,貴氣逼人。
大約身上還帶著水汽,他用折扇在袖口上彈了彈,側(cè)身道,“你們先在外面等著,別把寒氣帶進來染給皇后娘娘了。”
幾個下人應(yīng)了,便聽哐當(dāng)一聲,也不知是把什么東西擱在了外頭。
我看過去時,他正轉(zhuǎn)過頭來。眉若刀裁,眼若墨畫,早在幾年前的桀驁里磨出了貴胄氣。青緞子毯子在他腳下無聲無息,他敲著扇子走過來,“你剛剛怎么走那么急,我想跟你打個招呼都來不及?!?
“剛剛?”我想起自己剛剛?cè)サ牡胤胶退砩系墓倥?,反?yīng)過來,“”你也在奉天殿?”
“那可不,”他撩了袍子,在離我稍遠的地方坐下,“我剛?cè)?,就瞧見你走那蓮花池子那慌里慌張的跑了,怎么,瞧見陛下和顧家小姐在一起,心里不舒服了??
我瞪他。
“不舒服就對了,那顧家小姐長的俊俏,學(xué)識又好,陛下難免動心?!彼劬σ晦D(zhuǎn)全然不顧我盯著他的眼神,不怕死道,“但我就不一樣,我只對你動心?!?
“呵呵。你這心動的真夠快的,前幾天才聽說你在太后那要了個丫鬟,今天又動心了?”
他嘖嘖兩聲,扶著桌沿湊過來,“那個也就是一時新鮮,你是念念不忘。要是進了我府邸,我就把他們都趕出去?!?
“那還是請您把我忘了吧。”
“你這柴米油鹽皆不進真是惱人,他在我殿中踱步,你說說我們也認識這么些年了,我送了你東西也不少了,你怎么就這么無情呢。就說說,前幾年你喜歡簪子,我派人大江南北的找給你,你喜歡這種灰毛兔子,我也讓人養(yǎng)好了送你一群,哦,再說屋外的那兩盆金桔子還是南邊來的貢品……”
他嚷嚷的我頭疼,我忍無可忍的朝外面喊,“孫嬤嬤,送客。”
好不容易讓人把推出去了,他又跑回來,拿起我桌上繡的合歡花香包里的一個,聞來聞去,“好香,送我一個。”
我怒,“你想的美。”
他戀戀不舍放下,難得沒有再糾纏,只道,“可惜了。”
我不知道他可惜什么,可惜我沒送出去,還是可惜給李缺?
孫嬤嬤將人送走后,又進來問我,“那王爺送的東西怎么辦。”
“他又送了什么?”想起那聲悶響,我走到門口一看,卻是一個巨大的銅制衾籠,大約有半人高了。衾籠里面可以放冰塊,夏天最熱的時候,能生出滿室的涼氣。
他讓人抬進宮的時候大約還沒下雨,現(xiàn)在卻是大雨傾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