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將計就計(下)
- 滅荼演義前傳
- 侯城寒水
- 5135字
- 2019-04-26 12:00:00
雷昀大驚不已,沒想到這一切全教杜三娘挖了出來。緊張的雷昀沒有意識到,手里的扇子已經開始微微顫抖。
“喲,莫非司徒大人當真不知情?”
“你……你血口噴人!”
“雷昀!瞧你這副狼狽相,怕是朕不信她都難呢!”
雷昀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被杜三娘逼問得退了好幾步,而杜三娘義正辭嚴,論氣場自己已經完敗。
雷昀“撲通”一聲跪下來,叩首道:“陛下!念素正在瓦官寺守護,哪里有事?臣……臣請陛下明斷。”
“那個念素是假的!”杜三娘也拱手進言道,“論起工巧技藝,怕是比不上城里任何一個普通匠師。”
“噢?可木牛流馬……”
天子故作停頓,等著杜三娘的話。
“當時真念素已經溺亡,相關技法乃雷昀平日套話所得。陛下,夷洲來使入京數日,都是雷昀親自招待。念素以為雷昀是陛下親信,故對雷昀問話一一具答,恨不能與他推心置腹。而雷昀倒是伶俐,處處詳細記載,給假念素日夜攻習機巧,練就一副干活兒的好本領。可憐念素崇敬陛下甚矣,卻教宵小替了身,日后陛下圣威何以永固?此事皆由雷昀引起,望陛下明斷。”
“杜三娘,朕倒是想問問,你是從哪里了解這么多事情的?”
“回陛下,雷昀辦事到底不夠縝密,漏了個總角女童逃出陷阱。那女童伶俐,設法求人找了民女,一一陳述雷昀的罪過。”
“她為何不找官呢?”
“回陛下,建康城內的官,多少都和司徒大人有些關系,哪里得敘此事?向者民女保了顧庸,夷洲來使具知此事。萬般無奈,那女童才來找民女的。”
“既然杜三娘對此事了如指掌,可有文案上奏,教朕洞悉其中故事?”
“有!民女趁夜修書一封,特來呈遞。”
“陛下!哪兒又出個小女孩兒來?聽這老妖婆胡說八道!她這是欺君罔上!信口……”
“住口!雷昀!是非曲直自有公論。再多言語,以惑亂朝堂之罪論處!”
雷昀呆了一會兒,便俯首伏地,不再多嘴。
天子瀏覽了一遍杜三娘呈上的文書,怒不可遏,猛一砸龍椅,額前額后的鎏珠瞬間炸得亂錯。
“大膽雷昀!若非杜三娘直言上疏,朕真不敢相信你敢私自調動禁軍!”
“陛下……臣對大晉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此事雷昀百口莫辯,請陛下降罪。”
“哼!你初來建康時的虔誠哪兒去了?你慫恿朕大舉北伐的霸氣哪兒去了!好哇!大軍調去北伐,你好借著禁軍,把周邊攪個天翻地覆人心渙散,再來臺城逼宮是不是!來人!暫且下到大獄之中,非朕之命,不得任何人探監,擇日發落!”
雷昀沒有喊叫,而是乖乖地被拷上鏈鎖,教兩個兵押解走了。他的那股傲氣,就像掉在地上的折扇一般,沉沉地跌下。
“雷昀伏法,司徒之位由步倫暫代。望眾愛卿以昀為鑒,把興風作浪的躁動給朕收一收!眾卿若無事,就此退朝——杜三娘留步。”
杜三娘沒想到天子竟納了她的直諫。留在階下,她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壓力。難道天子還有什么苛求?
“杜三娘,若依你所言,朕現在命你與朕同行去瓦官寺拿人問話,可行否?”
“陛下,此事蹊蹺,但必然與雷昀有關。杜三娘以為,在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還不能與假念素對峙。此刻收押雷昀,也是對他的保護。”
“嗯。不過朕還是要去一次瓦官寺。若杜三娘有興趣,不妨擇日,朕可以等你。”
“陛下?”
“你置身于官場之外,辦事會容易些。別忘了,你是有止御符的人。”
天子說著,瞄了一眼地上的折扇。杜三娘不明就里,只是上前俯身拾起。頓時,杜三娘心里仿佛懂了一些事情。
“關于雷昀的事,你想不想聽一聽?”
這是天子都話?想說就說唄。莫非——天子待她已不似以往那般抵觸?
“陛下有言說就是了,何必……”
“三娘!朕需要你的幫助!”
杜三娘聽罷,趕忙跪下道:“陛下,民女力所能及之事,但憑陛下吩咐!”
“嗯。走,先陪朕逛逛臺城罷。這么大的宮殿,朕還從未似今日這般想轉轉。”
“民女遵旨。”
……
杜三娘心思沉重地來到了監牢。方才天子和她的談話久久縈繞在腦海中。
雷昀啊,雷昀吶!
“什么人?過來說話。”
獄卒見有個年輕婆娘端著一個籃子來,想是探監的,就招呼杜三娘走近。
“官爺,我來看個人。”
“探監得有備案。這里關的可都是重犯,你可有備案?”
“備什么案吶?民女是來見雷昀的。”
“啥?陛下可是下旨……”
“民女有止御符,那道詔書對民女而言,沒啥用。”
杜三娘把止御符亮給獄卒看。
“你是……杜三娘?”
“正是。”
“嗬!早說是您來找雷昀嘛!”
獄卒立馬變了個臉,叫來一個兵來代崗,自己拿了鑰匙親自陪著杜三娘走進廊道。
“哎呀,這壞家伙,就得您這樣的英雄來收拾!”
“壞家伙?收拾?”
“啊。唉喲,聽說這家伙自打當了官兒,那家伙,成天張口北伐閉口北伐,搞得好幾次差點兒天下征兵,咱們這些老百姓啊,成天提心吊膽的。”
“你們怎么知道朝廷上的事?”
“呃……嘿嘿,這英雄您就甭多問了。反正這家伙人前不討好,誰見誰煩。一會兒英雄您好好罵罵他,替咱出口氣!”
杜三娘不言。
“到了,那個就是。”
眼前的一幕嚇壞了杜三娘。這……這渾身血污蜷在墻角的囚犯真的是那個曾經趾高氣昂的雷昀?
“雷昀!”杜三娘驚叫一聲。囚犯只是微微一偏頭,發隙間瞄了一眼,便偏過頭去,額頭“咚”的一聲撞在墻上。
“你們……他好歹是朝廷要員啊!陛下尚未降罪,怎能私用重刑!”
“英雄見識淺了不是?告訴你罷,下這牢里,基本就是死了,誰還管他活得好賴?留一口氣兒折磨著,沒準兒什么時候就套點兒有用的東西出來。”
“你……”
“好啦。”獄卒皺一皺眉,把門鎖打開,解開纏了八九圈的鐵鏈子說,“你有半個時辰,逾期強制遣出。速去探監!”
門再次鎖上了,不過欄桿上只加了一圈的鎖鏈。
“怎么?連剛正不阿的杜三娘都來看雷某的笑話嗎?”
“司徒大人受苦……”
“你認錯人了。司徒可不在這兒。”
從雷昀的語氣中,杜三娘能聽出憤怒和無奈。雷昀依舊是耷拉著腦袋臉貼著墻,不屑于看杜三娘一眼。
“好罷。你若不愛聽,民女便喚凌云先生可好?”
“隨你便!”
杜三娘把籃子打開,端出了一些清淡的酒菜放在一邊的桌子上。
“你究竟來干嘛?”
“無他,來和先生聊聊。”
“雷某無可奉告,杜三娘請回。”
“民女知道先生不容易,爹娘都……”
雷昀哆嗦一下,稍稍偏頭側視杜三娘一眼。
“這你都知道?”
“陛下說的。”
雷昀微微動一下頭,沉沉地呼出一口氣出去。
“民女……著實對先生有過偏見。今日前來,也是來賠罪的。”
說罷,杜三娘恭恭敬敬地俯身拘禮。
“杜三娘不必如此。雷昀就是這樣,你何必向一個罪人賠罪?”
“凌云先生必然為小人所害,或是教歹人唆使。民女愿聞其詳,回頭為凌云先生謀個清白。”
“無可奉告。”
雷昀冷笑一聲,仍是不為所動。為小人所害?不正是你害的嗎!
“好罷。”杜三娘平靜地直起身,望著瀉出幾束清光的欞窗,從袖子里取出一卷玉軸。雷昀見了,立即變了一副神色。
“看來民女是問不出什么了……你自己看罷。”
雷昀驚慌地拿來看,上面只有寥寥數語:
“朕思此事蹊蹺,命杜三娘探監問話,雷昀需據實以告!”
國璽大印結結實實地印在落款處。圣旨不假。
“這……”
“凌云先生,我們不妨邊吃邊談。”
雷昀緩過神兒來,才發現杜三娘已經坐在桌子一側,兩只酒盅已被斟滿。
“也罷……”雷昀挪了過來,釋然地說,“這些,都和那個荼王有關。”
“這我知道。”
“雷某南渡之前遇人劫財,是荼王救了我。荼王說他也想南渡,只是沒有盤纏,已經在淮北游蕩數月。雷某信了他的話,便相與渡河。蒙老司空美言,雷某得以謀一郎官,不久又升至三品。”
“這我也知道……你就說,荼王來這兒干嘛罷!”
“荼王似乎對瓦官寺很有興趣。自我南渡以后,他幫了我不少忙,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入主瓦官寺。”
“入主?那可是皇家寺廟,他怎么入主?”
“我也問過他,但他總說自有道理,看樣子不著急。反正有他,我的仕途很順。既然他為一個飄渺的念頭無私幫我,我何必拒絕他呢?”
“有荼王在,你干了不少壞事罷。”
“嘿!恰好相反,雷某倒是做了不少善事。”
“屠戮夷洲來使是善事?”
雷昀欲言又止。杜三娘怒目而視,自己還是別說了罷。
“隨你怎么看。該說的我都說了。要是想去瓦官寺捕拿荼王,你們就去罷。”
……
酒足飯飽,雷昀終于吃痛快了一次。
“雷昀,杜三娘奉勸你最好放一放那些狹隘的觀點。”
“狹隘?莫非要像顧庸那般畏首畏尾?啥事兒都做不了!”
“其實你倆殊途同歸,都是盼著大晉國好。若能彼此求同存異,化敵為友不無可能。這不失為一件好事。”
“不可能!”
“記住杜三娘的話,請凌云先生好自為之。”
杜三娘收拾好東西,就離開了。
獄卒早就等在門口。杜三娘超時了的,但看著杜三娘收回的圣旨,那獄卒也不敢管,只能笑呵呵地把杜三娘送走。
雷昀還不忘扒著欄桿嚷道:“教我學那個老迂腐?笑話!”
……
“陛下!”
杜三娘急匆匆地闖進臺城,但凡碰著攔路的就亮止御符,徑直闖入天子寢宮。
“陛下!”
司馬曜正和一個弱冠的女子吟詩作畫,教杜三娘這么一闖,把興致全攪沒了。
“啊!陛下!她……她是誰!”
“愛妃莫慌,這位是朕臨時外派辦事的女俠,名叫杜三娘,想必事情已經辦好,急來復命。”
女子靦腆地撒嬌道:“哪有跑來寢宮復命的……”
“好啦,你先去榻上歇息,等朕晚上回來罷。”
“奴婢遵命。”
那女子向杜三娘行了一禮,便匆匆步入臥房,不再作聲。
“何必怎么急?事情清楚了?”
“假念素自稱荼王,本是小霸一方的邪教教主,因對雷昀有恩,雷昀就帶他南渡。請陛下快差人去捉拿逆賊!”
“就是說,私調禁軍都是……”
“都是荼王唆使的!”
“備駕!去瓦官寺!”
……
“一會兒,你一定要指認出假念素。別忘了你是證人。”
杜三娘坐在車上,把小女孩兒摟近,溫柔地撫摸她的頭。
“嗯……”
天子和杜三娘趕到時,荼王已經被控制住了。
“你!真的是你!”
小女孩瘋了一般沖下車,杜三娘反應過來時,她已經沖到荼王面前,猛然把荼王撞倒了。
“混蛋!我哥哪去了!快說!”
見小女孩要動手,旁邊的士兵趕緊把她拉開。
天子從另一輛車中走了出來,見此情景,無奈地搖搖頭說:“逆賊,說罷。把事情給朕說清楚!”
“陛下,”荼王掙扎著跪起來,“臣守寺守得好好的,為何抓我?這……這娃娃誰呀?這是干嘛啊……”
“你還我哥哥,還我哥哥……”小女孩一聽,又哭嚎了起來。
“你哥哥是誰?找我要?誰家的野丫頭?”
“我家的!”
荼王教這堅定的聲音鎮住了。
杜三娘從車里走出來,上前把小女孩緊緊地抱在懷里,又怒視荼王,橫眉眥目。
“畜牲!”
“我……”荼王默默低下頭,“念素是我下毒害暈并溺于秦淮河的。陛下,臣一心向佛,一時起了邪念,以為冒充競匠賽手就能進瓦官寺禮佛,故而做此惡行……臣死后非墮入阿鼻地獄不能解脫!悔過不已!望陛下恕罪……不!望陛下降重罪!臣罪該萬死!”
“害人性命,騙我朝廷,損人利己,誘雷昀私調禁軍,毀我晉國名譽,數罪并罰,你死不足惜!可念素是無辜的,朕要把他的尸首找回,殺你做祭!你可配合?”
“是是是……臣一定配合。”
……
尸體撈出來了,渾身青黑,慘不忍睹。小女孩只是抱住了杜三娘哭,不敢睜眼看一眼。
天子望著秦淮河,淡然地吩咐士兵說:“就地安葬,立碑‘夷洲貴匠’。”
一切忙完,小女孩魂不守舍地撲在墳上,已經哭得沒了力氣。天子帶頭,對夷洲貴匠禮拜,以示敬重。
禮畢,天子一甩袖子,說:“逆賊就地問斬!”
話音剛落,天上忽然下起了雨。天子不免驚異,那雨全下在了荼王身上。杜三娘見狀,也是一頭霧水。
“善哉!善哉!”
天上響起渾厚有力的聲音,眾人抬頭一看。好家伙!一只金燦燦的佛頭正盯著荼王,蹊蹺的雨水都是慈目中瀉出來的悲憫佛淚。
“佛祖顯靈了!”荼王驚叫起來。盡管被綁,荼王還是虔誠地口念佛經,叩首伏地。
天子見狀,也驚呆了,慌忙跪下來,也不顧及什么皇家威儀。群臣見狀,紛紛拜倒。只有杜三娘站得筆直,抬頭凝視著異象。
這瞞不了她——荼王新練就的一魂一魄,幻化成瓦官寺里佛陀模樣,佯作神通廣大的菩薩顯靈。好哇!杜三娘低估了你!原來陛下都是教你蠱惑的!
“念素陽壽已盡,命中該有此厄。斯人不過繼承念素禮佛遺志。吾觀其言行,皆重佛尊佛,是個虔誠的信徒。他來守寺,本座放心。”
“朕明白了。”天子擺一擺手,刀斧手心領神會,把砍刀丟去身旁。
“嗯。”佛終于停止了流淚,慈祥地微笑起來。
小女孩的哭聲卻與這笑形成鮮明對比。杜三娘指著佛喊道:“一個殺人犯都是虔誠的信徒嗎?你有何臉面見念素的妹妹!”
“命中注定,雖求佛不解;命中沒有,雖強求無用。這是凡間的苦,她該受的。”
“扯淡!”
“杜三娘!”
天子打斷杜三娘的話。杜三娘欲言又止。
“今日之事乃因果輪回,一切朕自會遵照佛法辦理。”
“陛下……”
“杜三娘,佛祖之命不可違。止御符可止不了佛祖!”
……
人們終于散去。夕陽西沉,浮躍于暗紅的天幕上。杜三娘站在河畔,默默地注視著無助的小女孩。
“謝謝您……沒事的話,請回罷。”
“有事。”
杜三娘上前蹲下來,把裝著殘尸的小盒埋在墳前,拍一拍手,轉身就勢抱緊了小女孩。
“以后洗衣坊就是你的家,靈兒。其實,要是我有女兒,也想叫‘靈兒’這名字呢。”
“嗯!娘!”
余暉中,杜三娘牽著女孩兒的手,緩緩步入了夜城。
……
“愛妃今日怎么不似往常開心啊?”
“你都教那個杜三娘闖寢宮了,臣妾怎么高興得起來嘛?”
“嗨!朕心里只裝得下愛妃。”
“當真?”
“當真!”
薄幕掩香榻,呢喃入夜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