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你要是早允孤王這個差事,能省多少周折!
荼王如愿成為了典寺長,可眼前這遍地狼籍的院子,和自己想要的瓦官寺差距太大了。
陪在荼王身邊的,是當朝太尉劉裕。阮藉被貶了,可司空之位不能缺。也不知天子怎么想的,竟然教一個將帥兼領司空。
“典寺長,請罷。”
這太尉雖說戎裝在身,可從言談舉止來看竟氣度不凡。荼王隱約察覺到了王者的氣場。
“司空大人請?!?
“瓦官寺新成不久,又遭夷平之禍,造孽!復寺需要多少人手,先生盡管和本官說明。請先生務必加緊督建。陛下一心向佛,莫傷了陛下一片心??!”
“司空所言極是。請司空放心,念素不善用人,人多了礙事兒,有念素一人干活兒就行了?!?
“典寺長說笑了……”
“絕無戲言。瓦官寺不時可以復原,其歷程不過一二日罷了?!?
“危危靈寺,哪是說復原就復原的?”
“司空不必擔心。念素自有道理。”
“也罷。你可是殺進建康城的競匠賽手,別辱了赫赫威名。缺人就趕緊和本官言明,莫撐個空架子擺在那里。事不成,你就別想要腦袋了!”
“是,是,是……”
……
“就是他了!”
黑衣女子躲在樹上,瞧準了剛剛進了茅房的岑厝,緊接著將手中的圖影碾碎丟去,將一只鏢從腕子里探出個尖兒。
呀~呀~
“有變動?”
聽得烏鴉叫喚,黑衣女子緩緩收了暗器,念了個訣兒,把烏鴉引了過來,輕輕地取下它腳上的信。那烏鴉也靈分,待她取走了信,就安安靜靜地等在枝頭,仿佛在等候回復。
“勿殺岑厝,速返建康,有要務!”
“啥?這般朝令夕改!還有沒有點兒譜兒!”
黑衣女子咬著牙把這話憋在心里。自己得令去殺岑厝之后,光是找就費了多少力氣!好不容易找著又不讓動手了!故意的罷!
雖然發著牢騷,但黑衣女子卻批了“遵命”二字在信上,教烏鴉去傳回信了。要說這女子厲害,寫字都不用手,眼睛一瞄,想啥寫啥。不甘心地瞄了一眼茅房,黑衣女子飛檐走壁向東趕去。
……
“參見教主!”
瓦官寺,不知何時已經教荼王施法復原了。眼前這寺廟較之以前,霸氣只多不少,靈光只增不減。天知道荼王用了什么障眼法,將殘垣斷壁堆疊成這般模樣??墒牵蓖躏@然沉浸在對自己的杰作的品味中,沒有意識到有倆人登門拜訪。
“教主……”
“嗯?”
荼王回過神兒來,打眼兒一瞧,兩張熟悉的面孔映入眼簾。疾還是那般尖嘴猴腮,氤依舊透著一股冷艷的傲氣。
“哈哈哈,你們終于回來了?!?
氤拘禮說道:“奉教主之命,揚州地形已勘察仔細。我二人已將地圖繪成,請教主檢查?!?
“不必了?!陛蓖鯎u搖頭說,“自打你們隨孤王來到凡間,還未嘗享受什么,便教孤王差去辦事。時我等立身北國,大家不得已分頭南下。孤王倒是傍上一個落魄的貴族,還算穩妥地來了。然期間孤王少有聯系諸位,也不知諸位受了多少苦才辦成了事。孤王……孤王于心有愧啊!”
“教主!我等肩負復興荼教的重任,怎敢懈怠?”疾慌忙跪下來,做出一副肝腦涂地的忠誠樣子。
“嗯嗯。地圖的事情不急。今天叫二位來,是……哎?你們知道這孤王要這瓦官寺做什么嗎?”
“這……”
氤和疾對視一下,表情都有些困惑。
“今日,孤王且告訴你們。之前和異元老兒交手,孤王受了很重的內傷。九魂九魄,無一幸免。只是顧及大局,孤王不忍拖著傷軀壞事,遂將傷病全引至一魂一魄之內。前些日子孤王找機會廢了這一魂一魄,重新練就了一套魂魄。傷雖好,然孤王形體尚虛,急需靜養。這瓦官寺地下有瓦棺,聚足了靈氣,又有當朝天子頻繁光臨,王氣也夠了?,F在唯獨缺的,是適合孤王養神的荼窟。”
“所以教主要把這兒當做荼窟,教我倆來經營?!?
“三堂主,別打斷教主說話。瓦官寺不乏僧侶將相光顧,如此叨擾環境,怎能容身靜養?”
“嗤!那你說!”
“氤不明就里,懇請教主續言?!?
“嗯。”荼王稍稍皺皺眉,繼續說道,“拿瓦官寺當荼窟當然不行,所以,孤王需要把瓦官寺的王氣和靈氣吸足,再去別處靜養?!?
意識到荼王有意停頓,氤再次拱手問道:“不知教主可有心怡之地?”
“許昌西南郊?!?
荼王的應答擲地有聲,仿佛志在必得。
“啊?還要跑北國去?”疾聽罷,大驚失色。
“隨便你們在哪兒找地方,總之在許昌西南,建好荼窟!最好隱蔽一點兒。允你倆十年時間,建不好,則荼教興復大業傾頹。你們要知道怎么做!”
“謹遵教主之命!”
“別無他事。你們先把地圖收好,督建閑暇時要日夜瀏覽,記之于心,速去北國營建荼窟!”
“是!”
剛來沒一會兒,連口茶都沒喝過,二人就離開了瓦官寺。
被安排了個重活兒,疾心里不舒坦,就找氤發牢騷。
“哎,四弟,你說教主把咱叫來就為了說這事兒?傳個信兒不就行了嗎?還大老遠叫咱來……”
“三堂主,你不會真的以為教主僅僅交代了這一件事兒罷?!?
“不然呢?”
“荼教的兵都教二堂主領到嶺南去了,眼下荼教最缺人手。你我此去北國建荼窟,順便兒招些兵馬啊。而且,你沒覺得從瓦官寺出來,有些什么感覺?”
“什么感覺?你說啥……”
一瞬間,疾止住了話語。由內而外一股暖流貫穿全身。自己久久以來積累的疲憊和怠惰一掃而光。
“感覺著了?反應真慢!”
“這……咋回事兒?”
“瓦官寺是靈寺,教主把咱們叫來,也是沐浴靈氣來了?!?
“原來如此……”
“二位很有閑情嘛,有說有笑的?!?
身后一個熟悉的女聲打斷了疾。二人警惕地回頭一瞧,原來是大堂主!
“在下見過副教主!”
“唉,免了免了。剛才聽你們的話,是剛從瓦官寺出來啊?!?
“當然,還領了個重活兒?!奔惨荒槦o奈。
“噢?”
“教主允我們十年為期,在許昌墾出一處荼窟來?!彪辰忉屃艘幌隆?
“十年?”
“嘿!副教主,您也覺得不可思議罷?!?
“罷了罷了!教主大人自有安排,你們照做就是了。我還要面見教主,就此別過?!?
“副教主慢走。”
……
“你允他們十年為期,可真等得起異元神?!?
“哈哈,還不愿意叫爹?”
坐敘品茶之間,那女子教荼王問住了,遂一仰脖喝干了茶,沉默不語。
“好罷。莫評他事,孤王且教你辦一件難事?!?
“教主但說無妨,我必定能辦到!”
……
杜三娘的洗衣坊剛剛開張,門可羅雀。
“怪事兒,已經把價兒放得很低了,也擺過宴席,怎么沒啥用呢?”
沒人來解答杜三娘的疑惑。終于到了晚上,洗衣店快打烊了,杜三娘才迎來一幫伙計,自稱是阮藉的人,來給送些書給杜三娘讀一讀。杜三娘笑納了,送走他們,默默地把大門鎖好回屋去了。
窗戶紙上忽地亮了一片暖暖的光。
趁夜,杜三娘在屋子里靜靜地讀起了書——書是阮藉送來的,說是對了解大晉國有幫助。杜三娘得知阮藉和顧庸都被罷了原官,心里別提多別扭了。她要好好看一看,當年司馬睿在江南也算是威風凜凜的瑯琊王,今時今日,這晉室竟頹廢得如此不堪,究竟是怎么了!
細細閱覽,杜三娘已曉得了半個東晉史,稍稍有些倦了。也許是在縣圃少有休憩,這會兒,杜三娘即便是強挺著也挺不過睡意。于是,攢了不知多少的倦意,便融進了昏黃的燈光中,引得杜三娘緩緩伏桌……
不一會兒,屋外漸漸嘈雜起來。這大晚上的來客了?不由分說,杜三娘把書丟下便奪門而出。
好家伙!街坊四鄰都攏了過來,像是在看熱鬧。
敲門的是之前差點兒被杜三娘拍磚的禁軍小將。杜三娘下意識地叫道:“是你!”
故人相逢嘛!驚異是難免的。不過,令她更驚異的,是他身邊兒的一個小姑娘。
“呃……長官有什么事嗎?”
“你呀!老人看不住,連小孩兒都看不住嗎?”
“啥?”
“大晚上的,這丫頭打南邊兒跑來又哭又喊,且不說破了宵禁,就是吵著鄰里也不好??!這是咱夜巡碰上了,要不教邪魅惡犬傷了可咋辦!”
“啥!誰孩子!你把話講明白嘍!”
“你甭裝傻!滿長干里沒幾個女人,咱巡了多少年的長干里了,掰手指頭都能數過來那幾個有夫之婦,這幾年也沒聽人家添丁。最近就你一個新來的,咱也不知底細,也不好問,這丫頭只說她娘在御道西邊住,擱你咋想?”
“我……”
好哇!我杜三娘才二十來歲的黃花大閨女,連門子都沒過呢,你倒給我領了個女兒過來!
“娘~”
稚嫩的一聲呼喚壓住了杜三娘的火氣,以至于她剛剛抬起來的拳頭不經意間變為了撩鬢角的一抹。
“娘,我錯了,我再也不亂跑了。外面太嚇人了……太……太嚇人……”
小姑娘的眼淚很自然,瞬間揪住了在場所有人的心。得,肯定是這孩子亂跑撞著駭人的東西了。
“這媽當的,孩子都嚇哭了也不去抱一抱。”
“真的,這也不像親媽呀……”
“沒準兒就是想丟她走,不想養活了?!?
……
杜三娘一聽這立馬受不了了,當即咆哮道:“哪個下三濫的玩意兒說丟孩子的!滾出來!”
人群瞬間長吁短嘆起來。
“唉,生氣了,這事兒沒跑兒!”
“缺德啊!造孽!”
“別說,長干里往南正好少人,正是‘辦事兒’的好場所呢,哼!”
……
“辦事兒?”
醍醐灌頂!
杜三娘的心咯噔一下。聯想到那幾具不明殘尸,杜三娘不禁打個哆嗦。
“娘~”
小姑娘可憐兮兮地抓著杜三娘的袖口晃了晃,又喚出那嬌柔的字來。杜三娘回過神兒,本來想把她撇開,好好解釋一番,然而當她看到了小姑娘水汪汪的眼睛時,愣住了。
這雙眼睛太……仿佛在訴說什么苦悶,又仿佛在乞求自己,又有些別的什么東西……霎時,一股暖流刺進杜三娘眼中直貫心頭而去。這種感覺,杜三娘從沒有過。
那將軍感覺到杜三娘的態度有點兒軟了,就說:“你呀!拖家帶口一個人也不容易,這咱都知道。有啥難事兒就和大伙兒說,咱都能幫襯一下,是不是?這丟兒賣女的成啥事兒了?”
“誰賣靈兒啦!我就是一時任性,和娘走散了,哪來的壞蛋瞎說!”
杜三娘吃了一驚。這丫頭……
“真乖,到底是向著自己的媽……”人群中唏噓起來。
“好了!”將軍厲喝一聲,“孩子找著家了,都散了罷!以后誰家有衣服臟了就送這兒來洗洗,照顧照顧人家。都走走走……”
人群漸漸散了,仿佛一場大戲落幕后的失望。
“管好孩子!”
那將軍也撇下一句干話,就匆匆跑了。其實他心里也怕,連女兒都敢扔的女人啥事兒干不出來啊?
風中的杜三娘用“凌亂”一詞形容十分恰當。和小姑娘對視一會兒后,杜三娘無奈地把她領進了院子里。
關好門后,杜三娘轉過身蹲下,微笑著說:“孩子,現在沒有人了,你可以說實話了。”
“你是杜三娘?”
“是……”杜三娘難免驚訝。
“你有止御符?”
“啥?”
小姑娘“撲通”一聲拜倒在地,聲音不大,卻咬出了恨意。
“求求您!為夷洲人報仇!”
“噓——”杜三娘打住小姑娘,警覺地掃視一遍院墻,確認周圍無人后悄聲說,“進屋說。”
“孩子,你是怎么知道我有止御符的?”
“我哥告訴我的?!?
“你哥?”
“嗯,他還有個名,叫念素?!?
杜三娘吃了一驚。
“我們剛來建康的時候,雷昀就主動和我們套近乎,又是送禮又是宣慰?,F在看,他就是為屠我夷洲同胞做鋪墊!他……”
次日一早,暖洋洋的陽光叫醒了小姑娘。小姑娘也不知昨晚談到了什么時候,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只見床頭的小桌上放著一只小籠屜。她揉揉眼睛把屜掀開,兩個沾著蒸汽水的菜包子穩穩地坐在一碗熱湯上。
“湯還熱,她沒走多遠。瞧這日頭,應該快退朝了罷?!?
小姑娘朝著窗外呆呆看了一會兒,拿起包子就往嘴里塞。
……
少了阮藉和顧庸,朝廷冷清了不少。以往還能有一兩個官兒敢和天子據理力爭些什么東西。自從阮藉出了事,再也沒人敢頂風進言。一上午的時光,都浪費在阿諛奉承上了。連天子都覺得乏味。
“有事早退,沒事上朝!”
“陛下,您——”
“噢!對對對,有事早奏沒事散朝!朕年紀大了,不經事嘍!”
天子淡然地擺擺手,一旁的侍郎官懂事地讓去一邊,不再多嘴。
一陣寂靜。
“退朝——”
“報——”
天子猛然一振,仿佛期待著什么。
“啟稟陛下,杜三娘求見?!?
“宣?!?
“是!”
杜三娘一身規矩打扮,徑直走到臺前跪拜行禮。
“杜三娘請起。不知杜愛卿有何事要奏?”
群臣一聽。愛卿?天吶!
“回稟陛下。民女杜三娘要參人一本。”
“別是參朕?!?
“非也。陛下安國耀邦,民女哪敢吶?民女此番皆為夷洲百姓義勇陳詞,別無他顧!”
“那是誰???”
“司徒大人!”
雷昀聽了,從容地上前一步說:“臣盡心盡力參謀國事,縝密必有疏忽,愿得杜三娘賜教。若當真為過,雷昀甘受陛下懲處……”
“且問司徒大人如何對待夷洲來使的呢?”
雷昀話音未落,教杜三娘一句話噎住了。
“雷昀,怎么回事?夷洲來使不是已經遣返還鄉了嗎?”
“回稟陛下,夷洲來客確實已悉數遣返,目前應在海上漂泊。此時他們出事與我何干?”
杜三娘冷言道:“你倒是盼著他們出事呀!”
“杜愛卿,有什么話就直說罷。”
“謝陛下,不過雷大人多神通啊,民女怕是……”
“愛卿盡管說,莫管他。”
“是?!?
“杜三娘!”雷昀顯然不滿,“別胡鬧了!這里是朝堂……”
“雷昀!”天子的語氣略帶嚴肅,教雷昀欲言又止。
“胡鬧?老娘且問你,陛下教你安頓夷洲來使,你如何安頓的?”
“于南郊養心處自出一宅予之。”
“你分明知道夷洲來使特來朝見陛下,為何要離城心那么遠?”
“城郊僻靜,適宜養心?!?
“哼!好一個養心!”杜三娘咄咄逼人,慢慢地走向雷昀,鷹一般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雷昀,“司徒騙夷洲來使去南郊,自己全權壟斷聯絡,生殺予奪全由自己心思。瞧念素善工巧,妒其所長,設計溺于秦淮!怕同行者來朝廷索人,束人于袋,亂矛刺死,棄于御道邊上,腥惹惡獸,血漫荒棘!對朝廷,只管自呈表奏,誆作夷洲表奏,愚弄陛下與群臣!凡此種種,司徒大人可不知情!倒教禁軍從頭到尾做了!撇自己個清清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