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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遠徙朱崖

杜三娘嘴上那么說,心里卻很擔心周艮。這孩子還小,就要承受這么多事情,太累了。

可你是堂堂艮門宗主啊!想當年我在宛城作為的時候,也才十三歲,從血統、資質上來說,你都比我強多了,現在卻是怎么回事?

憑窗一望,周艮一身白,閉著眼,朝北方直挺挺地跪著。杜三娘哀嘆不止。

荼王!你究竟對這孩子做了什么!狠毒至極!

轟隆隆~隆隆~隆!

一道閃電劈開天空,周艮滿是淚痕的臉閃了兩下。少頃,瓢潑大雨傾瀉下來,周艮的臉上便看不出淚痕了。杜三娘瞥見這一幕,心更是難受。

“不行!這孩子不能就這么廢了!”

杜三娘坐到榻上,盤腿靜坐,將腦子放空,只那么一瞬,一切顯得死寂,唯有這一身輕便的仙魂,直沖縣圃趕過來。

“文偉先生何在?灌娘特來求見。”

杜三娘在昆侖山腳疾尋了數十里地,還是沒有找到費祎。這老頭兒,平時就在山腳下修煉,也沒有個定所。教他上縣圃,還不去,自謙說修行不夠。真是的,分明就是貪圖凡間的樂子嘛!找他真是麻煩!

“灌娘神武,可這么看待我就不好嘍!”

一聲悠長的鶴鳴從天而降,杜三娘抬頭看,原來是費祎乘著鶴緩緩臨近。

“你這老頭兒!倒是逍遙地游樂,苦了我在山腳找你半天!”

“哈哈,老夫上山采藥去了,故而離了山腳,給仙子添麻煩了,先賠個不是。”

“要說添麻煩,灌娘給先生添麻煩才對。”

“可是為了哪個異元神?”

“正是。艮門宗主真身已現,只是心神傾頹,灌娘不善這哄人的功夫,還望仙人不辭勞苦,下凡一趟,解了他的心結。”

費祎聽罷,欣然應允,問清楚了基本的情況,說:“荼王奸詐至極,仙子在凡間務必小心。這一番雖有荼王使壞,可糾結還是在周艮自己。待老夫與他談談便可。只是需要仙子準備些東西。”

“什么?”

“酒。”

“先生真會說笑。眼下周艮的心氣兒不穩,喝多了再做出什么傻事……”

“哎。仙子不知其中道理,莫多評判。”

“這……是。”

云消雨歇,月光下澈,烏云正巧躲開了建康城,留下清澈的月光正照在洗衣坊上頭。周艮狼狽不堪,卻因為靜跪許久,不覺得苦悶了。斯人已逝,豈是無際的哀思能挽回的?唯有未能見周老最后一面的悔恨和對天子、荼王他們的憤怒還充斥著周艮的心里。周艮想不明白,世事無常,天理何在!

嗒,嗒,嗒……

費祎拄著拐杖——拂塵變的——走進了院子。周艮聽得清楚,睜眼一看,是個老者。這老人走到自己身旁看了看,伸手拽下兩絹白,胡亂地披在身上,在周艮的東北方向一步遠處丟了柺,向西跪下了。

“先生這是要干什么!”

“后生這是要干什么?”

周艮教費祎反問住,頓了一會兒,才說:“我在守靈。”

“嗯!我也在守靈。”

“我是為師父守靈。身為晚輩,沒能在老人家身邊盡孝,已然有愧。看先生年歲不小,為誰守靈啊?”

“為丞相!”

費祎說罷,從包袱里拿了一個裝滿酒的葫蘆,又拿了兩只大碗,順手遞了過來。

“守靈容易倦,少喝一點兒,也算提提神。”

“是酒嗎?”

“正是。”

周艮皺皺眉,毅然接過了碗。這輩子第三次喝酒是為了師父,也算是徒兒的本分。

費祎剛要開始倒酒,周艮叫住了他。

“先生,由晚輩來罷。”

濕漉漉的地上多了兩碗月影,好清澈。

“上邪!老夫綸巾在首,幸蒙恩惠,寄身于名門望族。此為天恩盤算得好命數,老夫敬天為壽。”

費祎說罷,邀周艮同飲。周艮想著,自己遇到了這么好的師父,不能不說是老天的眷顧,便陪著干了。

“再來!”

費祎閉著眼,咂咂嘴,一副忘我陶醉卻微微憂傷的神情。周艮見狀,又倒滿了酒。

“地邪!老夫本為侍郎,雖愚鈍不堪,得以鄙薄近丞相而理事,終有所得。此為地恩,老夫敬地為壽。”

說罷,費祎又一仰脖,把整碗的酒灌進肚子里。周艮遲疑片刻,也照做了,頓時覺得胃里有點火熱,渾身的暖意。

“再來!”

看周艮倒好了酒,費祎又說:

“月邪!皎潔凄明,時圓時闕。耗點滴之明,寄憂人之愁。將黢黢黯然普以清光,教渾渾墮者重見明途。此為月恩,老夫敬月為壽。”

費祎又一次喝干了酒。周艮猶豫了。這么喝可不行啊。

“怎么了?后生!這么守靈可不爽利!”

想想那一夜清澈的月光教自己迷途知返——至少自己當時這樣覺得——周艮便又陪著干了。

費祎點點頭,拈著皓須,一副滿意的樣子。

“先生,”'周艮放下空碗,問道,“既是守靈,當敬逝者,何故敬天地山水日月之雜物?”

“雜物?”費祎驚訝不已。“何來雜物一說?夫人之處世,有物成身,有靈成心。人死,則身心俱歸造化。身,陷地入川,是以凡所自然之物皆通死者之身;心,飛天入辰,是以凡所啟明意象皆具死者之意。天地山川,草木蟲魚,皆逝者之轉寰。且夫至人居功至偉,身雖死,神未滅。民悼之,天悲之,市井傳頌,宗祠林立,何闕你我二人之悼?今者敬天敬地敬月,皆敬逝者耳!乃你我對先逝者的一小片心。天高萬丈,地廣千里,逝者既已融入天地之間,必曉得海納百川的道理,縱你我禮薄,復怪何哉?有這點心足矣!復奢何求?”

“先生……”周艮頓時覺得這老人不簡單。這么一想,確實,斯人已逝,盡管脫離了人際,卻回歸了自然,生前做的事,死后依然存在,這也是人的價值罷。自己正處在周老參與構成的自然界中,并未離開過他,更不必談起什么最后一面,著實不必這么悲傷。

“可是,先生。晚輩還有一件事百思不解。可否請教?”

“先來一碗酒罷。”費祎親自倒了酒。周艮不禁感嘆,這么小的葫蘆,竟然能倒出這么多酒!

周艮和費祎撞了碗,便把碗一啃,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喝起來。再放下碗,不知怎的,這種爽利舒適的感覺令周艮有種想哭的沖動。

“說罷!”費祎耷拉著眼睛,醉意難掩。

“‘務匠為民’、‘貨真價實’這些師父教授的道理,在天子那里,在盱眙城以外的地方,為什么就不適用呢?他們罔悖這些道理,居然還自覺得瀟灑快意,而且他們自以為是,難以教化。他們竟然也代表了一套歪理。我學了十年的東西,在這里連個屁都不是。若我師父所說的是真理,那像他那樣的人物接踵而逝,天下豈不是自取滅亡?”

“哈哈。看來我有必要跟你講講丞相了。”

“對噢,當朝并無丞相。先生所言丞相是誰啊?”

“諸葛孔明!”

“啊?”

從費祎轉瞬變得堅定的眼神中,周艮讀到了一點兒不同尋常的東西。

“桓靈二帝之后,天下不曾安寧。丞相寄居南陽草廬,何嘗不憂天下大勢?彼時,丞相觀實勢,與汝大同小異,悲而無望。然后何如?聯吳抗曹,入川巡戰,奪漢中,穩國政,收南蠻,出岐山。匡扶漢室三十載,為何?昭烈皇帝三顧茅廬,教丞相見得天下復安的希望,丞相遂死心塌地地追隨昭烈皇帝。昭烈皇帝病故,空留益州、南中予后,丞相不但未棄漢室,反而盡力保了漢室十年!為何?以其心中自知正途無愧而堅持也。天下有漢,則有復興希望。丞相明知希望不大,但有這希望就足夠了。后主昏庸,魏國強盛,吳國奸詐,抬眼望去,世間并無半點希冀。可今日,談及那時,便是司馬家族亦追丞相為武興王。因為,丞相沒有抱怨過亂世,沒有悲而不振,而是盡一己之力,揚恢宏志氣。服敵以道,可謂英雄!”

“服敵以道?”

“正是。你看當今圣上,似昏庸無道,可較之后主皇帝,孰悲甚?莫怨實世不清,只道正途可履。沒有天,自己托一個;沒有地,自己踩一個。沒有正途?只要堅持自己的本心,何必顧慮太多?走就是了。你的師父沒錯,錯的是別人。為了改掉他們的錯,你必須自強不息,不斷地鍛煉自己。這是你的責任!”

周艮如沐春風,當即沖著費祎叩首道:“聽先生言語,晚輩受益匪淺。先生必不是尋常人,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哈哈。老夫也非常人,乃費祎費文偉,現居于縣圃之下,修道試仙耳。”

“原來您是神仙!”

周艮有點兒激動,轉而又稍顯落寞。

“周艮心惑得解,可不日便徙至朱崖洲。先生可有指點?”

“無他,唯自強耳!杜三娘救了你,是有意栽培你。她可是個不一般的人物啊!你多少要向她學一點東西。”

“杜三娘?”

“嗯。”費祎收了碗,站起身,拍一拍身上的泥,把拐杖變回拂塵模樣,說,“老夫守靈已畢,后生好好想想罷。”

周艮默然看著費祎走出大門,印堂的那一抹黑,漸漸地變為了堅毅的蹙眉。

第二天,杜三娘是教院子里的動靜吵醒的。這女漢子鬧覺,沖出屋就嚷嚷。

“誰呀!敢在老娘的院子里撒野!”

下一刻,杜三娘愣住了。這哪是洗衣坊!整個兒一大府宅嘛!原來破破爛爛的院子,一夜之間變得如此爽眼。瓦不缺了,墻重新粉了,就是爛掉的窗欞也換成了結實的木框。院子里雖然濕漉漉的,可遍地見不到泥灰。正愁找個師傅來收拾的杜三娘,心氣兒瞬間開朗了不少。

聲音還是有,在廚房。

杜三娘趕緊過去,正撞見周艮把鍋瓦瓢盆全洗個干凈,井井有條地堆在一旁。再查看一下,鍋里的銹沒了,墻角的蛛網沒了,灶上的浮灰沒了。真干凈!

“杜……杜三娘。”周艮一轉身看見門口站個人,有點兒緊張。

“小子!干嘛呢!不是要守靈尋死嗎?現在給老娘獻殷勤呢!”

“嘿嘿。周艮知錯了。多謝杜三娘救了周艮一命。您不是要做我師父嘛!可周艮想了想,鄙人生性頑劣,坑一個師父就夠了。不如杜三娘教我本領,周艮還杜三娘一處像樣兒的住宅,彼此兩清,如何?”

“這……”杜三娘被周艮驚得措手不及,本來尋思最慘的結果是拉他出去打一頓,這回倒沒事兒了。

“啊!容我再考慮考慮……這大清早的,你吃飯了沒?”

“沒……”

“那我……我先去買點兒東西來吃。你……你先干著啊!”

杜三娘眼神閃爍,嘴也不分瓣兒了。周艮倒微微笑了起來。杜三娘臉一紅,趕緊一溜煙兒就跑了。

這孩子變得太快了罷!這嘴角的微笑完全不像昨天那般。杜三娘驚訝不已,卻聽見耳邊有一聲蒼老的聲音。

“好嘍!老夫可是給你找了個高徒。好好帶著罷!”

“真人!您好大本事啊!這孩子……脫胎換骨了!”

“哎!老夫哪有這本事!”

“那……這孩子咋變得這么快?”

“你猜!”

“不會真是酒罷!”

“沒錯!酒壯慫人膽兒。老夫再饒舌一番,管他聽懂了還是聽傻了,現在不都好了嗎?”

“你……你也沒少喝罷!”

“不多,才幾碗而已。嘖嘖!蜀中的酒和江南的酒到底是倆味兒!嗝!嗯!好酒!”

“幾碗!你托著個七十歲的老身子喝這些還不少!”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異元神到底是些高貴的公子,本事都不小,大道理也知道很多。他們不會過分耽于凡間的事。你只要曉之以理,引他們斗倒荼教,不難!記住。異元神骨子里會透著一股高貴,而且,對于過去,他們是有印象的。你要做的,就是盡可能教他們放大自己的本事,火候到了,自然就能回憶起過去的事情,那時候的他們,就厲害了。”

“真人不愧是真人!杜三娘算是領教了。”

“哎呦!好了。老夫也要回去嘍。來凡間醉一回,不錯。”

“仙人可穩得住?不如在我這兒歇歇再走?”

“嘿!老夫醉了,黃鶴沒醉啊!仙子不必挽留,老夫去也!”

杜三娘抽出思緒,才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市上,趕緊胡亂買了點兒點心,就回去了。

看著周艮狼吞虎咽,杜三娘心里稍感欣慰。

“杜三娘,我早上說的事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噢。當然可以。不過嘛,你要先懂一點兒道理才好。一會兒咱倆喝點兒茶,慢慢談。”

很是愜意啊!兩席夾一臺,兩盅伴一壺,兩人容一門,兩影灑一地。清爽的院子里,品著錢唐的綠茶,人也變得清爽了。

“如你方才所說,荼王已經開始找你麻煩了!”

杜三娘細細聆聽了周艮的遭遇,判定那個在瓦官寺搗亂的家伙就是荼王。

“荼王?”

“對。你這孩子還不知道呢!可從小到大,你就沒發現什么蛛絲馬跡?”

“我生來力氣就大,前些日子還不經意間發現了遁地的本事。我……我也很奇怪。而且……我是撿來的。”

周艮說著,把半塊玉盤拿了出來。一層一層的手帕被拆開,弧線勾著邊角盛著三線圖案。

杜三娘若有所思,只是看了看那玉盤,就說:“孩子!還記得我說你是宗主嗎?”

“宗主?”

“你叫周艮,這‘艮’字是八卦之一,代表山,傍水懸瀑,吞吐日月,美哉!你是掌管天下山巒的異元神,是異元神界艮門宗主!只因一些事情,你不得不背井離鄉,來這里和荼王周旋。”

周艮一臉疑惑。最近究竟是怎么了?怪事太多了!

杜三娘無奈,一五一十將艮門、異元龍王、荼教以及荼王毀滅異元神界的事情都講了。周艮像是聽故事一般,不知所以。

“你這孩子!怎么就不開竅兒呢?”杜三娘急了,猛地站了起來,瞧見周艮單純的眼睛,知道他還沒有想起這些事情,便將態度收斂了些,說,“也罷。最近事情太多,你緩一緩再懂也好。一會兒先把茶盅茶壺洗好,來院中練武罷!”

周艮笑著應了一聲,將盅里的茶水一飲而盡,趕緊去洗刷起來。

周艮的底子不錯,再加上杜三娘調養。只三五天,這小子徒手裂地、單手掣鼎都不在話下。就連遁地的本事,也在周艮遁遍建康方圓五十里后練得游刃有余。“出師”的那一天,天子的御旨也來了。

周艮平靜地接過御旨,收拾好了包袱,平靜地登上了繞滿鐵鏈的囚車。

“杜三娘,原來你也欺君罔上嘛!這鏈子能鎖住我?”

“傻孩子,路上切莫掙開鎖鏈!別忘了杜三娘的話,天子再無能,也是天子。你是大晉的子民,一定要敬君啊。”

“周艮明白。請杜三娘勿念。”

杜三娘點點頭,親自將周艮押赴至長江邊。那一片堅韌的石頭城下,送走了許多悵然若失的人。上一個匆匆過客還是寧州的岑厝。這回倒是周艮了。

“岑厝歸南中時,杜三娘曾于此設宴。身逢此景此事,我心里真是……你且放心,毀寺一案,杜三娘絕對不會教你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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