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縷苦笑，清晰地落在窗外那如石柱般僵立、正癡望著她的男子眼中，似一根極尖厲的針狠狠地扎在他的心頭，起初細微的痛瞬間就洶涌地漫延至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他并非不愛她，相反，他愛她，即便當初身隔關山萬重，他亦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她。多年的相離更令他清楚地認識到，他對她的愛甚至已超過了自己的生命。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情到深處，他也曾心存一絲僥幸，或許他可以將她的身世順利地隱瞞下去，與她做一對名副其實的夫妻相親相愛；抑或者他可以自私一些，帶著她遠走高飛，去一個誰都不認識他們的地方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他還依稀記得當初最單純的夢想，夢想著明月夜、短松岡，花前月下幾度繾綣；夢想著煙雨江南、墨色山光，一蓑煙雨任平生……

可人生多愁，有幾人能獨倚高樓？他心中的牽掛、肩上的重擔都如枷鎖將他牢牢與朝廷這個修羅境綁縛在一起。他明白，只要他一日不離開朝廷，她所面臨的危險便一日無法解除。他絕不能讓她有事！

在理智面前，所有的僥幸都化作了虛妄，隨風裊散，他不敢賭，也賭不起。再者，他不知道自己這副千瘡百孔的軀殼還能支撐多久，他不想她將來為他的死而悲慟難過。他已為她安排好了一切，只待他一死，她便可以回歸自由的生活。所以，他現在只能倔強地將內心濃烈的憂傷輕描淡寫，只能選擇讓她繼續恨他，這樣，她將來的痛苦才會少一些。

薄霧般的輕云閑繞在星月之間，如雪的光華一下子黯淡了許多，夜風也甚應景地穿過竹林，吹拂來這個季節特有寒濕之氣。許是被這略顯陰寒的風所激，他蒼白的臉上突然泛起一陣不自然的紅暈，他彎下腰，一手扶墻，一手緊掩著嘴，雖已竭力忍耐，但還是輕輕咳出了一聲。

咳嗽聲雖然細微幾不可聞，但在如此夜闌人靜的光景中聽來還是相當清晰。這一聲，透過窗戶微啟的縫隙，隨風傳入了她的耳中，似怦然敲在她的心房，打斷了她的思緒。她的手驀然一陣顫抖，針尖扎上她的食指，殷紅的血珠似一朵玲瓏的石榴花，在指尖緩緩綻放。

她輕輕一蹙眉，抿了抿手指的傷口，才慢慢地站了起來，走到窗邊，伸出手推開窗戶，略帶詫異的目光茫然在黑漆漆的夜色中搜索著。

四下并無人影，只有夜風搖曳竹林，相互摩擦發出“沙沙”聲，難道是自己聽錯了？不經意間，目光駐留在已數月不見燈火亮起的東廂，今夜他依然未歸。她的神色一時竟有些失望和落寞，又呆呆立了良久，才緩緩關上了窗戶。

幽暗的竹林中，凌空落下一道白色的人影，清風渺渺，吹動他的衣袂翩然翻飛，身姿飄逸宛如謫仙臨世。但他甫一落地便倚在了身畔的一株青竹上，以手掩嘴，咳嗽起來。雖然沒有發出什么聲音，但強忍的痛苦還是從他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上一覽無余。他仿佛咳了很久，沒有停下的跡象，反而愈漸劇烈。身后倚靠的青竹也被震顫的身軀撼動，輕薄的葉兒簌簌飄落，劃過他的肩胛，沾上散落風中的發絲，似乎還帶著生命殘余的溫度。

如此蕭瑟的情景，不禁令他聯想到了自己，不知何時，自己也將如這漫天飄飛黃葉一般，默默地凋零。

他的眼神忽有一陣恍惚，捂著嘴的手驀地一緊，指縫間竟滲出了一絲赤紅。

咳嗽終于止住，他的胸膛沉重地起伏，定定凝視著攤開的掌心中森然的妖紅——血，這似乎預示著他離死亡又近了一步，可目光在轉瞬之間又回復了堅定。

死亡，是他生命的終結，卻也意味著她嶄新生活的起始，所以，他并不畏懼死亡，心中反而透出一絲欣慰。

他深深呼吸一口氣，手緊緊拳起，將那灘血紅掩藏在掌心。人道他素來冷情，從來無心，殊不知，他只是將千般柔情盡付無言中。翹首望向高懸的明月，銀輝如輕紗籠上他疏朗的眉眼，他笑了，笑得輕如塵，淡如煙。西風拂過，他的身影突然飄起，隨風越飛越遠，躍過高高的圍墻，終于沒入了深黛的蒼穹。獨留下，庭院深深，軒窗孤影，獨自黯然……

情之所深，泛如江城，曲終人散之悲涼，只因情深、緣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