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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回首來時

  • 昨世清秋
  • 姜談
  • 11873字
  • 2019-07-13 16:25:49

天氣愈加涼了,風里像是夾著綿密的細針,直吹到了人的骨子里去。

輕寒折了的手臂,倒是差不多好利索了,不過加上此前手腕處受過的傷,還是使不上大的力氣。她的身子又越來越重,人亦是嗜睡極了,歇下的時候總不愿再起來。好在孤幼院上下,對她皆是照拂有加,孩子們又放了冬假,所以現下倒也沒什么要緊的事。

這天起來的時候,便已是晌午時分了,只是日頭有些隱蔽,到處都是灰蒙蒙的,多得是潮濕陰寒之氣。

孩子們正坐在飯廳里預備著用午飯,大約是不用上課的緣故,個個都顯得異常歡喜。艾婆婆托著茶盤從旁走過,依舊是有些不茍言笑的模樣,輕寒便低了低頭,往后邊靠去一些,好讓出空來。

對于這位艾婆婆,她向來都是尊敬有加的,不知怎的,總覺得她的身上,帶了些許不可褻瀆的華貴肅然之氣,就像是曾經的大太太,但卻又沒有半分大太太的跋扈刻薄。

聽院子里的人說,艾婆婆似乎并非漢人,原本也不姓“艾”,但具體叫的什么,大約是沒有人知曉的,只道是個繁瑣復雜的名目。后來又迫于局勢,她才更名換姓,在孤幼院里當了份嬤嬤的差事。

“外頭有人尋你。”艾婆婆排上菜后,才回過來對著輕寒說道。

“啊……”輕寒一時間并未反應過來,而后才應了一聲,“好,我這就去。”

艾婆婆一手拎著漆紅的茶盤,似是漫不經心地說著:“有些事情,還得自己當心著些,別人幫得了你一次,未必救得了你下一次。”

敏覺如輕寒,想一想就知曉了話里的意思,想來她說的便是此前盛雅言鬧上門來的事了。現下憶及,她仍舊是感到后怕的,當初若不是得虧了艾婆婆,這個孩子只怕是早已保不住了的。

輕寒下意識又摸了摸高隆的腹部,“我懂的,謝謝婆婆。”

來的人,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竟是久違曾謀面的吳玥瑤。自從顧信之叛離甬平之后,吳家上下自是追隨而去,算一算,也有近兩年的光景了。

輕寒從圍廊里走出去,看見吳玥瑤就站在院子的中央,她是變了許多的。曾經秀麗的長發,已經被剪去了大半,燙著婦人慣有的小卷,稍稍顯得有些老氣;身形倒還是極好的,及至小腿的黑色毛呢大衣,罩在絲絨的旗袍外頭,露出里頭褐赭色的一截下擺,腳上踩著雙半高的皮鞋。

吳玥瑤也瞧見了她,略白的面龐頓時露出笑意來,抬起手來招了招,“弟妹。”

“大嫂,”輕寒亦是笑著,一手搭在廊柱上,慢慢往臺階下走去,“真沒想到,竟會是你來了。”

吳玥瑤見狀,忙上前攙扶,“這……怕是就要生了罷。”

輕寒點了點頭,“應當是快了。”

吳玥瑤凝著她半晌,原本的笑意有些微微的發滯,眼里是掩不住的悲傷與失落。輕寒是明白的,想她嫁予顧信之多年,卻是至今尚無所處,不管是由著怎樣的緣故,她自己的抑或是別人的,到底都是讓人可惜的,便道:“外頭冷,快往屋里去罷。”

輕寒覆上她挽著自己胳膊的手,作勢就要往里走去,卻反被拉了住,“不必了,不妨你與我出去走走罷。”

吳玥瑤的眼里帶著渴求,她應當是寂寞孤苦極了的罷,像顧信之那般心中只有權益天下的人,又怎會在意一個女子,以及那渺茫微小的想法與期盼。

輕寒握了握她冰涼的手,向她點頭,“好。”

福錦茶樓的招牌重新上了漆,金粉鋪面的大字,在寒風中顯得愈發張揚。

應當是許久不曾來過這里來,輕寒抬頭看了看,天空依舊是一片混沌,往事卻是乘風而來。

曾幾何時,在這里有她最親密的朋友,最青蔥的歲月,只是現在都化作了幻滅的泡影,與不愿憶及的傷害。

原來,這世上的許多人,皆是不可相信的,莫曉棠是如此,顧敬之亦是如此。

她微不可聞地嘆息,到底還是沒能逃過吳玥瑤的耳朵,便是被打趣道:“怎么,這是不樂意了?”

輕寒失笑,“大嫂哪里的話。”

吳玥瑤亦是笑笑,將她安頓到椅子上后,就坐到了對面的位置里,向上前來的小廝吩咐,“要一壺天泉甘露,一碟茶餅,再上一份野酸棗,”她又轉頭對著輕寒說道,“你現在不好喝茶的,太過性涼。”

這天泉甘露,名字確是好聽,可說白了,不過就是無色無味的白水罷了。這水只有才入了冬后才能喝到,只因它取自蕪山山頂的雪水,味甘回甜,入口滑軟,又是物以稀為貴,價錢自然也是不一般的。

吳玥瑤親自替她斟了一盞,絲絲的熱氣,瞬時就從杯盞里悠悠地騰起。輕寒撫著杯壁,些許的暖意便隔著瓷器傳到指尖,好一會才讓冷得發僵的手回了溫。她端起茶盞小啜一口,只是揭著蓋子的左手,卻是不自覺地顫抖不止。

與她相向而坐的吳玥瑤自是察覺到了的,只瞥一眼那腕上觸目驚心的疤痕,道:“這是……怎么收的傷?”

輕寒聞言一頓,仿若是回想了許久,才扯了扯袖口,好掩去那道印記,“不說也罷。”

吳玥瑤分明看出了她眼里苦笑,想來是與顧家的人亦脫不得干系的,隱約便是猜測幾分,輕嘆道:“也是苦了你……”

輕寒笑得有些豁然,“倒是不覺得苦,想想與其困著一輩子,不如早些放開去得好。”

“可你今后一個人,”吳玥瑤又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將來再多一個孩子,可是要如何生活得下去?”

“那大嫂你呢?”輕寒凝視著她的眸子,語調是輕緩的,可出口的話卻似有千分的重量,“你生活到現在,即便與人相伴,可果真是感到輕松的么?”

吳玥瑤怔愣,一室溫熱的空氣里,仿佛又摻雜了些許的寒意,過了良久她才開口,那聲音是看透世事而認命之后的疲憊,“那又能如何呢?自打嫁給他的那天起,我便明白他是一個涼薄之人,平日里雖待我是萬般的好,可我知道,若是哪一天真的要他做個選擇,他定會奔了那錦繡前程去,棄我如敝履。現在想想,當真不就是應驗過了的……”

看到她這般悲愴的模樣,輕寒自然覺得心酸,比起眼前的可憐之人,自己到底還算是幸運的。至少,她還有過真切的溫暖,即便這溫暖里曾經帶著怎樣的欺騙,即便到最后,它消失得再不見蹤影。但總歸,那都是有過的……

她坐到吳玥瑤的身邊,安慰的握住她的手,心里為著方才的話而十分歉疚,“我不該說這些的,大嫂。”

吳玥瑤的情緒卻是突然有些波動,她緊緊攥著輕寒握著的手,泛紅的眼眶里流露出的目光,帶著少許的激動,就像是加諸了無限希望的寄托,“有人愿意真心地待你,你又如何要這般放棄……”

輕寒看著她的模樣,恍然明白,大抵這便是得不到的痛苦罷。她兀自搖了搖頭,“我不會去強留什么,那些會離開我的,終究不是我的。該去的總會去,即便是費盡心思,留在身邊又有何用?倒不如隨之任之,反而倒是心安理得的很……何況,有些東西,我亦是不想再要的了……”

是啊,她不想再要了。

那沉重如枷鎖的情感啊,到底傷的她太深,可是真當是從未懷念過的么?只怕她自己也無法否認,可心中的底線已是深深劃下,有的人卻早已越過,而她亦無法邁過良心的譴責。

從茶樓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鐘的光景,原本就晦暗的天空變得更加陰沉沉的。

輕寒坐在吳玥瑤的車子里,看著外頭一片陰郁,正如她此刻被撕開的心事,昏昏沉沉。倦意不斷地襲來,侵蝕著她虛散的意識,眼皮抵不住地往下墜著,直到完全地闔上。

似乎是用著只剩最后的一點力氣,她恍惚著對身邊的吳玥瑤說道:“大嫂,我先闔會兒眼,若是到了你便叫我……”

吳玥瑤心若憂思地點了點頭,看著沉沉睡去的人,眼里卻劃過一絲的愧疚,又輕輕地替她拉了拉衣領,便將頭別開了去。

她將窗子搖下一些,任憑冷風吹過自己的面龐,潮濕的冷澀令她起伏不定的心,漸漸地平定下來,對著汽車夫道:“掉頭。”吳玥瑤從樓上下來的時候,顧信之正在客廳里等著,她并沒有給他多好的臉色,掠過他直接往沙發里坐去,“人我是給你帶回來了,你可得記得自己說過的,不可再去惹旁的人,亦不可做對弟妹不利好的事。”

顧信之滿意的笑了笑,跟在她的后頭一同坐下,按著她的肩頭寬慰似的,道:“夫人大可放心,我可是最愿意這娘兒倆太太平平的,要不然費這事做什么?”

吳玥瑤剜了他一眼,那種不滿是打心底里冒出來的,“我當真是不明白,她如今都與顧家沒半點關系了,你為何還要這樣折騰她,讓人不得安生。”

顧信之“哼”了一聲,“你就瞧著罷,把咱們弟妹還當做自家人的,可不止是我與你……”

吳玥瑤看著他有些發獰的笑,有的不再是懼意,反倒是無奈。顧信之對于自己的所作所為,于她倒是從未隱瞞的,大抵亦是覺得沒有必要罷。他從來都是吃準了這一份心軟,才會對她如此的毫無在意,只是用及之處,便召之即來。

顧信之聽聞她的一聲嘆息,只當是發作的婦人之仁,甚是覺得不耐,“弟妹你差人照料著,我不去見她便是了,這你總該安心了罷。”

吳玥瑤仍是沒好氣的,沒再答應他,只是起身道:“我瞧瞧去,想來也該醒了。”

這一眠,著實是長。

輕寒醒過來的時候,眼前是黑壓壓的一片,她摸索著去開床頭的燈,卻是怎么都尋不見,索性便坐起身來,待清醒了一些后,才小心翼翼地從床上站起來。只是一落腳她便知道,這里絕不是自己的住處——孤幼院的條件,總還不至于能用上這樣的毛絨地毯。

她心下一驚:莫不是那陸紹遲,又尋上自己了?背脊上霎時便冒出一層冷汗來,可轉念又想起,下午的時候,她分明是坐上了吳玥瑤的車子,難道是……

一想到這里,愈加不好的預感霎時向她襲來,似乎是為了印證她猜測的念頭,“啪”的一聲,屋子里的等便被打開了,明亮的光充滿著整個空間。輕寒一下從黑暗里出來,眼睛自是十分的不適,抬手就掩住了面目,好擋去那強烈的燈光。

“你醒了。”緊接著,就是女人說話的聲音。

輕寒探出一點目光,不明所以地看向門口,只見吳玥瑤正朝著她走來,滿面的笑意盈盈,可閃躲的目光還是藏不住眼底的心虛。

“大嫂,這是怎么一回事?”雖已是料定七八,可她還是想聽著吳玥瑤親口說出。

吳玥瑤自知是瞞騙不過的,她也并不打算再去誆騙輕寒,便道:“我也是沒有法子,若是不將你帶回來,他便會直接往了孤幼院里去,倒是只會殃及更多的人呀……”

輕寒看著她,冷冷地笑了笑,她實在無法想通為何身邊的人,總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計于她,“你們當真覺得……我是如此軟弱可欺的么?”

“不是這樣的,”吳玥瑤面露急色,趕忙上前攥起她的手,“你大可安心,他是不會害你的,他這般做,亦不過是想用你來牽制住四弟罷了,”她又頓了一頓,“還有那位陸先生,想來也是對你十分掛記著的……”

輕寒哼笑道:“不害我,怎還會在我的茶水里下藥?”

現下的天色已經是黑透了的,從窗子里望出去,只是黑漆漆的一片。開燈的時候,輕寒便瞧見落地大鐘,已是過了九點鐘的光景。即便自己再是嗜睡,也一向不會睡得這般的久,若不是吳玥瑤在茶水里動了手腳,再無其他可能。

吳玥瑤的心虛愈甚,聲音低低的,“我問過醫生的,只是一點分量的安眠藥,不會傷著孩子的。”

輕寒轉身往床沿上坐去,自然而然地掙開她的手,“大嫂方才說,想利用我去牽制著什么人,我想這是白費力氣的。我現在除了照顧好這個孩子,一無是處,至于你說的陸先生,更加是與我毫無關系的。”她輕輕的撫著自己的肚子,隔著一層皮面,感受著這個即將出世的孩子。

只是嘴里回避著,一顆心卻是誠實的緊,吳玥瑤的話就像是一挑柳條兒,撥過湖面的時候,漾起層疊的微波。輕寒控制著自己的思緒,不讓自己再去想,不讓自己再心存著僥幸,以及那不該有的期盼。

吳玥瑤一同坐了過來,“我知道你的想法,可如果此刻你身邊還有四弟在,我又何須這樣擔心,不如……我去差人知會一聲?”

輕寒實在不相信她說出的話,便是狐疑地看著她,反倒令吳玥瑤不自在了起來。她苦笑一記,解釋道:“把你困在這里,實則并非我的意愿,如若你想我這樣做,我立時便去。到時你得了庇護,我也無需擔心,他再會去害到其他的人。”

腦海中幾經掙扎,輕寒還是選擇相信,其實對于吳玥瑤,她未必是真的怨懟,畢竟她是明白她的苦楚的,“那倒不必,若大嫂真的有心幫我,我自有解決的法子……”

吳玥瑤再次回到大廳的時候,換了件寬大的呢料斗篷,她的整個身子都被掩在了里頭。顧信之仍坐在大廳的沙發里,見她這幅打扮,便問道:“大晚上,還要出門去?”

“嗯,”吳玥瑤點了點頭,一邊理著頸下的風領,“四妹妹吃不下飯食,我去替她買些酸梅子,好解解饞。”

顧信之不以為意,“你倒是想的周到,差使個下人便好,何苦自己跑一趟。”

吳玥瑤身邊的丫頭,替她取了頂絨毛,道:“夫人,夜里風大,您的頭痛病可要當心些。”

吳玥瑤接過來,一邊沖著那丫頭笑了笑,一邊又睨了一眼顧信之,“我可不像你,什么事都放心讓下人去。”

顧信之見著她們主仆情深的模樣,不免有些輕笑,“過會兒子,我得出門一趟。”

吳玥瑤帶著帽子的手,在半空中一頓,又放了下來,瞧著他問道:“你要出去?什么時辰回來?”

顧信之從沙發里站起來,“天亮前怕是回不來的,你記得早些回來,咱們這位四妹妹,可不是一般的尋常女子。”

吳玥瑤垂下眸子,皮草料的絨毛帽子,將她清秀的面龐掩去大半,“我有數的,八寶齋近的很,來回也不過半個鐘頭的功夫。”

兩人是一同出的門,一個往東一個往西,很快便是分道揚鑣的。車子開出去大約一刻鐘的時候,吳玥瑤突然道:“哎呀,我的手袋忘記取了。”

汽車夫將車子放緩了些,“要不要在折回去,夫人?”

吳玥瑤有些故作懊惱地道:“那也只能如此了。”

再回到宅子里的時候,已經快是夜里的十一點。廳里的明處,還有兩個留夜的仆人,見是她回來了,齊刷刷地喊了聲“夫人”。

吳玥瑤對著他們問道:“看見我的手袋了么?”

那兩個并不是上房里頭的人,說白了就是被差過來盯梢的,哪里會曉得內府的事,兩人面面相覷著,只搖了搖頭。吳玥瑤得不到回應,隨即就蹬著急急的步子往了樓上去,再下來的的時候倒是緩了些的,提著只顯眼的手袋,上頭的珠串折射著閃閃的光。

吳玥瑤徑直往大門走去,廳里的兩個人亦是隨在后頭,目送著她上了車后,回身就朝著二樓的房間看去。只見那亮著燈房間里,五彩琉璃的門上正正的映著個人影,還能略略看出她臃腫的體態。

而另一頭,與夜色融為一體的汽車,載著車內的吳玥瑤,正從街面上飛馳而過,不稍時便停在了八寶齋的門口,八寶齋一貫做的是大生意,以至于夜里都是開著門的。

汽車夫從后視鏡里可以看見后座的人,帽子與風領將她的面目掩得極深,他自然是沒想到旁的去,下車去打開車門,又扶了車頂,道:“夫人,到了。”

吳玥瑤低低的“嗯”了一聲,動作遲緩的從車上走下來,像是壓著嗓子地吩咐道:“你便在這里等罷。”

此刻的八寶齋里有些許的空曠,里頭只有三兩個人,正在慢悠悠地挑挑揀揀著。她一走進門里,便有一個侍員打扮的人迎上前來,“這位夫人,請問需要些什么?”

此時的“吳玥瑤”刷的抬起頭來,就露出一對清亮的眸子來,從手袋里抽出一些散錢塞到那侍員手里,“你們這里的后門怎么走?”

侍員拿了錢自然開心,又見她一身不俗的打扮,頗顯得貴氣,想來便是大戶人家出來,所以即便心中有些古怪,但態度仍是極好的,向后一指道:“夫人您往簾子后頭走,右拐到底便是。”

得了方向的“吳玥瑤”立時便向簾子走去,卻又想到什么似得,又從手袋里取了一些錢,“若是有人問起來,就說不曾見過我。”

那侍員只是滿心的歡喜,一口便應承下來,“多謝夫人,您就放心罷。”

簾子后頭是一條長長的走廊,頭頂的天花板上,每隔幾步就吊了一盞燈,照在路上也算明亮。不消一會兒,她就走到了長廊的盡頭,取下門上架著的栓子,門便從里開了。

出到外頭的時候,才發現空氣里盡是水霧,磚石鋪陳成的地面上濕濕的,她亦顧不得許多,拔腿便走,生怕下一刻后頭的人就會追上來。

大約是那汽車夫尋了來,隱約就聽見昏暗里傳來探尋的聲音,猶如一道道催命的符咒,原本就沉重疲乏的步子,只能被迫愈來愈快,就像是一場夜色下的逃亡,不得不行。

皮鞋踩在地上,“踢踏”的聲響在空曠的街上回蕩,混雜著雨水沿著屋檐墜落的清脆,綿密的雨絲變成一片滂沱。眼前是迷蒙的世界,她卻擁有一個清晰的方向,一個早已選定的歸處。

除此之外,再無前路……

雨下的極大,噼里啪啦的打在窗玻璃上,窗子還沒來得及闔上,風團著冰涼的雨水,便從那大開的口子里直灌進來。

白萍舟才下了戲,倒是恰好避過了這一場暴雨,輔一進門便見那濕透的紗簾,正隨風翻飛著。她忙過去,一靠近窗口就感到一股涼意撲面而來,濺起的雨絲鉆進領子里,直讓她打了個寒顫。

窗子還未完全地關上,從縫隙里看出去,借著路旁的白熾燈光,恰就可以瞧見那鏤花鐵欄的大門外,隱約伏著個人,黑漆漆的一團倒也看不見面目。白萍舟一下覺得不妙,回身就往樓下去,撿起支著的傘就鉆進了一片雨霧里。

一旁的丫頭見她這樣焦急,亦同隨了出去,見到外頭這般場景,便是“呀”了一聲,拉開門閘靠近了去瞧,“白小姐,她像是昏過去了。”

白萍舟自然心善,道:“快些將她扶進里頭去。”

丫頭答應著,脖子夾住油傘的柄,就騰出手去攥人,忽的又驚訝地喊道:“她這是懷著身孕……”

白萍舟頓時錯愕,蹲下身子湊近了觀察,只見這人身上寬大的斗篷早已被淋得濕透,風領上的毛濕漉漉的貼在臉上,頭頂絨毛的帽子遮著大半的臉,更是一團的糟。她抬手便將帽子取了下來,卻在辨清眼前這張臉時,大驚失色,“怎么是……”

她當即就去拉人,只是這樣的情狀下,即便自己有些氣力也實在是無能為力,索性便丟了手里的傘,想要將人架起來。一旁的丫頭見狀,亦是舍了雨傘,賣力的使著勁兒。在這樣的大雨里,兩個柔弱的女子,攙著一個意識昏散的有孕之人,十分吃力的往屋里挪去。

大廳里是燈火通明的,二人小心謹慎的將人安置在沙發里,那丫頭仿佛是認出來了的,驚異又猶疑著道:“這不是,顧……”

“好了,”白萍舟打斷她,急切地吩咐,“快去取些干凈衣服,再打些熱水來。”

白萍舟關上大廳里的門,又回身去解開穿在她身上,因浸滿雨水而變得格外濕重的斗篷——她現下的打扮,實在不像是往常的她。這般奢貴的衣物,她應當是從不受用的,更何況,是如今也算落魄了的人。

濕透的身子,在擦干之后才漸漸的回暖了,原本混沌的神志亦是恢復了一些。細細密密的羽睫隨著眼皮,輕輕地顫了顫,然后就露出一對烏黑的瞳仁來。

白萍舟見她醒了,才了放心似得舒了口氣,“……少夫人?”

羅輕寒睜開眼,見到眼前的人正是久違了的白萍舟,緊繃的心弦這才松了下來。她闔了闔眼,還一會兒才又睜開來,慘白的嘴唇一張一合,“白小姐,我……”

她的氣息實在是虛弱,白萍舟搖搖頭,示意她不必再作解釋,“旁的話咱們回頭再說,少夫人可還有力氣,不如,我扶你上樓去歇著罷?”

羅輕寒無聲地點頭,緩了半許才支撐著坐起來,白萍舟讓她靠在自己的身上,一只手托著她的手,好讓她有個倚靠的著力點。

突然的劇痛卻在瞬間冒了出來,輕寒的眼前一片茫然,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晃動的,如何都不能看得真切。她看見白萍舟層疊的人影,在打開臥室雙開的大門后,又回過身來對著自己說些什么,可是她的耳朵亦是聽不見聲音了的,只見到她的嘴唇忽開忽合,然后,便是極速下墜的視線。

“快去叫醫生……”這是她的意識尚有殘存之際,耳邊能夠聽見的唯一一句話。

一雙清目倏地睜開,隨之而來的是更加真切的疼意,從頭心到胸口,從胸口再到腹中,一時間就像是蔓延到了全身一般。巨大的痛苦,令她陡然清醒,她死死的咬住下唇,不愿發出半點聲音。只是這般的忍受到底艱難,齊整的貝齒間,逐漸滲出絲絲殷紅,血腥的氣息瞬間涌入口鼻之中。她再是無法忍耐,終于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汗水布滿了她的全部,指縫里溢出被攥得變形的被衾,關節慘白一如她毫無血色的面龐。

她以為自己是要死了的。

直到聽見一聲清脆的啼哭,就像是夜空里綻開的花火,如此的美好又令人向往。那幾近渙散的意識便被拉了回來,就像是在鬼門關前打了個轉,那一頭是扎眼的光亮,只差一點點,即是要灰飛煙滅了的……

白萍舟漾著柔軟的笑意,將孩子抱到她的跟前,“果真是個男孩兒。”

孩子躺在襁褓之中,小小的臉蛋兒睡得十分安詳,輕寒吃力地側著頭,眼神一瞬不瞬地瞧著他,晶瑩的淚珠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滑落,接連不斷地往下墜著,滲進綿厚的被衾當中。

無聲的哭泣越發變得強烈,使她整個人都微微顫抖著,她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哭著。白萍舟實是不忍,寬慰著道:“這會兒子可不得哭的,你先歇著,孩子我來安置便是。”

輕寒氣若游絲地點了一下頭,一合上眼即沉沉地睡了過去,現下的她,有的只是劫后余生的慶幸。

深冬前的最后一場大雨,隨著新生命的到來,戛然而止。似乎是對整個世間的洗禮,沖去晦暗與苦澀,與生俱來的從未有疾苦,只是這最美的光明,與最好的將來。

輕寒在床榻上躺了整整三天,才被允許可以下床走動,身子倒是恢復了往日的輕便,只是仍舊羸弱。白萍舟將云姻從孤幼院接了來,畢竟是自個兒身邊的人,總歸要照顧得周全些的。

只是從樓上到樓下的功夫,她便是覺得有些吃力,云姻攙著她剛在沙發里坐下,白萍舟就從外頭進來了。她走在金燦燦的日光里,襯著姣好的面龐,宛若從未食過人間煙火一般,短暫的投下一地陰影。

輕寒對著她笑了笑,“白小姐。”

白萍舟坐到她的身邊,“如何,身子可還覺得舒爽?”

輕寒點頭,滿面愧色,“自然是好的,只不過……又是擾煩著你了。”

兩彎描畫得宜的細眉淺淺一簇,白萍舟道:“你還是喜歡與我鬧這些客套。”

輕寒啞然失笑,自是知曉她著實不是矯作之人,不過心中的歉意卻也是真,“孤幼院那便,可還安好?”

吳玥瑤與她說過的話,至今猶在耳畔,她實在是怕那顧信之,當真會殃及到那些手無寸鐵的婦幼,若真是如此,怕是她到底都要怨恨自己的。只是庇護無處可求,她能夠寄希望的,亦只有眼前的白萍舟一人,只愿她能夠明白自己的意愿。

“你放心罷,”白萍舟說道,“那里一切都好。”

白萍舟哪里會不清楚,她面里雖是在有求于自己,可終究不好說出口的,只能是旁的緣由了。想來她亦不過是個女子,這樣的事,自然是要尋著有些人去的。也是好在有的人,一貫以來的是心口不一,但凡是這樣的事情,只消提一提,他便是會上趕著去做的。

想到這些,白萍舟又暗自笑笑,眼底劃過一點蕭索。那個向來是不為任何所動,喜怒不形于色而從容自若的人,彼時焦灼的面目卻是猶在眼前的——想來,他是心急如焚的罷。

輕寒如釋重負,這幾日唯有這一件事壓在心頭,令她惴惴不安,“那便好……”

云姻將孩子抱了來,這一會兒倒是醒著的,骨碌著雙烏黑的眼睛,正四處看著。白萍舟拿指尖點了點那剝殼雞蛋似得小臉,一臉歡喜的樣子,“長的可真是好看。”

輕寒瞧著懷里小小的人,自然是滿心的欣悅,笑意不可遏制的往外冒著。她一邊都逗著孩子,一邊道:“這才過了幾天,那里瞧得出來好看不好看。”

“自然是瞧得出來的,”白萍舟饒有意味地睨了她一眼,“這大人的模樣好,孩子自然是生的俊俏。”

輕寒撥弄著的手,聞之一頓,眼瞼抬了一抬,便又垂了下去,卻是一言不發。面上掛著笑,稍稍褪去了一些,眉眼間亦是染上些許的失落。

白萍舟暗自旁觀著,見她陡然轉變的神色,心里即是拿定了十分的主意。她有些重重地舒了一口氣,似乎是下定決心了的,聲音波瀾不驚但卻足夠的深幽,“原本,我是答應過不說的,永遠不說。只是如今看來,這甬平是越發的不安定,怕是現下不告訴你,便可能再是沒有機會了的。”

大抵是知道她要說什么的,輕寒撇過頭去,將孩子交回到云姻的手里,“可我不想聽。”

白萍舟只是由著自己的念頭說著,“甬平的天,是真的要變了。”

輕寒略略有些錯愕,她明白世道不穩,卻也不知是到了生亂的地步。她亦不知道,這其中多少是摻雜了自己的緣故的,只是下一刻,便被白萍舟毫無保留的一語道破,言語之間笑意甚濃,“你可知道,你是起了多少的作用的……”

這話并無惡意,可直令輕寒的心間生涼,“我……”

白萍舟語調涼涼,“因為你,他留下了本不該留下的大患,因為你,他甘心打開甬平城的大門,還是因為你,他生生建起了一座孤幼院……或許這些,還是不夠的罷,你還是放不下……”

“不是放不下,”她如鯁在喉,終于開口,“是不能放下,我如何不曾想過,只是每一次,只要稍稍動起半點的念頭,就會有許多的人,他們一個個的出現在夢里,帶著那樣的眼神看著我……我不能就這樣拋去一切,我不想,一輩子受著老天的譴責……”

白萍舟冷靜極了,她亦是高傲的,嗤道:“上天又何曾饒過誰了?”

想來這樣一個女子,在亂世之中左右逢源,八面玲瓏的本事若不是受盡苦難,又怎能夠煉得這般爐火純青。只是這樣的一段歲月,活著的所有美好,怕是也早已磨盡了罷。

“有一些人,你應當見一見了……”白萍舟說道。

夜幕降下的時候,白公館里進來兩個人,一男一女,隨在白萍舟的后頭。

其中的男子摘下帽子的時候,輕寒著實大吃一驚,她又看見男子身后走出的人,心中激動實難再掩,“你們不是……”

“死了?”林書倫笑得儒雅而沉穩,他看向一旁的白萍舟,“其實,多虧了白小姐的庇護。”

那身側的女子自然就是林書沁了,她依舊穿了西式的洋裝,只是卻低調簡約許多,原本的短發長了些,低低的一束全部攏在腦后。她上前兩步,與輕寒靠得更近了些,道:“我們終于又見到你了。”

輕寒眼眶微潤,向白萍舟投去詢問的目光,“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白萍舟說道:“其實,他從未想過真的要殺了他們,只是為了給扶桑人一個所謂的交代。而那件需要他交代的事,本就是他在背后推波助瀾。至于當初你看到的那些尸體,都不過是牢里的死刑犯,幌子罷了。”

輕寒當然知道,這個“他”是誰,卻也是從未料及過的,一時間百感交集,欲言又止。想來當初她在報上看見扶桑特使被刺殺的消息,當即便是明白了的,他不該是那樣賣國無恥的小人,心里的翻涌亦愈發強烈起來。

林書倫繼續說道,“從牢里出來的時候,書沁受了重傷,養了大半年的光景,這才撿回一條命。”

林書沁咬牙切齒,憤恨之情溢于言表,“那顧信之實在是心狠手辣,為了逼我說出夜鶯的下落,著實是使盡了手段,那一會兒,我真是以為要死在牢里了的。”

“是他對你用的刑?”輕寒脫口而出,見得到了印證,便是陷入了再一次的沉默。她是見過受刑后的林書沁的,那般血腥殘忍的畫面,亦曾在某些時刻出現在她的夢里。只是那個時候,她卻篤定了一切皆是顧敬之的所作所為,以至于對他抱著那樣深的怨恨。卻原來,都不過是自己的理所當然。

白萍舟了然道,“其實顧信之早便知曉了,之所以非要撬開你的嘴,不過是想拖人下水而已。”

輕寒沒有見過這樣冷靜自持的白萍舟,與往日奪人注目的樣子全然不同,她的身上散發著掌控一切的氣場,仿若她才是那個站在高處的人。

這樣的轉變,不免令輕寒生惑,她本就不解,為何顧敬之會將這些革命黨交到白萍舟的手里。她雖自有過人之處,卻到底不過是個以戲謀生女子,又要如何安置如此多的危險人物?那么,其中緣由,想必只有一個,“白小姐,難不成,你便是……”

白萍舟淡然一笑,看著她的瞳仁里,閃爍著耀人的光芒,那是一種,被某些強大的力量所支撐著的無限希望。

她又招了招手,角落里候著丫頭便忙不迭地走上前來,“你帶著林先生與林小姐,去上頭瞧瞧孩子去。”

孩子的事情,他們當是一早便得知了的,今日前來多少亦是為著這個原因。林書沁像是得到了提醒,少年慣有的好奇與急切,促使她直往樓上小跑著去。林書倫沖著二人點頭,一同跟了上去,經過輕寒的時候,只在她的肩頭輕輕拍了拍。

輕寒明白她這是為的支走兩人,大抵她亦是知曉,自己是想要說一些話的罷。

白萍舟打破許久的安靜,“抱歉,欺瞞了你這么久。”

“這種事情,本就不好隨便說與人聽的,”輕寒倒是理解的,“只是如今,你既已暴露身份,又如何還能在這里待下去?”

白萍舟輕笑一記,“只要在這甬平城里,仍有令他忌憚的,便不敢輕易對我動手。”

輕寒恍然,“他……亦是知曉的?”

“如此精明之人,我又如何能瞞得過,”她說這話的時候,柔情不自覺是漾滿了眼眶,眸光流轉似水,但僅僅只是一瞬而已,“只是這一層窗戶紙,他倒也從未曾戳破,說到底,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

像是在寬慰著眼前的人,又像是在提醒自己迷蒙的心智,白萍舟出口即是果敢干脆。是啊,她與他,向來有的,不只是互相利用么?

輕寒輕嘆一氣,“往后,你有什么打算么?”

話一出口,輕寒便覺得有些無用,既然她是這樣的身份,那自然也是有天大的要去做的。對于外面的事,她不知道孰好孰壞,只但凡她遇見過的革命中人,皆為磊落之士。他們有著信仰,即便身處暗地,卻依然是猶如光明,她是相信他們的。反倒是自己,又該何去何從,一想到這里,她愈發地混亂起來。

果然,白萍舟道:“往南方去,去迎接更多的‘朋友’。”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仿若是一個才出世學生,長久以來沾染的風塵之氣,在此刻是全然消失了的。如此的純潔與美好,即便同為女子,亦令輕寒著迷。

恰在這時,林書倫倆人自上而下,林書沁笑得十分開心,語氣里稍帶著些激動:“孩子長得可真好看,實在是討人歡喜。”

輕寒自是會心一笑,她雖是初為人母,對于許多的事情尚不知曉,但對于孩子所流露的情感,卻是天性使然的。

“輕寒,”林書倫卻在這時喊了一聲,面上的表情十分認真,“不如,你與我們一同走罷。”

方才的笑意霎時凝在唇角,她一一看過面前的每一個人,他們就像是早已商議過一樣,皆是懷著期許與詢問的目光。只是這目光這樣犀利,好似是要剖開她暗藏的某個角落,令她不得不極力的回避閃躲。

林書沁亦說道:“是呀,這甬平定是要不太平的,你如今又是這樣的處境,若是從前,我們倒也未見的會勸你的,可現在你畢竟離了顧家,到時又有誰,再會來照應你們母子。”

輕寒就像是個被逼退到墻角的人,對于這樣的好意,竟感覺到了些許的害怕,她怕自己當真就要這樣走了。其實她并不是沒有想過的,離開這里,去到一個全新的地方生活,可一想到真的要如此時,她便是連點一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林書倫到底在她身邊久些,看著她這般不對勁的模樣,又想到過往發生的一切,當即就止住了林書沁的話頭,“我們不好多待,你便自己想一想罷。”話完,兩人便乘著愈濃的夜色,悄然離開了白公館。

一直未語的白萍舟,這時才走上前來,“既然你的心意如此,倒不如與我們一道,彼此也好照應著。但若是……”

但若是,你仍有所牽掛……

白萍舟不再勸她,只是想趁此機會,好逼迫著她認清心意。她已是求而不得了的,自不愿再看見另一場悲劇,即使最后傷的,依舊還是自己。

輕寒仿若失了清醒一般,連番的夾擊令她倍感疲倦,“讓我……想一想罷……”

她尋著夜色,獨自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面,像是走了很久,夜里很涼,卻也不曾涼過的心。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往著哪里走,只是停下的時候,一抬頭便看見了灰黑的墻上,探出一叢枯黃的鳳尾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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