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其君必有其臣。

東海龍王溫良恭儉讓，他的貼身賢臣——東海龜丞相，也是謙卑謹慎微。

伴君如伴虎。

在東海龍王跟前，東海龜丞相十分小心，他時刻保持著哈巴狗的姿態，極盡阿諛奉迎之道。

可是一離開水晶宮，一避開東海龍王，他將會是另外一副嘴臉。

對下屬他極其苛刻，喜歡擺官架子，很貪婪，很狡詐，吹毛求疵，眥睚必報。

龍城里水族平民受盡了他的剝削和欺壓，人人敢怒而不敢言。

他的所作所為，東海龍王怎會不清楚？

但東海龍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因為東海龍王一直認為，當官的這個樣子很正常，不這個樣子不正常。

水清則無魚。

兩袖清風的主，只適宜存在于白話傳奇讀物上，生活中不需要。

。。。

水晶宮偏廳。

此刻東海龜丞相正用他甜得發膩的嗓音向東海龍王匯報事務。

“陛下，這真是個芝麻開花節節高的大好氣象啊。新上帝上任不到一月，改革的春風遍沐三界各地。如今日新月異，萬象更替，人們久違的幸福感姍姍而來。實在是四海升平歌舜日，九州盛世樂堯天啊！”

“噗。愛卿，最近三界中都發生了一些什么大事啊，引你如此大發感慨？”

東海龜丞相哈腰說道：

“回陛下：有三件大事老臣正要稟告。一件是大氣候有變，剛已經在抒發感慨的時候稟告完畢。第二件是人間有動亂，李世民大規模建造監獄關押刁民。刁民都是孕婦。”

“這是為何？”

“原因是數量驚人的孕婦孕而不育，拜了幾年的觀音菩薩，結果還是生不出孩子，于是都失望而且絕望，紛紛砸碎了觀音菩薩的金身泥巴像。”

“噗。哎，這都是地府不作為鬧出的事啊。英上仙袖手不管么？”

“據說英上仙正在為此事焦頭爛額，她已經派遣心腹愛將舞天姬和虎頭怪巡視地府，督促六道輪回臺修復工程。”

“噗。那么還有一件是什么事？”

“回陛下。剩下的這件事不說也罷？”

“為何？”

“老臣擔心會氣壞陛下的龍肺。”

“講吧。噗噗。”

“老臣聽說，八仙和福祿壽三星，接替了太上老君和李靖哪吒的位子，成為天宮里伴君議政的重臣。”

龍王切地嗤笑道：

“八仙與三星？一個個歪瓜裂棗，讓他們站朝排班，簡直讓人笑掉大牙啊。看來這個英上仙還是擺脫不了村姑出身的束縛，行事欠缺斟酌。天宮是什么地方？那是萬圣朝宗的宮闕，萬人敬仰的圣地。不是吆五喝六的吧臺、嘍啰穿梭的寨穴。李瘸子他們小人得志啊！”

“陛下之言實在精妙絕倫。這個村姑出身的英上仙，憑借著幾手妖術，挾玉帝以令群臣，妄想一尊獨大，只手遮天，實在是喪心病狂……”

“噗噗。”

東海龍王加快節奏撣著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塵，重重地連吹了兩口氣。

“龜愛卿啊，這種話么，和朕私下里說一說可以，外人面前可不要瞎嚼哦。可莫忘了英上仙再怎么不夠英明，但終究是咱們的大恩人。定海神針原璧歸趙，還附帶送來一枚百元玄針，這不就是傳說中的天下掉餡餅么？從此孤王高枕無憂，這恩情已經是重于三山了，而從此不用起早摸黑，上朝開會，天高無人管，獨霸一方，自得逍遙，更是朕做夢也沒想到的美事啊。若不是英上仙，朕能有這一切么？”

東海龜丞相連忙說道：

“陛下教訓的是。老臣倒很佩服她，一個人族的女流，修真越界已經很不容易，她能揚名三界，號令仙雄，實在是女中豪杰巾幗英雄。”

“噗噗。愛卿的舉止言談從來都這么有條有理，很合朕心。朕今夜后宮有宴，愛卿就去陪朕喝一杯吧。”

“謝主隆恩。不過陛下后宮，男人與狗禁止入內，老臣不敢開這個先例。還是老臣今夜擺宴，恭請陛下駕臨丞相府豪飲一場吧。”

“噗。愛卿不愧為孤家的寵臣。和你說話很輕松很省心。”

這時候蝦兵在珠簾外稟告道：

“陛下大事不好！”

東海龍王最忌諱的就是大事不好這四個字了，柔聲說道：

“那個蝦兵同志，鎮定從容是勤務兵必須具備的品德，你的表現很退步哦，朕覺得這個工作很不適合你，要不明天去神針基地報到當個候補看守員去吧。”

龜丞相點頭說道：

“陛下英明。這種貨色實在不適合跑腿傳話，當看守站崗一句話也不用講很適合他。”

那個蝦兵一聽要降職，而且是去當看守員，而且是去神針基地當看守員，頓時被宣判死刑似的癱了。

原來定海神針擺放的地方是個漩渦口，環境惡劣，還時時有生命危險，只有十惡不赦的人，才會被流放到那里去。

這時候蝦兵身后走出一個蟹將。

他是個聰明人，不愿步蝦兵的后塵，所以撩撩衣擺整整衣冠，慢條斯理地下跪，一邊漫不經心地叩頭，一邊慢慢悠悠地說道：

“吾王萬歲萬歲萬萬歲。吾王兢兢業業日理萬機，是奴才們的榜樣。奴才有一件要事，特來稟告，不知有木有打攪到陛下與丞相？奴才是現在就稟告呢還是待一會兒再稟告？請陛下明示。”

“噗。講吧。”

“謝謝陛下。奴才與這個廢物蝦兵剛在海面上巡邏，發現東南方人影浮動，正自驚疑，準備仔細察看，突然聽到后方水面有咕嚕咕嚕的響動聲，急忙回頭，驚奇地發現西北方也浮動著一群人影，不經意地抬起頭來，又發現天上云彩飛來，于是斷定有三路人馬直奔水晶宮。”

“噗。”

東海龍王皺了皺眉頭說道：

“既然有外敵侵犯，為何不敲鑼報警？”

東海龍王處變不驚，龜丞相可沒有這個造詣，急得團團轉說道：

“快！快集合隊伍準備迎敵呀！”

東海龍王說道：

“龜愛卿，你怎么也這么沉不住氣呀。孫猴子滅絕之后，三界中誰還敢招惹咱龍族？老夫正想試試龍吟神功的威力，這些亡命之徒來的正好。噗。”

東海龍王正要起身披掛上陣，只聽蟹將說道：

“陛下不必大動干戈，這三路人馬是友非敵。”

“噗。怎講？”

“在奴才的喝問下，他們都不敢貿然下海，東南方是觀音菩薩只身而來，說是有事要與陛下洽談，讓奴才趕緊通報。”

“哦。觀音菩薩？稀客呀，她來干什么？那么西北方來的又是什么人？”

“回稟陛下，西北方來的是一群鄉下人，也不知是哪條河溝里的貧困戶，說是求見龍君有寶物進貢。”

“那么天上是什么鬼？”

“天上是天使駕臨。”

“哪個天使？”

東海龍王立刻繃緊了神經。

“回稟陛下。就是前天來慰問水族的紫簫天使，她說奉英上仙之命來水晶宮……啊！”

蟹將話未說完，被東海龍王一腳踢飛。

君臣二人立刻驚惶亂轉，匆匆忙忙地整理衣冠，準備迎接天使。

“死蟹醬你也守定海神針去馬上滾。”

東海龍王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已卷起桌布，將案上的珍珠盞水晶杯象牙箸等等奢華物件連帶喝的半壺茶打了包往角落里一丟。

人已經趿著半雙即一只拖鞋沖出了水晶宮。

。。。

水晶宮里，東海龍王同時接見了觀音大士和紫簫天使。

松溪一族由于身份渺小，被阻擋在龍城城墻外。

東海龍王這么勢利眼啊。

懂得生存之道的人都有點世故，這不是東海龍王的瑕疵，而是世人的共性。

看著水晶宮的奢侈豪華——這已經是倉促儉省布置過的——紫簫天使嘖嘖連聲贊不絕口。

一個把凌霄寶殿當菜園門可以自由出入的仙子，來到水晶宮竟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可見龍宮的奢華有多么過。

“珍珠鑲壁，玉石鋪堂。這么富貴逼人啊！龍哥，前天我來的時候好像不是這般樣子哦。這是怎么回事呢？”

原來東海龍王早就聽說英女俠生性節儉，反對奢侈浪費，所以前天在得知天使即將駕臨的消息后，巧做安排，將所有刺眼炫目的地方都厚厚地涂了一層淤泥。

他沒料到天使這么快就殺了個回馬槍。

“呵呵。噗。天使姑娘有所不知，俺們龍宮盛產珍珠，蚌娘們分娩都很有規律，這是她們昨天的產物，沒地方擺，就擺在這里暫時存放，待會兒她們身體復原，就會一一認領取走。”

“怎么珍珠是生孩子似的生下來的么？”

“天使連這個常識都不知道嗎？哎呀老龍我說錯話了掌嘴。天使冰清玉潔，怎么會知道蚌娘生珍珠這事呢。”

“的確剛剛得知，讓我長見識了。龍哥，那位不是觀音菩薩嗎？你別只顧著和我講話冷落了她啊。”

“是是是，天使姑娘請隨便品茶用點點心。龜丞相，你為什么還不給菩薩看座！”

“罷了。”

觀音菩薩心事重重，淡淡地說道。

此刻的觀音雙手并未合十，神情狀似平靜卻隱藏著幾分憂郁。

東海龍王眼神老辣，一眼就看出了觀音菩薩的反常，謹慎地細聲問道：

“菩薩，你不開心么？”

菩薩兜頭一句道：

“如果你失去了孩子，你會開心么？”

東海龍王微微一怔之后堆起憐憫說道：

“炫彩娥嗎？就是那個與你形影不離長著七彩翅膀的女孩子？多可愛的孩子啊，怎么就不小心弄丟了呢？普陀山懸崖底下去找過沒有啊？蓮花池里呢？聽說有個黑山老妖最愛嘗鮮，你有沒去西牛賀洲找找看啊？”

東海龍王狀似關切，每一句話卻像刀子剜著觀音菩薩的心。

觀音已經泣不成聲，哪還有半點菩薩的面相。

東海龍王這個可惡的老家伙，自己諸多禁忌，怎么口不擇言不考慮菩薩的感受！

只有精明滑頭的龜丞相明白，是菩薩那句話戳到了東海龍王的痛處，東海龍王是在回擊報復。

原來八仙剛得道時，喜歡海上沖浪尋開心，某天何仙姑的美貌招來大禍，她被東海龍王最疼愛的小龍太子看上了，小龍太子妄想搶她回龍宮，結果被八仙群毆致死。

東海龍王后宮里龍族佳麗三千，每個愛妃都替他生了一大群兒女，他連自己究竟有多少兒女都不清楚。

但是在數不清的兒女當中，他最疼愛的就是被八仙打死的那個小龍太子。

之所以他那么偏心只疼愛那個小龍太子，是因為那個小龍太子無論身材還是長相都與他十分相似。

甚至和他一樣，也有潔癖和禁忌癥。

所以他的偏心很理所當然。

愛子的死于非命，讓他痛不欲生。

事隔多年，他仍然銘心刻骨，淡忘不了愛子的音容笑貌，撫平不了內心的傷痛，更消除不了對八仙的仇恨。

未愈的傷口，怎容撒鹽！

所以他這么刺激觀世音菩薩也是值得理解同情的。

觀音菩薩卻被焦灼和悲痛迷糊了頭腦，一點也沒去計較東海龍王的話無好意，哽咽哭道：

“娥兒，你不在了我可怎么活呀嗚嗚……”

“節哀順變吧菩薩。老龍能幫你做些什么嗎？”

“東海龍王啊，三界互沖之后，老身我法力消失了大半，也沒精力找遍三界的每個角落，病急亂投醫，所以就求你幫忙來了。”

“啊呀菩薩太高看朽龍了，我跑一趟南天門都要喘半天氣，哪有本事去尋人啊。”

“東海龍王，誰不知道龍族的子弟遍布三界？你只要發個號令下去，所有的龍民動作起來，海里撈針都能夠啊。行行好，只要找回炫彩娥，我會在如來面前多多夸你。”

東海龍王最敬愛的人就是如來，最想巴結的人也是如來，之前他也是同樣敬愛觀音想巴結一下觀音的，前不久得知菩薩法力喪失，所以就不再崇拜她了。

哪天如來佛祖法力喪失，一樣掉粉。

此刻見觀音菩薩如此低聲下氣，且承諾向如來美言，要賞他一個進階梯，東海龍王立刻意識到這筆交易很劃算，于是噗噗地潔癖了兩下，誠懇地向觀音菩薩說道：

“菩薩既然這么看得起老朽，老朽敢不從命？龜愛卿——”

“老臣在。”

“開梵波樓，架起無音戰鼓，待朕親自掌槌發布水族令。”

東海龜丞相領命而出。

這里東海龍王不敢怠慢天使，撇開觀音向紫簫仙子獻殷勤道：

“天使姑娘不辭勞苦遠道而來，不知有何指示？”

紫簫說道：

“今天來你這里只是隨便逛逛。一個人呆在兜率宮實在煩悶。”

“怎么英上仙出差了么？”

“她去了長安。為李世民囚禁孕婦的事。”

“那就請天使隨便歇坐片刻，待朽龍發布完水族令再來聆聽天使的教誨可好？”

“什么無音戰鼓水族令？讓我也去見識一下吧。”

“那就天使有請。”

于是東海龍王將觀音菩薩和紫簫仙子帶出水晶宮，踩著珍珠地毯來到城東梵波樓前。

這里有必要解說一下龍宮的場景。

東海龍城是一座雄壯浩大的水下城堡。

它的占地面積和屋宇布局不下長安。

有人以為龍宮就只有一座水晶宮，大錯特錯。

如果只有一座孤零零的水晶宮，那就不是水晶宮而是水晶墓。

水晶宮坐落在東海龍城正中央。

它并不是東海龍城的最高建筑。

龍城的最高建筑是梵潑樓。

這座危樓年代久遠，長年封鎖，門上的鐵鏈銹跡斑斑。

樓上有一架神奇的大鼓，就是知者寥寥的無音戰鼓。

顧名思義，無音戰鼓和喪鐘一樣，是敲不出聲音的。

但槌子敲在鼓皮上，輕重緩急都是秘密代碼和信號。

這種信號不同于WiFi，只能在水中傳播。

傳出的信號只有水族的族民能夠聽到、能夠聽懂。

本來它的用途是聚集天下水族共御強敵，但從來都沒有派上過用場。

當年孫悟空龍宮奪寶，東海龍王由于低調，只是奏請玉帝作主，也沒想過敲這無音戰鼓。

此刻東海龍王為了讓觀音菩薩記住自己的這個恩情，將來好知恩圖報，故意設案焚香，三跪九拜，弄得很是肅穆莊重，折騰半天，這才命令龜丞相大開樓門，親自上樓擂鼓。

只見樓頂上東海龍王手握雙槌，歪著腦袋瞇著眼，陶陶然藝術家似的演奏起來。

大家昂頭觀望，看啞劇似的，欣賞著他滑稽的表演。

。。。

此刻在東海龍城城墻根下，松溪一族東倒西歪，席地歇坐。

連日的奔波勞累，他們誰還會顧及形象？

何況他們都不是很講究的人。

他們乘興而來，得到的卻是如此冷待。

這是始料未及的。

松溪老龍王與松溪龜丞連連嘆氣。

數字兄弟們一個個豹眼圓睜怒發沖冠。

女兒公主倒在劍俠客的肩頭沉沉入睡。

他們的遭遇，令劍俠客深感同情，更感憤懣。

換以前遇到這種情況，他肯定會殺進水晶宮，把東海龍王的龍臉揍成膿包。

即使他武功不濟，不是東海龍王的對手，他也會努力這么做，直到躺倒剩最后一口氣。

士可殺不可辱。

這種置之門外而不理的待客之道就是對客人的一種侮辱。

可是現在他不能這么意氣用事。

因為女兒公主。

為了她，劍俠客愿意改變自己。

命都可以不顧，改變一下又何妨？

任性的男士們學著點吧。

突然松溪一族全都凜然坐正，側耳傾聽。

連女兒公主也炸雷驚夢似的懵然坐直。

“你們怎么了？”

松溪龍王揮手制止了劍俠客的講話。

這么奇怪地安靜了好久，劍俠客發現四周汩汩嘟嘟冒起了很多水泡。

“有危險？”

劍俠客準備拔劍，被女兒公主按住。

“沒事的。東海龍王剛發布了水族令，命令所有的水族幫觀世音菩薩尋找炫彩娥。”

“水族令？幫觀音尋人？”

“是呀。”

“我也要去讓他發一個令。我兄弟逍遙生失蹤好久了。”

“等讀心屏風被他收下，我們就可以向他提這個條件了。”

“他萬一不應允怎么辦？”

“這么小小的一個要求他怎么會不應允呢。別忘了讀心屏風不是穿衣鏡，是絕世奇珍哦。”

劍俠客聞言喜在心頭，剛剛對東海龍王的憎恨頃刻間化作煙云，甚至將東海龍王看成貴人，盼著早點一睹他的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