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沒有，暈光的燭光下，那張臉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而此刻低垂著的雙眼中，似乎還有憐惜，然而也只有憐惜，沒有炙熱的火焰…

“你明白，可是你卻不同我一樣?！蹦悴粣畚摇６夷?，也只是想要得到你而已。

他落寞的又將頭埋進(jìn)去，不愿意感受到除她以外的東西。

從前，他從佛經(jīng)里讀到了一種圓滿，需要遠(yuǎn)離塵囂的圓滿。然而如今，人的自性，也是有圓滿的。而她的身體，就是另一種圓滿。

“無法一樣的，永遠(yuǎn)也不能夠一樣，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你明明知道，而我也清楚，你只是心血來潮。千萬人之中，可以是我，有朝一日，也可以是別人。”她嘆了口氣，極平靜的陳訴道。

“不，不可能再有別人。這別人之中，除了本家之女，一概由不得我。你聽說過嗎？在這件事上，我從來不是自由的。而只有你，是我所選，我才心甘情愿?！?

文子硯伸出手來，抓著蘇宜的手，覆在自己臉上。

有些事情，從前也許不懂得，如今只要一個眼神，卻能叫人明白。因為說到底，他也不過是一個長嬰少年，也需要女子來憐惜…

蘇宜用大拇指刮去他盈著淚痕的臉，又輕柔的擰了一把，才把少年額前的亂發(fā)順好。

“你喝醉了，我若還顧及你的名譽(yù)，此刻就該去喚人來照顧你。也免得你后悔。”

“怕我后悔，還是你根本不敢？都是借口…懦夫！”

他把她狠狠推開，厲聲喊道：“你走！只要踏出這里，便再也不要出現(xiàn)在我面前?！?

蘇宜搖了搖頭，啞口無言。

他還是這樣，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愛和喜歡，只一味要人服從，要人聽命。二十歲的少年，喝了酒，就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似的。

她隱約感到，自己是傷了他的自尊了。然而她也不會改口，不會再安慰他。

她站起身來，沉思起過往，慢慢的數(shù)著回憶道：“我記得你之前說過，喜歡我的溫柔，我對你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你喜歡的一切，都是這么的目的明確。”

“你只知道你想要什么，卻從來不管別人想要什么。你說我溫柔，我又哪里像溫柔？真正的溫柔，是懂得如何取舍，而不是像我一樣，只一味的心軟，忍讓。傷了你的自尊，傷了你的心?！?

她推開門，看到臺階下，立著一盞燈罩。在夜風(fēng)中，燈火被吹得忽明忽滅。

一瞬間，她仿佛看到神明也在跪著懺悔。

“蘇宜！”

身后傳來凄厲的呼喚。

她沒有轉(zhuǎn)過頭去。深怕看見他在流淚，那樣高傲的一個人，那是他最后的自尊。

她不忍看到他破碎的自尊，也怕自己會再度心軟。

“你該知道，只要是我想要的，無論什么，從來沒有得不到的！”

這是她最后聽到的話。

她相信他做得到，然而也無所謂了，她早已想要離開了。就在他說了她是本家之女這個事實。

原來真有這么一回事，她之前聽說過的，只是不曾理會。

而他突如其來的親近，又是這樣的詭異？不由得她不多想。

現(xiàn)在她才明白，一切只是因為她有利用價值。

原來，一個人接近另一個人，定會帶著某些目的，世間并不存在毫無來由的親近。

所以秋兒才會因為她被杖斃。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她無法無動于衷，那畢竟是一條人命。

他的雷霆之怒，曾以為是為她主持公道，現(xiàn)在看來，其實不然。還是一樣，他的所作所為，都是帶有目的性的。

現(xiàn)在她還有利用價值，他不會輕易將她放掉，那之后呢？

喪失掉價值的之后？是不是就成了舊的玩偶，被丟棄在一旁也理所當(dāng)然。

四月的鳳陽，仍一如她初來時一樣。熱鬧而繁華。

紅紅的燈籠，一溜兒從街頭掛到巷尾，遍布在半空里，飄蕩著，熱鬧時顯出喜慶來，寂靜時又倍感蕭索。

十五又領(lǐng)了一次月銀。蘇宜存下一半來，不知道怎何用途。另一半，她準(zhǔn)備今夜不回去，在外面下館子，然后找個地方消費一晚上。但不是買醉。

她在這個人世間里，并不感到痛苦，只是無聊，乏悶。

要回家，可那是半夏的家，想逃脫，又不知要再去哪里落腳，只好維持現(xiàn)狀，卻又頻頻回顧。

仿佛有鬼跟在身后，左右，讓她不敢安于室，心里惶惶然。

近黃昏時，她從相府半開半掩的后門，偷偷溜了出去。

那里有一條通往長街的小巷，只是比較陰森。墻高高的，斑駁著潮濕的青苔，巷子窄窄的，堆滿了破舊的雜物。窟窿眼的籮筐，帶血的雞毛，折了生刺的竹竿，總之，很多這一類的垂死之物。

走進(jìn)這條巷子來，蘇宜總得提著一口氣。

從地面瞧上去，天光是一條的深色晦暗，叫人透不過氣。墻的屋頂仿佛要將站立著的人，一直壓下去，壓得扁扁的。假如喊起來，也絕不會有人聽見。

這叫蘇宜聯(lián)想起恐怖片里慣常毀尸滅跡的地點。夜里她絕不敢走，于是只好趁著黃昏，這樣來掩人耳目。

轉(zhuǎn)出巷口，是人來人往的大街。

明明才相隔多遠(yuǎn)，它那里卻已經(jīng)腐朽發(fā)臭，而這里卻仍生機(jī)勃勃。無怪人總要走出鄉(xiāng)村，大城市確有令人貪戀之處。

晚上竟有許多好吃好玩的事物。蘇宜來了這么久，才頭一次發(fā)現(xiàn)。

這樣熱鬧的光景，與兒時的記憶中，去奶奶鄉(xiāng)下節(jié)日的廟會才有的。此后，她便只喜歡安靜的氛圍。

圖書館是她最鐘愛的地點，還有空無一人的家里，播放著輕柔音樂的咖啡廳，公園無人角落的長椅，海上飄著的白茫霧氣，度假小木屋的陽臺，萬籟俱寂的清晨的山頂，凌晨三點的落地窗前，獨自一人靜坐喝茶，塞著耳機(jī)欣賞音樂的時刻。

是這一切，才造就了她的生命。

長街是這樣的熱鬧，她是這樣的落寞。格格不入。

她突然想起了半夏，才知道他這么多年的淡漠，究竟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