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蘇宜的長相，跟字正腔圓，鏗鏘有力，這類型全不沾邊。

她是虛無縹緲，毫無邊際。

是平淡至極，是風，是雨。像霧，像云，像一切捉摸不透的，得不到的虛無。

文子硯從未如此仔細的打量過一個女子。

而如今，她卻正坐在他的對面，任由觀賞。

正午時分的茗軒苑里，寥寥無幾個人進出。

今日文子硯在此包了一個雅間，邀請蘇宜前來吃飯。

這次是真的邀請，因為他沒有讓蘇宜久等。

被邀請，和被命令，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

這樣很好，有種被平等對待的意思。蘇宜當然欣然前往。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文子硯本想讓她也一同乘轎輦，但又怕自己突然這般殷勤，叫她起了疑心，于是作罷。

假如他果真要她，來日方長，徐徐圖之也不為過。

在他看來，蘇宜已經是他的囊中之物，只待手到擒來。

但此時他還不能暴露，因為他要玩一個游戲，一個…叫她為他而發狂的游戲。而她必須奉陪到底。

茗軒院，是鳳陽數一數二的風雅之地，雖收費頗高，但是隱蔽有加，平日里幾乎都被一些權貴者包下。

類似于現代五星級酒店，用以耍弄風月，或者金屋藏嬌。

蘇宜一來就察覺出是怎么一回事。

但看那若隱若現的粉紗裝飾，猶如閨房中的珠簾，空氣中飄蕩的香氛，墻上的壁畫，都是一些男女，在吟詩作樂…

不過只比春gong圖多了一層薄衣裳罷了。

廳中圍著的屏風后，一襲人影，看不清是男是女，正撫弄著古琴。

那輕柔而又哀婉的琴音，仿佛良家女子在有意撩撥，待到人起了心思時，卻又止住，含著盈盈淚光的眼，控訴你為何不作君子！

明明也想委身于你，卻又希望你作君子，待你做了君子，又來怨你不夠愛她。

總之，是那欲拒還迎的戲…

彈棉花唉彈棉花，半斤棉花彈成八兩八。

“子硯，大白日的，我們來這…合適么？”蘇宜有點囧。

“開店便是為了迎客。既如此，為何不能來？”文子硯理所當然道。

好吧。蘇宜攤手，她還有什么話好說的？

涼菜，熱菜，點心，湯盅，一個接一個的上來了。末了還有一壺花釀。

蘇宜本著有便宜占，不占白不占的心理，一點一點，斯斯文文的，風卷殘云。

一頓飯，好歹吃了快一個時辰，還就兩人，還就她一人吃而已，文子硯幾乎不怎么動筷子。

“你若喜歡，再叫多上幾個菜罷？”文子硯道。

“不用，其實夠吃的。只是我看你不怎么動筷子，我想著，我再不吃誰吃呢？”

蘇宜一口接一口的咀嚼著。“子硯，你怎么不吃呢？沒胃口么？”

文子硯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一只手輕輕敲著桌案，一只手托起瓷杯，瞧著內里的清酒。

無論他做什么，蘇宜總覺得，賞心悅目得緊，于是更多吃了幾口菜。

只聽他說：“有時，我真羨慕你們女子，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無須顧忌長胖了，還是曬黑了。自由得就像一只禿鷲，自知擁有天空，便放膽翱翔，肆意妄為。”

文子硯突然這樣真情流露，蘇宜聽了，趕緊放下筷子。

半晌，不再吃了，只謙遜的望著他，眼含期待。

“為何又不吃了？”文子硯疑惑道。

“我不能再吃了，我感到，你仿佛要向我推心置腹什么了。那樣，我再吃就不禮貌了。”

蘇宜如實以告。

文子硯被她臉上的一本正經給逗笑了。

看他笑了，蘇宜便趁熱打鐵道：“你喝一勺蓮子羹看看，很好喝的。”

文子硯只瞧了那瓷盅里的蓮子一眼，便道：“你吃吧，我沒胃口。”

“怪了。你請我來吃飯，你倒說你沒胃口？怎么沒胃口呢？難道你怕我騙你不成？”

蘇宜又舀了一口，送進嘴里。

“誒，真挺好吃的，我還沒喝過酸酸甜甜的蓮子羹呢。”

話音剛落，文子硯又笑了，笑面前女子的舉動，像個孩童一般幼稚。

只是蘇宜這般糾纏，隨即使他有些煩了…

“不是我沒胃口，只因在府中，我都須由侍童，服侍用膳的。”

從很久以前，文子硯便不耐煩做什么世家貴公子了。

他定定的瞧著蘇宜，眼中欲說還休。他承認他是起了壞心思。

可他不引誘她，如何叫她來鉆空子？

蘇宜愣了一愣，只低垂下頭去，看那盅湯，又復看了看文子硯…

蘇宜是讀過慈禧太后的宮中秘策的。

知道此太后一次沐浴，就須用掉上千條毛巾，只因擦過一次，就將之棄掉。

古代有些權貴世家，確實是極盡奢華的。

有的不過是想要登樓看風景，便不惜勞民傷財，征用苦力，費上好幾十年功夫，死傷無數，只為筑一個樓臺。

要說它像長城，至少還能用來抵御敵人，然而就只是為了看一下風景？

看一下風景？

真是…邪了門兒了！

樓高雖然空氣好，景致好，不覺得血腥味撲鼻么？

比之如此，文子硯這樣衣來張手，飯來張口，只能算是一種無傷大雅的行為。

蘇宜甚至瞧都沒往外瞧一眼，也不怕被人看到。

文子硯堂堂一個公子，他都不怕有失顏面，她一個尋常小老百姓，又何須顧忌太多？

就像沈木槿說的：年紀輕輕，顧慮重重。一點兒都沒有熱血兒女的豪氣干云！

雅間里的地板，鋪滿了光滑的涼席，人可以直接坐上去。

因為是白日，所以竹簾略略放了半卷，屋里顯得半明半暗的。

蘇宜本是跪坐在席上的，中間只隔了一個方正的幾案，與文子硯相對而坐。

既然打定主意，她也就那么跪著兩個膝蓋，繞過幾案，挪動到他身邊…

她捧起文子硯的湯盅，就那么舉著勺，湊近他嘴邊。

“來，跟我念，啊…”她說。

面前的女子，突然那么近，又好似遙遠而不可及。

她的面目模糊了，身體也虛無了，唯獨只剩下那雙眼，仍舊那樣溫柔，而明亮。

瞳孔里，有一個小小的他…

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