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流光至此便成了青露居的常客。和他處得多了，竹心有時自認為了解他，知他對女子雖是溫和有禮，但一旦發覺對方會牽絆住自己，就立馬換一幅冷面冷心的樣子，對對方敬而遠之；有時，卻覺得這個人明明近在眼前，仍是陌生得很，永遠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不知怎樣的女子，才能抓住他的心——從前有那么多男子將她捧在手心，散盡千金博一笑她卻不放在眼里，而今面對這個若即若離的男子，自己卻一點把握也沒有了……不知怎樣能博他歡心？唯一知道的，是他不愛死纏爛打的女人，所以在他面前，絕對不能先表露出情意。

原本以為就這么與賀流光耗著，一年，兩年，憑自己見慣風月的本事，總能抓住他的心意。可眼前算怎么回事？深秋的節氣里，許竹心覺得越發蕭瑟，指節握得發白，臉上卻依然平靜如水，帶著點職業化的笑容，她親自取一壇汾酒，送至賀流光和女客前：“賀公子帶了嬌客來，就不喝慣常的那些酒了吧，這清露飲是小店新出的，味道清淡?！?

“這位姐姐不知，我酒量好著呢！”不等賀流光開口，那個嬌客搶先答道。柔軟的聲音似在粉嫩小花上滾動的露珠，連人也是俏鼻櫻口，笑意泠然，一派天真之態——賀流光中意的，原來是這樣的女子？

“小棋，別鬧！”從未聽他用這種語氣叫過誰，寵溺，親熱，沒有一絲距離感。笑容暖得可以點燃整間酒肆，連慣常的黑冰似的眼眸也柔情暗涌，許竹心心里的一汪春水卻結了冰，她甚至沒再看賀流光一眼，“賀公子，姑娘慢用。”

這是第一次，賀流光帶女子來這里喝酒，這是第一次，賀流光用這種口氣和女子說話。那般親密的神態，明眼人一看便知道。然這出戲里，她許竹心連個第三者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個跑堂的！素白的手緊了緊：賀流光，兩年時光換得如此，你要我怎么甘心？

一場秋雨過去，天氣是越發涼了。酒肆內堂，許竹心身穿桃色小襖，淺白湘裙，對著銅鏡輕掃蛾眉，初上紅妝。望著鏡中熟悉又陌生的自己，許竹心慢慢嘆一口氣，原本以為，自己永遠不用扮成這般了。素顏隱去，色如姣花，本就是倚門賣笑的女子，又何必為了誰再裝出清高模樣？

三四年前。沒有人不知道“留芳院”的竹姑娘。那是花樓街最亮眼的招牌，別的花魁都叫什么牡丹呀茉莉的，偏她不，單名一個“竹”字，又會撫琴，會詩畫，人們都道，好好一朵白蓮花落入煙花地，真是可惜了。

竹姑娘優雅地倚在雕花大門前，手里把玩的天青色團扇恰好遮住唇邊諷刺的笑意。其實他們又懂什么？真是可笑，在這片煙花之地，沒有一處是干凈的，在眾多鶯鶯燕燕之中，要想顯得不同，自己只好反其道行之，習一身清雅之氣。什么琴棋書畫，什么妙語雅調，不過是些謀生手段，自己刻意琢磨出這樣一個欲拒還迎的姿態，為的是贏得好名頭，多攢些贖身錢。

所以當大腹便便的酒樓老板朱老爺開出天價替她贖身，人人都嘆一朵白云配了濁泥，她自己心中反生出一些歡喜：那些落魄書生，世家子弟是生得干凈些，可終究沒有手握大把銀票的老爺靠得住，冷眼旁觀男歡女愛，世間哪來那么多才子佳人、兩全其美？伺候一人總比應付許多好，自己也算有了個安身之所。

嫁過去做妾沒多久，朱老爺病逝，竹姑娘自知正妻容不下她，暗地偷了朱老爺家祖傳的釀酒方子，卷了一些細軟趁亂逃出，在一個邊遠小城開了這間青露居酒肆，自己也換名：“許竹心”。在風塵中打滾多年，她見識、手段都強過閨閣女子，很快就打理好一切，閑時，也曾生出過一些念頭：找個可靠的人嫁了，過平靜安穩的日子……這些，都因賀流光的出現亂了套。自己小心翼翼，釀造這難得的真情實意，原本以為和做酒一樣，有了方子，時候一到自成醇香，殊不知這個賀流光實在令人琢磨不透，自己屢試不爽的出塵之態竟一點沒有打動他……既是如此，便讓他見識一下煙花女子的手段！

這般想著，竹心對著鏡子，輕咬紅唇，媚態橫生：沒有男人不愛美色，賀流光，對著清雅如水的許竹心，你能不為所動，我就不信這個樣子，你還能抵擋得住？聽著熟悉的馬蹄聲響起，她微微一笑，如同暗夜一現的曇花，美得那般不留余地。掌心的小紙包被捏得太久，被汗浸得有些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