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我見過不少固執的人,可是有一個人的固執,卻成為我腦海里揮之不去的記憶,或許是因為這些年來我都一直無法理解他的那種固執。
七年前的一天,放學后,我像往常一樣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很喜歡這條走了多年的街道,回家和上學的路上可以遇到許許多多好玩的事情和各種各樣的人。
那天黃昏的時候,街道上的一切都沐浴在金色的太陽余暉里,店鋪的門大多都是關著的,從地里干農活的人扛著鋤頭和鐵鍬回來了,疲憊的臉上卻都帶著笑容,和旁邊的人交談著,慢悠悠地走在街上,放學的孩子們打著、鬧著,一路玩到家。
街道上有一個木料廠,木料廠里堆滿了木頭,長的,短的,粗的,細的,木料廠里養了一只很大的狗,應該是防賊的,據說小鎮上有許多賊,有的人家會丟東西,我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反正孩童時代那些年,聽別人那么說,便也就信了。
我每天都會從木料廠前經過,那只狗唯一給我的印象就是它特別能叫,似乎每天離木料廠近些的時候,都能聽見它的叫聲,它似乎很兇,從小就怕狗的我從來不敢靠近木料廠一步。
這天,我照舊從木料廠經過,卻記下了很多年來與狗相關的最深刻的一幕。
我從很遠的地方就聽見了狗叫,但這樣的叫聲對我和身邊的小伙伴來說再平常不過,畢竟這只狗平時一直這么兇,我們沒有在意,還是邊走邊玩著我們的游戲,一直走到木料廠對面,我們一群小孩子站在那里圍觀。
我們看到一個穿著一身臟兮兮的深藍色中山服的中年人,正在撿著路邊的石子打那只狗。
他一次又一次地彎下腰,撿起腳邊大大小小的石頭,很用力地朝著狗雜過去,狗就發出瘋狂的吼聲,金色的太陽光下,那只狗金黃色的毛閃閃發亮,它看起來很龐大,也很兇猛,圓溜溜的眼睛里露出一種很可怕的東西,牙齒也看起來很大很鋒利,我記得以前聽路邊的老人說過,那是一只“狼狗”。
這個叔叔打狗做什么?我的心里充滿了疑惑。
狗叫得越來越兇,他扔石頭的力度也越來越大,狗一直朝著他吼叫,前爪抓著地面,一次次向他撲來,卻一次次被系在脖子上的鎖鏈扯了回去。
扔石頭的叔叔沒有停下,一遍遍繼續著他的動作。
怒吼的狼狗沒有停下,一遍遍重復它的叫聲。
我不知道那個叔叔究竟在僵些什么,竟和一直瘋狂的動物過意不去,只要他不要打它了,它不就不咬了么。
“叫,叫,你今天給我再叫,我非得打到你叫不出來為止?!蹦莻€叔叔嘴里罵著,又是一顆石頭扔了過去。
石頭沒有雜中大狼狗,大狼狗的叫聲也絲毫沒有減弱。
“奶奶的,你還叫,我今天不弄死你我不是人?!彼膭幼髟絹碓郊保活w一顆的石頭就那么雜過去,可是狗它不會聽話啊,他只是知道,有人打他,它就奮力地叫著咬著去反抗,它不知道,他只是想要它識趣地停止吼叫。
叔叔的石頭想要狗的吼叫先停下來。
狗的吼叫想要叔叔的石頭先停下來。
于是,他和它僵在一起,互不相讓,周圍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卻沒有人前去勸勸那個固執的叔叔。
我看著還在一直連續扔石頭的叔叔,突然想起了在表哥書上看過的孔乙己,這位固執的叔叔,可以和孔乙己結拜弟兄了,我只是很好奇,他和孔乙己都這么固執,各自又是為了些什么。
他的嘴里不停地罵著。
“你這畜生,敢和我僵?!?
“媽的,老子今天還不信了,一條狗,也來和我較勁?!?
“叫,我讓你叫。”
我就看著那些石頭在空中劃過一道道弧線,掉在大狼狗的周圍,打在大狼狗的身上。
最后,一顆較大的石頭打在那只狗的頭上,頓時間血順著狗的毛流下,經過它犀利恐怖的眼睛。
與此同時,石頭掉在懸著的鐵鏈上,將鐵鏈打斷了。
大狼狗瘋狂地從木料廠奔了出來,向站在木料廠口的叔叔撲去,血腥的一幕發生了,狗咬中了他的右臂,他緊握在右手的一顆石頭瞬間掉落在地上,雜起一片灰塵。
一輛黑色的轎車擋住了我們的視線,我聽見有人從車里下來,關上車門,沖著狗喊了幾聲,狗發出較小的幾聲叫,就很安靜了。
黑色的轎車是木料廠主人的,狗被他開著車帶走了,估計是去包扎傷口了。
走之前,我還清晰地聽見,他說了句:“我的狗要是有事,我和你沒完?!?
轎車離開后,我們的眼前,鮮紅的血液滴在地上,被塵土包裹上一層深棕色。
“天啊,好恐怖。”一個小姐姐說到。
“誰讓他那么固執,和一只不會聽話的狗僵,這下吃虧了。”有人立馬就接了話。
對面的叔叔朝著我們看了一眼,沒有做聲,脫下他那臟兮兮的外套,包在受傷的胳膊上,一瘸一拐地向遠處走去,我才看見,他的腿上也流著血,和從手臂上流下來的血一起,滲進他的破布鞋,他的腿也被咬了,我們沒有看見的一口,是狗在黑色轎車背后咬的。
他一定很痛很痛,可是他為什么要那么固執地和一只狗爭個高下呢,搭上自己的身體,他劃得來么?
我回到家里,將故事講給爸爸媽媽聽,還給他們描述了那個叔叔的穿著。
爸爸說那是一個流浪者,已經在這里流浪快半年了,他脾氣特別倔,不吃別人給的飯,老和別人講道理,啥事情都堅持自己是對的,為此挨了不少打。
聽到這些,我更加覺得,他和孔乙己很像,他們的倔脾氣,都是他們悲劇的導火線。
多年后,想起他的固執,我總是感慨他當時的所做所為,那只大狼狗后來又回到了木料廠一天天吼叫著,可是那位固執的叔叔,卻再也沒出現在小鎮的街上。
或許他的固執是種信仰,或許他的固執是一時興起,或許他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個流浪漢,或許他的心中堅持著某種不可摧毀的東西,但他終歸沒能再次出現在小鎮上,我也終歸沒有搞清楚他的腦海里所想的一切。
狗的倔強和人的固執,還有那天的畫面,就和我所有的猜想一起,在我的腦海里留了這么七年,清晰如初,歷歷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