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紐約回來后,永恒開始著手寫論文,論文的題目是《哲學觀下的自然世界》。這篇論文從構思到完成,一共用了三天時間,但他卻認真地修改了不下一百次。永恒的這種精益求精的態(tài)度,讓作為長輩的木森深感欽佩。正是從這一細節(jié),木森相信古稀評價永恒的那句話絕對是明智之見。永恒去美國參加仲曰京的葬禮期間,木森、單仁以及萊芒在古稀的茶院聚談了一次。讓木森牢記在心的這句話,正是在這次談話中從古稀的口中說出來的。
在這里我們有必要記述一下這次談話的部分內(nèi)容,因為從別人的口中,我們更能不偏不倚地了解我們希望了解的男主人公的真實的人品。
其中有必要讓讀者了解到的那部分談話的翔實內(nèi)容如下:
“你是說永恒去美國參加仲馗的女兒的葬禮去了?”剛剛從木森的口中得知這一消息的萊芒驚訝地問。
木森肯定地點點頭。
“仲馗毀了永恒的人生,而永恒卻以德報怨。”萊芒喃喃地說。
“這個孩子將來必成氣候。”古稀用虛弱的語氣說。這句話正是木森后來言猶在耳的那句話。古稀現(xiàn)在的身體已大不如從前了,沉重的老年折磨著他,他的生命眼看就要走到盡頭了。他已臥床多日,今天為了見這幾位他十分欣賞且多日未見的年輕人,他是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的。
“您老何以見得?”單仁彬彬有禮地問。同時用無比尊敬的目光望向老人。他從老人倦怠的目光和枯槁的身軀已經(jīng)看出,他的靈魂急于離開他的蒼老的肉體。
“德政服天下,德行服眾人。”古稀回答,“永恒坐牢期間有幸結識了喬叟。這位教授的名字和英國詩歌奠基人吉弗雷·喬叟的姓相同,這使我多年來一直都對他念念不忘。喬叟曾是我這里的常客。十五年前,茶院一經(jīng)建成開始營業(yè),他每個周日都來。他是個博學的人,不善言談,總是給初見之人留下沉默寡言的呆板印象。但他和我總能聊得來,一聊起來就打不住話頭。他滿肚子的才學,沒有充分施展出來,這是他個人的憾事,也是我們國家的損失。可惜啦!可惜啦!我只能這樣說,梵高給后世留下了《星月夜》,喬叟給當代留下了永恒。這其中的道理是一樣的,一樣的。命運啊,誰也無法預料……真是世事難料!讓我無比痛心的是,沒想到他年紀輕輕竟比我這把老骨頭走得早。”說到這里,古稀深深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頓了一下,又繼續(xù)講道,“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說,永恒遇到喬叟,這是他一生的幸事。他遇到喬叟就相當于遇到了真理。被真理指引,且追尋探索真理的人都將成為當代的普羅米修斯。”
古稀的這番發(fā)自肺腑的沉痛的深刻的議論,讓在場的其他人都陷入了深思。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能被稱為當代的普羅米修斯的人,究竟該是怎樣的一種人?尤其是單仁,當古稀一提到普羅米修斯,他便在心里不禁不由地吟誦起那首頌揚他的贊歌來:是誰?讓漫漫黑夜跳躍希望的火苗?
是誰?讓蠻荒時代沐浴文明的曙光?
是誰?闖進了你的夢鄉(xiāng)?
是誰?甘愿觸犯天條也要救人類于水火?
是誰?深受酷刑卻無怨無悔?
啊!巨人,是你給人類帶來火種。
送來光和熱,
送來人類新的紀元!
盡管上天和你蓄意為敵——
高山險峻,鐵鏈加身。
烈日如火,暴雨如注——
但沉重的鐵鏈只能鎖住你的身軀,
卻怎能鎖住那顆坦蕩無私的心!
難道僅僅是物質(zhì)的火種嗎?
不,你給予我們的
是生生不息的精神的火種!
勇敢、堅強、博愛、無私
這就是你——普羅米修斯!
說實話,當時無論是木森、萊芒,還是單仁,都絕沒有想到,幾個月后,這個問題的答案——究竟是什么樣的人才能被稱為當代的普羅米修斯——竟然以異常生動的方式出其不意地展現(xiàn)在了他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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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把論文修改到令自己感到頗為滿意為止,這才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用電子郵箱把論文發(fā)給了恩師喬叟的導師漢斯·斯泰恩。今天上午他得到回復。斯泰恩回復的內(nèi)容如下:
我親愛的孩子:
闊別多日,你還好嗎?你的論文我已收到并審閱。我不知道該如何把我此刻的心情訴諸于語言,告訴你這個你知道后會激動不已的消息。因為我太激動,太高興了。我只能這樣說:1586年,伽利略寫出論文《天平》,引起全國學術界的注意,人們稱他為“當代的阿基米德”;1687年,牛頓發(fā)表論文《自然定律》,對萬有引力和三大運動定律進行了描述。這些描述奠定了此后三個世紀里物理世界的科學觀點,并成為了現(xiàn)代工程學的基礎;1905年,愛因斯坦完成論文《論物體的電動力學》,獨立而完整地提出狹義相對性原理,開創(chuàng)物理學的新紀元。這一年因此被稱為“愛因斯坦奇跡年”。我的孩子,我將非常肯定且榮幸地告訴你,2023年,你憑借《哲學觀下的自然世界》這篇論文也取得了異常驚人的成績。你的論文得到學術界的一致認可。哈佛大學愿主動授予你學位,并邀請你來本校擔任哲學講師和物理學教授,在這里你可以一面繼續(xù)你的學術研究,一面任教講學。我親愛的孩子,我為喬叟欣慰,也為你驕傲。聽我說,目前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哈佛大學的邀請,看到回信后,請務必速來美國。
——漢斯·斯泰恩
這封回信先是讓永恒目瞪口呆,緊接著便喜極而泣。1993年,美國上映了一部電影叫《追夢赤之心》。只要看過該片的人,都會對魯?shù)夏玫绞ツ复髮W的接收通知時,如何坐在湖邊的木制長凳上一邊看通知書一邊默默流淚的這一幕記憶猶新。永恒此刻的欣喜和激動之情也不亞于魯?shù)稀2贿^他不必一個人在高興之余默默流淚,他自有與之分享喜悅的人。當時,木森正坐在書房看新接手的一件訴訟案的卷宗。永恒突然推開門,像一陣風似的跑了進來,興高采烈地停在他的書桌前。但他的這股風風火火的氣勢并沒有驚擾到木森,他依舊埋頭認真地閱讀卷宗,沒有因永恒的到來而隨便分心,即刻抬起頭來。
“我收到回復了。”永恒目光炯炯地盯著木森白凈而緊蹙的眉頭(顯然他正在思考著什么),語氣急促地說。
“什么回復?”木森不解地問。與此同時,他緩緩地把目光從卷宗上移開,抬起頭看見永恒一臉的驚喜之情,心里不禁一驚。
“漢斯·斯泰恩的回復。”永恒依舊用急促的語氣回道。在永恒說這幾個字的時候,木森懷著好奇的心情始終一動不動地盯著他。他發(fā)現(xiàn)隨著永恒漂亮的雙唇的一開一合,他的鼻子、眼睛、眉毛、額頭,以及烏黑的頭發(fā)都顯示出一種連喜上眉梢都望塵莫及的喜悅感。“是什么回復讓永恒這么高興?這種高興勁兒我前所未見。”木森不禁心里暗自思忖。但當永恒的話音一落,有如拉滿弓的離弦之箭飛速而去一樣,木森倏地一下從座椅上站了起來。他眼睛圓睜,一種想即刻知道實情的欲望淋漓盡致地顯露在臉上。
“他怎么說?”他用顫抖的聲音問。
“他讓我盡快去美國。”永恒語調(diào)激昂地回答。
“回復在哪里?快拿給我看看。”
“在電子信箱里。”
木森隨即奔出書房,來到永恒的房間。永恒緊隨其后。木森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到電腦跟前,用什么樣的心情瀏覽完那封信件的。他只知道自己在讀完回信的內(nèi)容后,震驚得無以復加。他驚訝地扭過頭,凝視著永恒的那張欣喜若狂的臉,一時間悲喜交加,由于太過激動,張口結舌了半天,竟然沒辦法吐出一個字。即便是他個人命運的轉折點,他也沒像現(xiàn)在這樣激動到不能自已的地步。這個命運多舛的青年經(jīng)歷了喪親之痛、流離失所之苦、身陷囹圄之罪后,竟然在二十三歲的年紀,被一位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拿來和科學巨匠相提并論,這不能不讓木森感到吃驚。
“人的命運何其復雜而詭譎?”木森心想,“這就是厄運中的奇跡。”
他正這樣想著,愕然意識到一個異常棘手的問題也接踵而至。
“他的身份該如何回歸原位呢?”木森緊盯著永恒的那雙炯炯閃光的眼睛,在心里問自己,“我該如何告訴他真相,讓他用目舜這個雙親為他而起的名字開始他的學術之旅,而不是用永恒這個假名。倘若他即將成為一位享譽世界的科學巨匠,他就只能有一個名字,而這個名字必須是目舜。”
“木森,你說我要不要明天就動身?”永恒興高采烈地問木森。
“當然越快越好,但還有一些事情需要辦妥,你才能毫無后顧之憂地動身。”
“什么事情?”永恒一臉天真地問。
木森噤若寒蟬。他怔怔地看著永恒,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直到現(xiàn)在,他依舊不愿驚擾這個青年剛剛獲得的平靜的生活。他不想告訴他真相,不愿撕碎他的記憶,讓其重新組合。他知道那將是一種比女性的分娩之痛還要痛苦十倍的經(jīng)歷。他憐憫這個青年,害怕把這種痛苦加在他的創(chuàng)傷剛剛復原的身上。但是此刻事情顯得那么迫在眉睫:永恒不可能用個假名字去追尋真理,更不可能用個來歷不明的身份成為真理的代言者。這是對世人和科學的欺騙,這種行為絕對不能發(fā)生。
“木森,你怎么了?”永恒感覺到木森的神情有些不對勁,疑惑不安地問了一句。
聽到永恒叫他的名字,木森隨即從走神兒的狀態(tài)中回過神兒來。他隨即神情嚴肅地伸出手臂,用有力的雙手抓住永恒的雙肩,充滿智慧的目光先是看了一眼他的那塊傷疤,然后緩緩地移到他那猶如璀璨的繁星般的雙眸,凝視著他黑洞一樣的瞳孔,嘴唇情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
“永恒,”木森聲音發(fā)抖地說道,“你聽我說……”就在這時,木森的手機響了。但他不想在意,繼續(xù)講道,“你聽我說,有些話我想對你說,有些文件我想拿給你看。這些話憋在我的心里好多年了,這些文件放在我的保險箱里也已多年。我認為現(xiàn)在是時候把你應該知道的一切告訴你,同時把東西物歸原主了……”手機依舊在響著,暫停了幾秒鐘后,又重新響了起來。電話鈴聲讓木森心煩意亂,他本想繼續(xù)說下去,但思緒已經(jīng)被打亂。他低下頭頓了一下,隨即又抬起頭看了永恒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放開了他,“等我一下,我去接個電話。”他邊說邊轉身離開了房間。
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我們不禁要問,這個電話究竟是誰打來的?然而無論這個電話是誰打來的,其結果是木森接完電話并沒有返回到永恒的房間,而是急匆匆地出去了。只是隔著房間對永恒喊了這樣一句話:“永恒,我出去一趟,等我回來我們接著談。”
這場談話今天沒有繼續(xù),明天沒有繼續(xù),事實上,一生都沒有繼續(xù)。有人問什么叫命運,也許這就是命運。命運的意志讓一個人不由自主地沿著命定的軌跡前行,命運的意志讓許多事以它該有的面貌而發(fā)生。
木森匆匆忙忙地離開后,到傍晚時分都沒有回來。這期間,永恒由于心情激動坐臥難安,他時而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凝神愣怔,時而在樓梯上若有所思地踱步,時而躺在房間里舒適的大床上,睜著兩只明亮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剛入監(jiān)獄的第一天,是絕望感攫取了那個少年疲憊的身心;剛收到回復的這一天,是明媚如朝陽的希望灌注了這個青年跳動的脈搏。不管是哪種情況,都讓他的靈魂在血肉之軀里震顫。永恒平定思緒、斟酌再三后,決定暫且給斯泰恩發(fā)一封電子郵件。他彎腰坐到電腦前,動手寫了起來。在信里,他用謙遜而恭敬的語氣告訴斯泰恩他會盡快去美國,同時表明自己十分愿意接受哈佛大學的邀請。在信里,他對斯泰恩表達了最深切而誠摯的感謝,并措辭了一些得體的話,用無比的思念和眷戀之情懷念了自己的恩師。他尤其感謝哈佛大學的青睞、信任和支持。總之,這封信充滿了紳士風度和深厚的文學素養(yǎng),充分地體現(xiàn)了永恒的涵養(yǎng)和學識。這封洋溢著真摯情感的回信,自不必說又在斯泰恩的心里為永恒的地位牢牢地扎下了深深的根。
臨近傍晚,永恒左等右等,等不到木森回來。他百無聊賴地走出家門,不知不覺就去到了老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