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 名韁利鎖
- 卜九九
- 8994字
- 2018-10-07 15:10:06
多年來,木森始終一個人住。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只要一個人生活,總是把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條。木森便是如此。廚房一塵不染,客廳井然有序,臥室干凈整潔,而最不起眼的更衣室卻唯獨說明了一個人生活細節(jié)的雅致程度:春夏秋冬裝各盡其責一排排的掛在相應的衣櫥里,便鞋、皮鞋、高幫鞋、運動鞋像沒穿過似的排列有序地擺在鞋柜里,不同季節(jié)所用的腰帶盤成蛇狀放在一個玻璃抽屜里,襪子放在另一個抽屜里,底褲放在第三個抽屜里。領帶、墨鏡、手表等一系列其他必不可少的裝飾品都整整齊齊、一目了然地擺放在合適的位置。這是一種嚴謹有序的生活態(tài)度,而這種態(tài)度只有像木森這樣的單身人士才有可能秉持。
在這里我們不妨順便插幾句題外話,而這些話主要是說給那些還沒有成婚,想著要成婚,或即將要成婚的人士們聽的:如果你已經(jīng)準備好走進婚姻生活,想要和一個意中人白頭偕老,但又不確定自己是否足夠了解對方,那么,筆者在這里冒昧地誠懇地提醒你:想要切切實實地了解一個人,就要徹徹底底地了解他的生活細節(jié)。對于一個心機過重的人來說,外表、舉止和談吐都可以偽裝,而且盡可以偽裝的天衣無縫。但是,一個人日常起居的生活細節(jié)卻無論如何都不好偽裝,即便有心能偽裝一時,但卻偽裝不了一世。因此,生活細節(jié)有時比白紙黑字更能淋漓盡致地說明一個人秉性和品質的一切問題。究其婚姻的核心問題,也許所謂的愛情再美好也抵不過惡劣的品質對其腐蝕的程度以及損傷的面積。婚姻有望幸福取決于經(jīng)營婚姻的雙方的人性優(yōu)點,而不是所謂的物質條件和愛情基礎。物質條件是生活的保障,這種保障決定了一個家庭的生活模式,即生活的基礎設施和生活質量;愛情于生活而言就像潤滑劑于車軸而言一樣,也就是說愛情就是生活這輛老爺車的潤滑劑。老爺車年久失修,總是會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問題,于是潤滑劑就在適當?shù)臅r候派上了至關重要的用場。滴一滴潤滑劑老爺車又會吱吱扭扭、東倒西歪地前行,但不管怎么樣,它總算是一直在前行,并沒有停止不前;給點愛,枯燥無味的庸常生活就會增添點溫馨感動的魅力,一成不變的日子又會恢復生機,這種生機雖然稍縱即逝,但即便是這一剎也足夠抵抗日復一日死氣沉沉的生活的頹廢感了。如果沒有這種信心,試問,生活還如何繼續(xù)?而只有人性優(yōu)點無論對于任何一種生活都是最可貴、最美好、最有價值、最源源不斷的給養(yǎng)。這種給養(yǎng)亦是生活的精髓。
單身意味著把生活簡單化、條理化,單身也意味著減輕了生活的重負,解綁了心靈的枷鎖。一個人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多多益善地免除那些令人身心疲憊的沒必要的繁文縟節(jié)。其實,唯獨人與人之間的周旋是一件最傷神勞肺的事情。人們始終認為人是群居動物,所以人必須要和其他人建立起關系,這樣人才能稱其為正常人。基于這種普遍卻庸常的認知,人們總是把離群索居的人稱為怪人,這個怪人有別于正常人。例如,人們認為比爾蓋茨患有輕度的自閉癥,人們認為愛因斯坦不愛表達自己。而自閉癥和不愛表達自己的共同點就是不愿與人接觸,不愿毫無條件地出賣自己,把自己當做一件廉價商品,只要見了人就去推銷,而只愿不被打擾安安靜靜一心一意地做自己的事情。一個熱衷于賣弄的人就是一個習慣于出賣自己的人。一個貪得無厭、欲壑難填的人有時為了達到某種目的,既可以出賣底線,又可以出賣靈魂。而社會越是進步,科技越是發(fā)達,人們對自己無條件地出賣似乎越能證明這個人是正常的,是聰明的,是符合社會形勢和人際交往需求的。于是,大多數(shù)人不可避免的學會了夸夸其談,只會賣弄嘴皮子偷奸取巧,卻不愿干實事。因為很多自認為聰明的人逐漸發(fā)現(xiàn),默默無聞地做事并不比自吹自擂的行為能取得更好的效果。于是他們義無反顧地過濾了前者,洋洋自得地保留了后者。而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個詞便在這種可悲的大環(huán)境下應運而生。但令人深感慰藉的是,古往今來的諸多事實證明,到頭來正是那些所謂的自閉癥患者或是不愛表達自己的人取得了舉世矚目的可喜效果。而這種效果顯然已經(jīng)跨越了國界以及個人利益的得失。然而,讓人喟嘆不已的是,正是這些一開始默默無聞做事的人最后為全世界自吹自擂、夸夸其談的人找到了繼續(xù)恬不知恥地自吹自擂、夸夸其談的契機,即他們絕對有本事把別人的豐功偉績當成大肆渲染的時事素材,以求以議論有志之士和天才人物的功過是非而提高自己的身價亦或者知名度。就像伊索寓言中那只落在車輪上的蒼蠅,滿心認為車輪滾過后的那些塵土是自己揚起來的。而那些愛慕虛榮、嘩眾取寵為別人的豐功偉績添油加醋的人,也滿心以為只要自己對這些人的生活細節(jié)有所紕漏就證明自己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綜上所述,和很容易居心不良的他人保持一定的距離也是一個人能夠平靜生活的首要保障;其次,細細想來,人與人相處也著實帶不來多少有益的好處,害處卻多如牛毛。這源于人心的吹毛求疵和人性的不知好歹。正因為木森深諳此理,所以他一個人生活倒也津津有味,并不覺得孤獨。
永恒第一次走進木森的住所,覺得這所房子的陳設和布局充分體現(xiàn)出主人不凡的審美品位。房子是復式房,客廳和廚房在樓下,臥室在樓上。這座房子裝修并不奢華,一眼望去反而給人一種簡單質樸的感覺。而恰恰是這種含蓄的極簡風格營造出一種高雅的質感,正是那種沉穩(wěn)的低調呈現(xiàn)出一番比奢華更引人入勝、美輪美奐的氣派,彰顯出主人夫唯大雅,卓爾不群的精致情懷。永恒懷著好奇的心理打量著這座精致典雅的房子,心里說不出的高興。
“我住在這里會不會不太方便?這所房子里的女主人也許會嫌我礙事的。”永恒一邊打量著房子,一邊問。
木森笑了。
“沒有人會嫌棄你,除非你自己嫌棄自己。”他回答。
“怎么?難道這座房子里沒有女主人嗎?”永恒驚訝地轉過臉,看著木森問。
木森點點頭。
永恒若有所思地看著木森,沒再說話。木森覺得他臉上的那種表情仿佛在說:“這下我就放心了。”可仔細忖度又覺得不像,似乎也在表達這樣一層意思:這就怪了。
“來,”木森又說,“先跟我上樓,看看你以后住的房間。”
永恒跟在木森的后面沿著一道一塵不染的樓梯拾級而上。二樓的空間比一樓還要大。木森推開一個房間的門,告訴永恒這個房間從現(xiàn)在開始就屬于他了。永恒就像重歸故里的游子一樣,臉上掛著滿意的表情,欣喜的走進房間,把自己的旅行包往地板上一扔,一下子跳到床上,又反轉身面朝天四仰八叉地躺了下來。他閉上眼睛認真地體味著這座房子里令人舒爽的氣味和溫馨的感覺。木森站在門口,雙臂環(huán)抱,斜靠著門框,面帶微笑地看著他。他看著這個朝氣蓬勃的青年,親歷了他迎接新生活的方式,突然覺得那段剛剛結束的牢獄生活仿佛離他已經(jīng)相當遙遠了。他的房子從未有第二個人來過,如今他毫無條件地接納了這樣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他覺得這個青年為這所向來靜謐安逸的房子注入了青春的活力并帶來了清新的感覺。他笑意盈盈、不由自主地走到床邊,用手摸了摸永恒臉上的那塊傷疤,說:“也許它還有治愈的希望。”
永恒立刻睜開眼,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木森,用平靜的語氣說:“我并不在意它,就讓它留著吧。也許它能給我?guī)硪庀氩坏降暮眠\也說不定呢。”
木森低頭看著青年,難以置信是什么力量讓他如此灑脫自信。但不管怎么樣,他都為他感到驕傲和自豪。為他的這種野草般的韌勁和安之若素的平和心態(tài)感到滿意。尤其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喜歡和欣賞這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年輕人了。
“快去沖澡,”頓了頓,木森又和顏悅色地說,“更衣室里有沒有拆裝的新內衣,你現(xiàn)在和我體型差不多,應該能穿。沖完澡下來吃飯,我這就去準備。”
說完木森便離開了房間。永恒抬起上半身看著木森離去的背影,心頭襲上一陣溫情。木森一走出房間,永恒便坐了起來。他打量著這個以后他要居住的房間,陷入了沉思中。
“我以后要和木森一起生活。”永恒心想,“這種生活會持續(xù)多長時間呢?他還沒有結婚,依舊是單身。這對我來說倒是一件好事。這樣我們之間就不會有罅隙,也許能很好的相處。可是接下來我該做什么呢?我不可能整日里都無所事事……”這樣想著,他突然想起導師在彌留之際交給他的一封推薦信。他立刻跳下床,走到旅行包跟前,彎下腰,拉開拉鎖,從旅行包的隔層里取出一封信。與其說這是一封信,不如說這更像一張匆忙之中寫成的便條。因為這封信并不正式,沒有信封,只是一張寫著幾行英文的皺皺巴巴的白紙。
這封信的內容如下:
吾師漢斯·斯泰恩。我命不久矣,雖死而無憾,但依舊有些未了的遺愿。拿著我在監(jiān)獄有限的條件下粗劣寫成的這份信來找你的這個青年是我在監(jiān)獄里唯一可感欣慰的慰藉。他是我的愛徒,就像當年我是您的愛徒一樣。當年我沒有聽從您苦口婆心的教誨一意孤行而鑄成大錯,深感悔意,但一切已成定局,故不必再提。如今依然希望您看在我的情面上,收留這個青年。我已經(jīng)把畢生所學傾囊相授與他。這個青年因為某種不明不白的錯誤在監(jiān)獄里生活了五年。但他智性超群、聰明絕頂,我深信是個可塑之才。所以,我懇請您在他滿腹學識卻不知有何用武之地而在我的舉薦下來找您時,請給予他道義上的幫助。
您的不肖愛徒喬叟
2022年11月15日
隨信附帶的還有一件信物,即當年喬叟在離開劍橋大學時漢斯送給他的一塊腕表。這塊腕表是一個瑞士人專門為漢斯設計制造的。這塊腕表唯一與眾不同的地方是,在它的表面上刻著亞里士多德的一句話: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喬叟在臨終前又把這塊腕表送給了永恒。他之所以這樣做,一方面是因為他深愛著這個年輕人,希望在自己故去后,能留下一件貴重的遺物使他能睹物思人時時刻刻惦念著自己,這樣他的愛便不會隨著他的消逝而沉寂,反而以青年思念他的方式繼續(xù)蔓延著、存在著、影響著他們陰陽兩隔的彼此;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他預測永恒出獄后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所適從,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和生活的意義。因此,他留給他一線非常難能可貴的希望,就是希望這個年輕人帶著舉薦信和信物在人生最迷茫的時期去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投奔自己的精神導師漢斯·斯泰恩。漢斯·斯泰恩因為在物理學方面的杰出貢獻而獲得了2021年諾貝爾物理學獎。
此刻,永恒再一次看著這封信和這塊腕表臉上顯出一種復雜的表情。他知道,這封信和這塊腕表意味著他如果讓它們派上用場,那么他就勢必要離開故土,遠渡重洋。就他個人來說,他沒什么好牽掛的,在哪里都可以生活。但就他的感情而言,他卻十分不愿離開這里。因為這里有他的愛,這里是他首先學會去愛的地方,尤其是這里有一個他摯愛一生的人。想到這一層,他立馬想到了自己至愛的女子。對于愛情來說,五年的漫長歲月會改變很多東西。永恒不知道那個姑娘是否還是那個姑娘。那個姑娘現(xiàn)在身在何處,心系何人。一種繾綣纏綿的眷戀之情頃刻間席卷了他其他一切的思緒。他立刻收起信件和信物,把它們放回到原來的地方,又把旅行包放在一個僻靜的角落。然后離開房間,去更衣室尋找木森所說的新內衣,準備沖澡。
半個小時后,煥然一新的永恒出現(xiàn)在餐廳。木森轉過臉看了永恒一眼,不禁愣住了。僅僅洗了一澡,此刻的永恒看起來和之前判若兩人。只見,永恒下身穿著一條深藍色牛仔褲,牛仔褲不緊不松地貼在他肌肉發(fā)達的腿上,完美地體現(xiàn)出他腿部線條的美感;上身穿著一件深灰色襯衫,襯衫的下擺系在褲腰里,袖子挽到手肘處,露出結實的小臂;他的根根像墨玉般烏黑的頭發(fā)朝后梳去,用定型發(fā)膠打造出了完美的造型,露出他寬闊的額頭、濃密的眉毛、深邃的眼睛、挺拔的鼻子以及性感的雙唇。永恒的嘴角微微上揚,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看得木森目瞪口呆,一時間既找不到一個準確的詞形容此刻自己的感受,也找不到一個準確的詞形容此刻永恒的容貌。但是,木森感觸最深的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這個猶如天神下凡的青年,用他完美無瑕的五官和無可挑剔的造型使他臉上的那塊醒目的傷疤令看到之人越發(fā)觸目驚心。無論是木森的情感還是木森的心,都被這一幕震驚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他難以置信,當極美與極丑同時在一張臉上呈現(xiàn)時,竟會是這樣一種驚為天人的境界。
是的,‘境界’。此時此刻,木森再也想不到其他的詞,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這個詞。而對于這個詞,他又無從給出任何解釋。因此,木森就那樣直愣愣地看了永恒半天,看得永恒莫名其妙,然后才好不容易從他干裂的雙唇里擠出這么幾個字:
“你穿我的衣服很合身。”
永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答:“我看見這身衣服好看,我就穿上了,你的品味真不錯。”
“很適合你,”木森微笑著回答,“明天咱們去逛商場,給你買幾套新衣服。”
永恒又笑了笑。
“永恒,你的身材為什么這么健碩?”木森盯著永恒肌肉發(fā)達的上半身,忍不住問,“就好像故意練過似的。”
永恒笑而不答。
“快過來坐,”木森又說,“你的到來使這座房子蓬蓽生輝呀!”
永恒一點也不認為這句人們慣用的客套話充滿了虛情假意,而是真心實意地覺得這是木森對他入住此地誠摯的夸贊。這位年輕人直截了當?shù)南敕ǎ沧C明了主人的坦誠和直率。
“做什么好吃的啦?”永恒就像是在這座房子里住了很長時間一樣,一面坐在餐桌前,一面用隨意的口氣說,“我都快餓死了。”
木森看到永恒如此不拘小節(jié),心里甚是高興。
“意大利面,”木森一邊把面端到永恒面前,一邊說,“不知道你愛不愛吃。我經(jīng)常吃這種飯,簡單又方便。”
永恒看著這盤面,突然想到有一個女子也特別愛吃面,尤其是愛吃自己做的蔬菜面,隨即不由自主地脫口問道:“她現(xiàn)在好嗎?她現(xiàn)在在哪里?”
聽到早已預料到、卻姍姍來遲的提問,木森為之一怔。他不禁想道,這個年輕人終于把思想集中在他人生的重要問題上了。只是,木森不確定,對于這個青年來說,這個問題現(xiàn)在還能不能算是重要的。因為永恒提到的這個人,多年來就像斷線的風箏一樣,誰也不知道她究竟飛到哪里去了。
“你是說一世嗎?”回過神兒來的木森一邊回答,一邊在永恒對面坐了下來,“你入獄的當天傍晚,她就飛往了意大利。五年來,一直在國外生活。至于她有沒有在某一時期離開意大利而去到別的國家,我也不是很清楚。一世幾乎算是銷聲匿跡了,因為多年來,我們所有人都沒有她的消息。不過,你服刑的第二年,國內最受歡迎,也是網(wǎng)絡文學崛起后做得最成功的一家文學網(wǎng)站連載的一部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雙語版小說——英文和中文版——受到了國內外讀者的一致好評和熱烈追捧,紅極一時。雖然這部小說的作者叫曇花,但我們略知內情的人都深信這部小說是一世寫的。由于我們和一世本人失去了該有的聯(lián)系,因此,我們還不能得到確切的消息,證實這本書的作者的確就是一世。但從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博大精深的思想內容、鋒芒畢露的文風姿態(tài)以及感人肺腑的書名來推測,我們認為我們的判斷絕對沒有失誤。你出獄的前幾天,這部小說剛剛脫稿。”
“這本書的書名叫什么?”永恒用平靜的口吻問。
“《我心永恒》”
‘永恒’這個詞,讓永恒的心顫了一下。以這種方式聽到的這兩個字,比親口聽她說‘我愛你’這三個字更讓永恒的那顆渴念的心難以自持。一世是永恒一生的支柱。正如木森所說,假如這本書的確是一世寫的,永恒聽到書名后怎么可能心情平靜。如若永恒能平靜,那么愛情的這道公式——愛情=命定的相遇+靈魂的震顫+一生的堅守——將永遠不會成立了。永恒絕對不能平靜,就像冰遇火會融化一樣。那么木森呢?難道當木森跟讀這一著作的時候,心里就沒有一種酸溜溜的感覺?他有——醋瓶子打翻,怎能不五味雜陳?事實上,那種感覺還分外強烈,以至于一整個月,木森都茶飯不思,徹夜難眠。雖然此刻,木森說話的語氣就像寒風吹過冰面,絕對沒有漣漪翻涌,但他靈魂里情感的湖面,翻涌起的何止是漣漪,簡直是驚濤駭浪。然而,這個年近四十的男人在一個二十三歲的青年面前,怎么可以敗露自己的心跡呢?一個單戀的男人的心曲,無論多么蕩氣回腸,決不能在情敵面前訴說和表露,這是一個男人最基本的尊嚴的底線。
“她是一位作家?”沉默了一會兒,永恒又問。
“難道你不知道?”木森反問。
永恒沒有作聲。
就這樣,倆個男人沒有針對這一話題再繼續(xù)談下去。因為就目前來說,以這一內容為主題接續(xù)著再談下去,也只能是勉為其難。永恒不了解一世,這讓木森十分驚訝。而木森在突然了解到這一情況后,又不可能在這種尷尬的場合把他差強人意所了解的一世的身世背景和永恒細細道來。木森之所以認為自己絕對不可以這樣做,是因為如果他這樣做了,這件事無論對他還是對那個傾聽之人都顯得十分的滑稽可笑。這就好比一個局外人洋洋自得地和一個深情款款的丈夫談他忠貞賢淑的妻子的性格和喜好。在木森看來,最無知的白癡才會干出這種讓愚蠢都羞愧難當?shù)氖隆R虼耍m然木森不是十分清楚永恒和一世之間的愛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難以想象構筑這種愛情的基礎是什么,尤其看不出銜接他們彼此靈魂的橋梁又是什么,但他一個字都不能說,一個問題都不該提,所以只能暫且保持蠢蠢欲動的沉默。于是,各懷心事的倆個男人一言不發(fā)地埋頭吃起了飯。吃完飯后,永恒對木森說他想出去走一走。木森同意了。永恒離開木森的住所,直接去到了老街。永恒之所以沒有去公主小鎮(zhèn),是因為他對那座房子的眷戀不如老街強烈。在那座房子里,他和一世共同的回憶很少。但在老街,卻有很多。在某種意義上,老街是他們愛情的事發(fā)地,而老街所屬的這個時代,不可避免地成為了這個不知道是已經(jīng)結束還是依舊會繼續(xù)的故事的背景。這種背景,五年前,置身其間被感性和從眾心理擺布的永恒看不清;五年后,當理性和自由意志鞭策永恒跳出這個怪圈時,終于看清了時代背景于故事而言的深遠意義。
這是個美好的時代,美好到讓每一個生活在這一時代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惴惴不安起來了。對此,又有誰會質疑呢?為什么生活如此幸福,人們的心反而惶惶不可終日呢?這是因為這個時代看似和平,實則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每一個人的內心卻異常的壓抑、憂憤、憋悶和愁苦,過度安逸的生活使他們的精神世界成為一片貧瘠的荒原,身體在縱情享樂中比在辛勤勞動中勞損的更迅捷,這一任何人都不言自明的道理,令人們深感惶恐。每一個人都覺得他們病了,而且病的不輕。最令他們憂心如焚的是,不是他們的身體病了,而是他們的靈魂病了,而靈魂的痼疾幾乎沒有治愈的可能性。誰都明白靈魂的絕癥和病體的癌癥不同,病體的癌癥會隨著生命的結束而消亡,但靈魂的絕癥很可能讓亡靈也無法得到安息。似乎一切都完了。
這是個欣欣向榮、日新月異的時代。科技在前面打頭陣,為脆弱盲從的人類一邊披荊斬棘,一邊保駕護航。在這樣的優(yōu)待下每一個靈魂病變的人似乎都活的揚眉吐氣。然而,孟子有言: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安樂的時間久了,死便是必然的結果。縱觀古今,時代自有時代的意志,這一意志確保時代要用最強硬的手段維護自己的尊嚴,行使自己的權利,履行自己的使命。于是在平靜中暗藏著動蕩的時代正在不動聲色地醞釀著一場消滅一切病變的腥風血雨。那么,未來將會有一場什么樣的災難在等待著這些靈魂病變的人呢?這個二十三歲的青年第一次深刻的意識到,回答這一問題的正在演進的時代正是他的愛情故事的大背景。而這個愛情故事就像生命只有一次一樣,在他漫長的一生中也只可能擁有一次。
五年來,這條老街更顯老態(tài)龍鐘了。那次翻新的痕跡已經(jīng)蕩然無存,一切跡象表明這條老街又恢復了翻新前的狀態(tài):環(huán)境臟亂差。行人絡繹不絕,沿街叫賣聲此起彼伏。而當初切面店所屬的位置,如今已經(jīng)不賣水果,而改賣五金產品了。這周遭的一切都證明,五年來,物不再是那樣的物,人也不再是那樣的人。時間的洪流席卷了能帶走的一切,也逐漸地改變著不能席卷的一切。
永恒置身在人流中,駐足在五金店的門前,思緒如潮、心情激動。就在這時,他突然感覺到他的右肩被輕輕的拍了一下。他下意識的轉過臉,看到一個身材魁梧的外國人站在自己的身后。
“請跟我來,我有話對你說。”外國人用蹩腳的漢語對永恒說。
永恒雖然感到詫異,但難以遏制的好奇心還是促使他不由自主地跟在外國人的身后向一個僻靜的角落走去。一走到那個令外國人感到中意的角落,這個陌生人便又迫不及待地打開了話匣子。外國人在講話時顯得十分激動,顯然他在內心里一直忍受著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煎熬。他說話時的那股急切勁兒讓永恒覺得從他嘴里吐出來的每一個字一定在他的心里醞釀了很久了,就像演說家在演講前必定寫好并記住了演講稿一樣。
“我是仲曰京的保護人,”只聽陌生人依然用蹩腳的漢語這樣說,“想必不用我多做解釋你也知道,仲曰京是仲馗的女兒。自從她父親去世后,我一直是她的合法監(jiān)護人。但此刻我要告訴你一個令人傷感的消息,她一個星期前由于吸毒過量不幸去世了。對于這種結果我深感無奈,也十分遺憾。一開始我并不知道她吸毒,但后來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為時已晚。我曾強制逼迫著她去戒毒所戒毒,但她的毒癮已經(jīng)到了難以戒掉的程度。她之所以吸毒是因為太孤獨了,這不僅是因為生活上的無依無靠,也因為精神上的無所寄托。家庭成員的相繼去世對她打擊太大了,給她造成了莫大的悲觀絕望的影響。這一影響一直追隨在她死亡的最后時刻。”這位陌生人無論講到任何內容都始終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正在對之講話的青年,試圖從對方的臉部表情洞悉他的心理活動,但他完全是徒然,因為永恒自始至終都像一座塑像一樣面色平靜地聽著。
“我之所以找到你,”他繼續(xù)費勁地講道,“是因為你是她在這世上唯一可以托付靈魂的人。也許你不知道,他的父親在生前已經(jīng)把你當做了他財產的合法繼承人,也就是說是她女兒終身的依靠。他曾對我說過,希望在你出獄后,讓我把你接到美國,然后和他女兒成親。他希望你能照顧這個無親無故的姑娘一輩子。因為你是他這一生唯一信賴的人。他相信你的人品,更相信你的良心。只可惜,這位姑娘沒福氣。你剛出獄,她卻英年早逝了。也許這就是你們各自的命運。”他深深地嘆了口氣,頓了頓,又接著說,“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不受單方面婚約的限制,盡管這樣的制約對你來說從來都不成立,但是我依舊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回美國參加她的遺體告別儀式,送她最后一程。因為這個可憐的姑娘真的是連一個為她真心傷感和流淚的親人也沒有。我是個基督徒,我信奉人死后靈魂的永久安息。所以,我懇切的希望你能答應我的請求,雖然你并沒有義務和責任要這樣做。”
陌生人總算結結巴巴、斷斷續(xù)續(xù)地把來意講明了。此刻,他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永恒,耐性地等待著他的答復。永恒默默地看著這個五官明朗的外國人,心里卻在回憶仲曰京的相貌特征。但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一點也記不起這個姑娘了。他只記得他在切面店見過她一次,以及仲馗曾給他看過一次她的相片。他隱約想起這個姑娘長的很清純,很美。但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一個販毒的父親會有一個吸毒的女兒。而且正是父親的生財之道成為了女兒的性命之憂。
“我答應你。”最后,出于一種人道關懷的目的,永恒答應外國人一同前往美國為這位在他看來十分陌生,卻被單方面認為有必要成為自己妻子的姑娘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