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 名韁利鎖
- 卜九九
- 5605字
- 2018-05-26 23:44:13
沒有人知道一世對永恒究竟懷著一種什么樣的感情。事實上,事到如今,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種感情究竟是更傾向于愛情,還是更傾向于由于同情、憐憫和關(guān)愛而產(chǎn)生的一種前輩對后輩的呵護之情。然而,不管是那種感情,這個少年的禍福都牽動著她個人生活的命脈。不知從何時起,他的悲成為了她的悲,他的喜也成為了她的喜,而他的生死似乎也意味著她的生死。因此,當她在這個幽暗、寂靜、詭秘又嚴肅的審訊室里見到他時,她的心遠比想象中要更加難以接受這個既定事實。這一刻,也就是眼看事成定居的這一刻,她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的難以置信這個清秀絕美的少年會把毒品親手交給別人,不相信這個少年會和涉毒人員常年廝混在一起,她尤其不敢相信命運會如此對待這樣一個脆弱孤苦的生命。她緊緊的握著永恒的手,為這人世殘酷的一切感到心灰意冷。
這是個莊嚴肅穆、冷酷無情的地方。在這里一切都顯得那么不同尋常,又那么難以達到協(xié)調(diào)一致;在這里曾有無數(shù)罪犯也許懷著悔恨、絕望、甚至于不甘和沉痛的心情被要求陳述自己的犯罪經(jīng)過;在這里罪惡昭然若揭,正義得到伸張。正是這個地方,現(xiàn)在卻用這種最無可指摘的方式摧殘這個少年最后的一點人性的光輝,剝脫他最后的一絲生存的權(quán)利,撲滅他燭光般微弱的活下去的希望。借著冷漠而蒼白的燈光,凝視著永恒的那雙在拘留了一周后變得悲傷、陰郁而渾濁的眼睛,一世在靈魂深處向這人世的律法詰問:人間的正義呀!難道就不能給這個少年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嗎?難道就不能讓他在智行成熟的時候理性的選擇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要如何生活嗎?為什么在他最無助、脆弱、敏感而無能的時候,社會的萬惡之源要一勞永逸的摧毀他。試問,在某種意義上,難道不正是不良的社會環(huán)境和不合理的社會結(jié)構(gòu)成為了滋生罪惡的土壤,與此同時,在這片肥料充足的骯臟沃土上卻在堂而皇之的建設(shè)一座清潔環(huán)境和根除罪惡的道德法庭,義正言辭的去裁決自己一手栽培的問題國民。這就好比一個痔瘡患者一邊往嘴里送辣椒,一邊往身上抹藥膏一樣。這難道不是道德在揶揄罪惡,而罪惡在譏諷道德嗎?這亦是一種天大的諷刺。
這一刻,一世面對著孤苦無依、凄愴絕望的永恒,不可避免的要為社會和命運不謀而合賜予他的不公而申述。但這種申述的慷慨陳詞也只能在她的心里噴涌而出,而不能在公堂上公然質(zhì)問。
“永恒對所謂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如果他被按相應的法律條款判刑,他所依賴的社會也便成為了他最終的墓冢。無疑,這個可憐而可悲的少年即將成為殘酷現(xiàn)實的犧牲品。可這一切本不該發(fā)生。他原本可以作為一個守法的公民好好生活,即便不能保證為社會的進步作出什么值得稱道的貢獻,但也不至于成為危害社會、殘害同類的不法之徒。”一世想。這是顯而易見的,但卻是最讓人難以接受的事實。“社會的土壤和田地的土壤毫無二致,也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現(xiàn)在,這三個由于同一案件而聚在一起的完全不同的人,各自懷著復雜的心情經(jīng)歷著永恒時間中這微不足道的一刻。而正是這一刻,作為局外人的木森,或者作為旁觀者身不由己而又自然而然的完全被隔離在外的木森深刻的意識到,這對男女雖然看起來是那么不同,那么迥異,但是卻被一種人世界最高尚、最純潔,最偉大的感情緊緊的維系在了一起,使任何人在這種感情面前都不由自主的覺察到自己的渺小和無為。也正是這一刻,他明白了一世的那種毫不矯飾的坦蕩態(tài)度,即對她和永恒之間的那種男女關(guān)系的泰然自若、無愧于心的默認。對這種關(guān)系她始終緘默不語,沒對任何人做過任何解釋。因為她根本無須解釋,一切都不言自明。
永恒又被送回了拘留室。如萊芒所愿,一世并沒有發(fā)現(xiàn)永恒臉上的淤青,他懸在半空的心終于安然無恙的落回了原處。她怎么可能發(fā)現(xiàn)呢?當她一看到永恒眼里便沒有他了,取而代之的是心里因為他而產(chǎn)生的無盡的痛苦。只要他在身邊,這痛苦便掩埋了她,使她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到。既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又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唯一能感覺到的是司法筑起的那道銅墻鐵壁,這道無形的銅墻鐵壁把他們阻隔在不同的空間,即便他們面對面,也深切的感覺到相隔千萬里。在審訊室里這種感覺永恒和一世都感覺到了。因此,他們幾乎沒怎么交談。并不是因為有律師在一旁所以沒有交談,而是因為彼此的眼神傳遞給對方一個心靈的信念,那便是根本無需交談,一切都在無言中。握握手,對方的心境,對方想對自己所說的話,便了然于心。就像這些話是產(chǎn)自于自己的思想和行為意識一樣。
萊芒把木森和一世送到了警局門口。
“作為一名聲名遠播的律師,你對這個案件有什么獨到的看法?”在門口,萊芒看著木森問。
“現(xiàn)在,我只能說,這個少年的案件似乎還有很多我沒有完全了解的隱情。”木森回答。說到這里,他轉(zhuǎn)過臉意味深長的看了看一世,然后又把目光投向萊芒,繼續(xù)說,“我不知道這些隱情意味著什么,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樣的社會現(xiàn)實導致了這樣的結(jié)果。但任何事情都是先有因后有果。所以在整個案情水落石出之前,我不能輕率的做出任何判斷。”
萊芒點點頭。他之所以這樣問,完全是出于對一世的關(guān)心。至于永恒,單從警察和罪犯這一層面,他對他就沒什么人情可言。然而他做夢也想不到,現(xiàn)在他和這位少年竟然又有了一層新的關(guān)系,那便是情敵,所以在感性情感上他對他就更沒有好感了。
“一世……”萊芒欲言又止。
“萊芒,在永恒的案件塵埃落定以前,我會以他監(jiān)護人的身份為他奔波四方。”一世用哀傷而體恤的眼神看著萊芒發(fā)紅的眼睛,語重心長的說,“雖然我知道希望渺茫,但我依舊會懷著絕望的心情為他竭盡全力的。在此期間,由于職責所在,我不希望你牽扯進來,讓你左右為難。為了你好,你應該避嫌,我想你比我更了解這一點。所以,我們還是少見或干脆不見的好。”
萊芒的臉上又露出了他眼前的這兩個人剛來時看到的那種痛苦的表情。仿佛在說:“不見你我生不如死,不見談何容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幾日不見就等同于判我死刑了。一世,你可以不愛我,這我無法強求。但你不能因為愛別人而如此折磨我,讓我忍受這樣的痛苦。”
這些情真意切的話雖然沒有說出口,但表露心跡的那種表情卻一直掛在萊芒的臉上,并沒有轉(zhuǎn)瞬即逝。不知道他是不想掩飾了,還是由于太過痛苦而掩飾不住了。總之直到一世和木森離開警局,他的這種表情依舊像一張苦不堪言的假面具一樣明晃晃的敷貼在他的臉上,讓每一個看到的人都情不自禁的為他感到傷心和難過起來。
當意外得知永恒便是他兩年前要尋找的真名叫目舜的少年時,木森打算和一世推心置腹的談一談。談一談他所不知道而一世很可能知道的那些在她言談舉止中顯露出來而他據(jù)此揣測出的隱情。談完后,他決定再去一趟水鄉(xiāng)之城。不管這個少年是因為什么原因走上歧途的,他認為他都有必要為他竭盡全力。如果這個世界的確存在奇跡的話,在上天的護佑下,他希望自己能扭轉(zhuǎn)乾坤,改變他的命運。當然不純?nèi)皇且运撬霓q護律師的身份,也是以他是仰慕他那可憐而不幸的母親的小輩并對他負有一定責任的長輩的身份,尤其是因為他要彌補自己兩年前所犯的敷衍了事的過錯。雖然他深知在人生的進程中談假如是違背理性的,但他也承認,如今這一不良事件的誘因之矛頭如果不是寬宏大量的指向自己,良心上他也絕不否認這一事件和自己并不是毫無干系。想當初,如果他用心一點,熱心一點,別把道義和良心踩在腳底下,然后無事一身輕的離開。而是想盡辦法找到他,給與他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和指引,也許這個少年的命運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他認為自己對此負有一半的責任。一想到這里他就感到無地自容、慚愧不已。
“如果那位過世的母親泉下有知,知道自己的兒子即將站在她審判過無數(shù)人的審判席上被別人審判時,她會作何感想?她會不會認為人生就是一個天大的諷刺?人生就是命運對當事人的揶揄?”木森一面開車,一面想。漂亮的嘴唇抽動著,潔凈的眉頭不由自主的皺了起來。坐在他身邊的一世一直緘默不語,顯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這時,突然轉(zhuǎn)過了臉,她看到木森俊朗的臉上顯出任何言辭都難以描摹的復雜而悔恨的表情,不禁驚詫不已。
她默默的觀察了他一會兒,終于忍不住問:“你怎么了?”
木森既沒有接話,也沒有轉(zhuǎn)過臉看她,而是無動于衷的開著車。
“一世,告訴我事情的真相,把你所知道的全部都告訴我。”過了很長時間,木森一邊轉(zhuǎn)動方向盤,一邊轉(zhuǎn)過臉意味深長的凝視著一世的側(cè)臉,說,“我相信,你對永恒的了解比卷宗上所記述的要詳細的多的多,而這也許就是那不為人知的隱情。”
一世平靜的轉(zhuǎn)過臉回應了木森探尋而疑問的目光,露出一絲莊重而淡雅的淺笑。似乎在說:你不問,我也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因為沒有任何人比你更有資格知道真相了。緊接著,她像講述一個古老而歷久彌新的故事一樣,用清晰的思路和精煉的語言把木森想了解的一切以畫面感的形式呈現(xiàn)在了他的腦海里。在整個講述過程中,她把什么都講到了,唯獨巧妙的回避了在故事中他們之間的那種微妙關(guān)系的這一情節(jié)。木森不是個毫無感受力和頓悟力的傻瓜,他當然聽得出來一世對這個少年情真意切,而少年對一世也是一心一意。然而,她如果不想明說自有她不想說的原因和理由,也許她認為他們之間的感情和這個案件毫無關(guān)系,沒必要提起,所以他也沒必要過問。于是,他保持了她希望他保持的態(tài)度:聽該聽的,不問不該問的。
“真沒想到,事情怎么會是這個樣子!”聽完一世的講述后,木森喃喃的說。
“木森,你已經(jīng)見過永恒,也讀了卷宗,就永恒被控告的罪名而言,你認為最樂觀的結(jié)果是什么?”一世心急如焚的問。
“我認為關(guān)于涉毒的案件就沒有所謂的樂觀結(jié)果這一說。”木森站在職業(yè)的立場上回答,“但是,基于永恒涉案前的不幸遭遇、他的年齡尚年輕以及記憶上的殘缺不全,也許法庭會考慮案情的是非曲直而酌情處理。但我還是那句話,即便如此,我們依舊不能對司法存有太多幻想。因為永恒承認曾有很多袋克數(shù)不同的毒品經(jīng)過他的手流轉(zhuǎn)給別人,就憑這一點,他的罪責就不輕。雖然他說他并不知道那些白色的粉末是毒品。”
“不知者不罪。”一世說。
“一世,法律首先講求的是真憑實據(jù)。證據(jù)顯示,幾乎有一年多的時間永恒和那些人廝混在一起。關(guān)于這一點,他自己也據(jù)實承認了。據(jù)我所知,在這一層面,很少有出污泥而不染的特例,永恒自己沒有吸毒,這已經(jīng)是不幸中的萬幸了。而且最最關(guān)鍵的是他是仲馗的得意門徒。如果說他是絕對清白的是無論如何都解釋不通,也說不過去的。但是,正如你所說:不知者不罪。基于永恒的口供,即他并不知道流經(jīng)他手的那些白色的粉末是毒品。那么,這個‘不知’究竟是他不懂什么叫毒品,還是他知道什么叫毒品而真的不知道那些東西的確是毒品。這種“不懂”和“不知情”的差別會導致完全不同的結(jié)果。前者一定會被判刑,而后者也許會無罪釋放。因為不知情也許意味著他始終被蒙在鼓里。”
“我相信永恒一定是后一種原因。”一世斬釘截鐵的說。“他是個誠實的孩子,絕對不會說謊。”
“一世,你相信沒用,法庭要的是確鑿無疑的證據(jù)。”木森以一個專業(yè)人士的口吻說,“尤其永恒在涉毒時還使用的是假名……”
“關(guān)于假名這一點,”一世打斷了他的話,“事情很明顯。因為永恒什么都不記得,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仲馗才會自作主張的給他起了個名字。”
“完全有這種可能,”木森回答,“因此在開庭之前,我必須去一趟水鄉(xiāng)之城,巨細無遺的了解一下你所說的情況。他父母的車禍事件,他的記憶丟失,他在外面流浪了三年,所有這些走上歧途前的背景資料既要有書面材料,也需要有證人出庭作證。但我個人認為,雖然永恒的身世和他記憶上的缺陷也許能成為他很容易被人蠱惑和蒙騙的最好佐證,當然這不僅能得到法庭在場人員的同情,也有利于他案件的最終審判。但遠不及拐騙的當事人的一句證詞。也就是說,只要被叛死刑的仲馗能出庭作證,說永恒的確對所做之事毫不知情,是他處心積慮的引誘坑蒙拐騙了他,永恒極有可能會免于刑事處分。”
“你是說他也許不會坐牢?”
“我只是說可能,”木森謹慎的回答,“但案情總是瞬息萬變。任何情況都有可能發(fā)生。我所能做的只是竭盡所能。”
“我和你一起去,”一世說,“你什么時候走?”
“明天。”木森回答。
此刻,坐在木森旁邊的一世永遠也不會想到,木森的心情遠不止她看到和意會到的那么平靜,他的辯護態(tài)度早已發(fā)生了質(zhì)的改變,這種質(zhì)的改變并不是說他不再秉持著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quán)益,維護法律的正確實施,維護社會的公平和正義的理念了,而是更富感性了。這種質(zhì)的改變源于他和永恒的那種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在表面上不清不楚,在道義上玄之又玄的深層關(guān)系。不清不楚是指在世俗意義的這一層面上,他完全有理由只是以一個單純的辯護律師的身份在職責范圍內(nèi)為他辯護,畢竟他對永恒并不富有難辭其咎的那種人情關(guān)系束縛上的責任。當然只要盡了力,結(jié)果或好或壞他都問心無愧;玄之又玄是指在人性道義的這一層面上,他絕對不能只做到恪盡職守、袖手旁觀。就像為人父母者不能只是做到把子女健健康康的撫養(yǎng)長大,更要做到教育和指導他們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這也正是當他得知那位前輩不幸去世留下一個孤苦伶仃的兒子時,便決定前去為這個孩子盡一點綿薄之力的主要原因。而今,正是這一原因,讓這個案件就像一副鐐銬一樣束縛了他良心和行動上的自由。自從他得知他的委托人便是他敬仰的那位不幸的前輩的兒子時,由于良心上的不安和自我譴責他在心里暗暗的告誡自己,無論是現(xiàn)在,還是將來這件事對任何人都只字不提。這就好比,一個人在傍晚時分經(jīng)過一戶人家時,看到院落里的一個小柴堆閃著火星。他心想:“這是不好的預兆,很可能會導致火災。”卻沒有付諸行動,其實也就是抬足之勞。走進去告訴戶主,柴堆不知什么原因在冒火星,讓他們及時撲滅。就這么一個小小的舉動,就能避免不幸發(fā)生在這戶人家。但他只是想一想罷了,隨即便無動于衷的離開了。半夜里,這戶人家的確被大火吞沒了,幾乎無一生還。事后,這個人再也沒和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就好像那場大火是他點燃的一樣。
無疑,與永恒的事件而言,木森也是這種心理。盡管他在口頭上永遠也不會承認他的靈魂有一種負罪感。但在行動上,為了這種的確存在并折磨他的負罪感,他決定不惜一切代價為永恒爭取最樂觀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