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 名韁利鎖
- 卜九九
- 5104字
- 2018-05-22 22:23:14
一個星期后,一世和木森在上午九點鐘準時來到警局。昨天下午他們得到通知,今天可以來探望犯人。木森是以永恒辯護律師的身份陪同和這位被告關系模糊不清的一世一同前往的。在一世突然出現在木森律師事務所的第二天,他被正式聘請為永恒的辯護律師。三天前,木森已經大概了解了永恒牽涉其中的這起販毒案件的來龍去脈,并得到了相關的卷宗和一系列需要的可靠或不可靠的素材。在大體瀏覽過卷宗并聽相關人士口頭粗略陳述后,他初步判斷,這位少年的案情撲朔迷離,不同于以往他所承接的任何一起案件。最主要的是,一世對這個少年的事牽腸掛肚、寢食難安,卻從未和他說過她和這位少年究竟是什么關系。這一點,令木森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來到警局時,首先迎接他們的是萊芒。萊芒看起來精神狀態并不好,但他卻故意表現出一種異常精神抖擻的樣子,而正是這種明顯的表演成分,讓人一眼便看出他好像好幾天都沒有好好休息過。他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布滿了紅血絲,眼袋像兩粒黃豆一樣掛在下眼瞼下面,臉色就像刷了一層石灰粉,灰暗而毫無光澤。幾天沒見,他好像老了五六歲。不管一世還是木森都看出了萊芒精神狀態的不正常,但他們誰也沒有過問。一世沒問,是因為她深知導致萊芒現在這種精神狀態的罪魁禍首也許正是自己,因此她羞于開口。如果她非要明知故問,那顯然是對他再一次的傷害;而木森沒問,是因為以他們的關系還沒到見面時開門見山、直言不諱的過問對方身體狀況的程度。而更重要的一點是,倆個人都明白,萊芒之所以欲蓋彌彰,顯然是不想讓人看出他因為某種原因而導致睡眠質量不佳,而出現了身體上相應的病理反應。
這當兒,萊芒游移不定的目光從木森的臉上移到一世的臉上,在一世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后又轉向木森,微笑著說:“我們又見面了,但這次彼此的身份卻截然不同了?!?
“是??!真是世事難料。”木森回答,伸出手與萊芒遞過來的手握了握。
與木森握過手后,萊芒又轉過臉目不轉睛的看著一世,用溫柔而悲愴的語氣問:“聽說你辭職了,為什么要辭職呢?”但他的言下之意卻是:你為什么要為這個少年如此不顧一切呢?為了他,難道你要毀了自己嗎?這值得嗎?
一世笑了笑,沒有回答。而是問:“我們什么時候可以見他?”
萊芒臉上顯出痛苦的痕跡,但轉瞬即逝。
“現在就可以,”他回答,“我已經做了安排。你們在審訊室見他?!?
說實話,這樣的安排雖然不違反常規,但也不合適。其實,他們完全可以在律師會見室見面,但萊芒自作主張摒除了這個合情合理的見面地點。理由很簡單,自從永恒自首后,一個星期以來,在對他的審訊過程中,萊芒手底下的那些人由于對涉毒人員深惡痛絕總是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對他們嚴刑逼供。雖然明文規定,嚴禁執法人員嚴刑逼供,但是在實際辦案過程中人們是不會按法令規范自己的一言一行的。那些年輕氣盛又自命不凡的執法人員非常會把握分寸,總是讓犯罪分子既吃了苦頭,總體而言又無大礙,因此,禁令也就成了一項毫無實際意義的空頭白文。
這種事當然在永恒身上也發生了。雖然他是販毒集團所有成員里唯一的一個自首人員,但這依然沒有換來執法者的同情。直到今天早晨萊芒才知道,在審訊過程中,由于永恒證詞一致,雖然對自己所做的一切供認不諱,但卻矢口否認自己知道實情。這種有違常理的誠實態度觸怒了那些警官,于是,他們游刃有余的游走在規章制度的邊緣地帶對他做了忍無可忍的事情,即拳腳相向。
“我不知道那些像面粉一樣白色的東西是毒品。”在審訊過程中,這是從永恒嘴里說出的最無意義,卻也是次數最多的一句話。審訊人員不止一次的被激怒了,于是忍不住對他拳打腳踢,但卻適可而止。當萊芒知道實情后,永恒的臉上已經淤青滿布。他沒辦法向一世交代,尤其在她事先已經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對永恒好一點。因此他不得不讓他們在審訊室見面,以期在昏暗環境的不利條件下,一世看不到永恒臉上被打過的痕跡。至于他的那些下屬,說句公道話他也拿他們實在是毫無辦法。在他面前,他們一個比一個聽話,一個比一個恭順。但一旦脫離他的視線,他們就會在某種安全的限度內自行妄為。這是發生在從屬關系中的一件眾所周知又不言自明的事。
現在,一世和木森跟著一位被叫來帶路的警官向審訊室走去,而萊芒則親自去拘留室帶永恒過來。由于他的案件還在受理階段,因此他暫時被關在那里。木森不止一次來過這種地方,因此對此地的所見所聞已經見慣不驚。而一世是第一次來。一路上,她懷著忐忑而好奇的心情跟在那個冷冰冰的警官后面沿著一條兩邊隔幾米就有一扇或開或閉的門的走廊一直向前走。中途,不時有人從他們前面左側的一扇門里走出來,手里拿著文件,急匆匆與他們相對而行,相遇時互相退避一下,然后便擦肩而過;還有人從他們后面右側的一扇門里走出來,與他們同路而行,快追上他們時,便加快步伐趕超在他們前面,然后一溜煙又消失在另一扇門里。這些人大部分都穿著警服,但也有穿便裝的。有的人經過時會和帶路的警官點點頭,出于禮貌,警官也一本正經的向對方點頭示意,但臉上卻毫無感情可言。給一世的感覺他更像是一個會只言片語的智能機器人,而不是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所有這些人(除了某時會有一個行色匆匆穿便裝的人顯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這顯然是非工作人員。)的臉上都無一例外的呈現出一種冷冰冰無動于衷的表情。他們神情冷漠,目光卻流瀉出一種來自于優越感的難以克制的高傲。他們的優越感來自于他們的工作屬性,而他們的高傲則源于這種工作屬性帶給他們的個人利益和人情關系所集于一身的那種社會地位。而正是這種社會地位,使他們內心十分明白,這座威嚴肅穆、干凈整潔的高樓意味著什么。連笨蛋都知道這座高樓代表著一種連法律都會為其保駕護航的至高無上的權利。當然,這里的每一個工作人員也明白,只要在某種不逾越底線的安全的限度之內,他們這些高舉正義大旗的人就可以鉆法律的空子而為所欲為。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對待永恒的行為便足以說明了這一點。這就好比銀行家會鉆稅務制度的空子;金融巨頭會在證券交易中耍手腕一樣。雖然我們不愿承認,但是事實證明,一個本性不潔的人最容易在自己熟悉的領域為非作歹。因為在自己的領域動手腳,根本不需要輕車熟路,而是信手拈來。
一世是十分了解這種目光的。因此,她一看見這些人的那種冷若冰霜的神情和目無下塵的眼神以及高高在上的態度便明白,這里亦是走人情關系的機關。盡管木森曾斬釘截鐵的對她表明千萬不要對司法抱有非分之想,但她內心里卻心知肚明:她之所以不能對司法抱有非分之想,只是因為她這個人默默無聞、不名一文。但如果她是個在社會上一呼百應、舉足輕重的人物,連司法也會對她格外開恩的。在社會上,當金錢和權利集于一人之身時,這個人就相當于獲得了免死金牌。這絕對是不成文的金科玉律,雖然在情理和道義上上不了臺面,但在臺下卻顛撲不破。
木森走在一世的身邊,他做夢也想不到,僅僅走過一條走廊的這短促的幾分鐘,一世原先對永恒的這起案件所持有的那種積極樂觀的態度已經失掉了百分之五十的信心。他想不到,是因為他不了解這個孤身一人的女子這么多年來是如何勢單力薄、無依無靠在社會上生存的。如果有人問她,活到這么大,她在這個社會上都學會了什么?她會毫不遲疑的回答:
她比任何人更懂什么叫世態炎涼,什么叫人心叵測,什么叫狗眼看人低。她曾受盡了白眼,看慣了輕蔑,以及忍受了無盡的羞辱、嘲笑和譏諷。因此多年來,她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這個社會想有所作為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么完全依靠金錢和權利,用金錢買奴性十足的走狗,唯命是從的為自己效力,用權利打通道,以便一路暢通無阻達到自己的終極目標——功成名就、飛黃騰達;要么心一沉,拋卻一切的世俗雜念,一心一意致力于某一領域的研究、探索和創新,使自己成為一個凌駕于金錢和權利之上的博學之才,就像愛因斯坦一樣,全世界無人可代替,而全宇宙都不可或缺。很顯然,前一條路一世是走不通的,而后一條路由于才智有限,也是千難萬險。
在這條走廊的盡頭,他們又向右拐進另一條走廊。這是一條幽暗的走廊,并不長,在頂到頭的一個房間門口那位一路緘默不語的嚴肅警官站住了。一世抬起頭,看到門牌上寫有審訊室三個字。警官輕輕的推開門,用目光示意他們這就是他們的目的地。木森毫不猶豫的先走了進去,一世跟在他身后也走了進去。警官在他們身后又把門關上了。幾乎是一跨進房間,一世就被里面的那種莊嚴肅穆和神秘莫測的氣氛鎮住了。這里黑黢黢的,四面墻壁上沒有窗戶,只有一進門左側的那面墻的正中央鑲嵌著一塊墨黑的玻璃,但從里面絲毫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對里面的人來說這塊玻璃和墻體也毫無二致。房間里空落落的,地面的正中間擺著一張桌子和三把椅子;桌子上放著一盞光線慘白的臺燈。這種蒼白色的燈光,讓人的心不由自主的開始緊張起來。
“在這里任何人的心理防線都會奔潰的?!币皇佬南?。顯然,這位姑娘沒有和真正道德敗壞的罪犯打過交道,不知道有些邪惡狡猾之徒的心理防線比巴士底獄還要堅不可摧。
“木森,”一世轉過身,看著木森問,“你以前經常在這種地方見你為之辯護的人嗎?”
“一般我都在律師會見室見我的委托人?!蹦旧卮?,“但今天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讓我們在這里見面?!?
一世心不在焉的點點頭。不知道為什么,這第一次的見面讓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木森在放了兩把椅子的那一端的其中一把上坐了下來,他招手讓一世坐在他的身邊,一世走過去坐了下來。就在這時,他們聽見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一世的心立刻停止不跳了。她先是看了看木森,又看了看那扇緊閉的門,臉色在這間暗室里顯的異常蒼白可怕。門被先前那位警官打開了,緊接著,永恒走了進來。他的左臂依舊打著石膏,身上穿著一世為他買的那身新衣服(真是難以想象,他是如何把衣服穿上身的)。他沒有戴手銬,也許在進來之前出于人道主義關懷他的手銬被打開了。僅僅一周時間,從他身體的輪廓看起來,他似乎瘦了一圈。永恒一離開門邊,警官便在后面輕輕的關上了門。萊芒不見蹤影。當永恒慢慢走近桌子,在那把他不知已經坐過多少次的椅子上坐下,桌子上的那盞臺燈照亮他的那張秀美而年輕的臉時,木森一躍而起。一世驚詫的抬起臉看著他,只見他睜著兩只驚恐的眼睛一動不動的看著永恒,胸口一起一伏。
“你叫永恒?”他盯著永恒問。
永恒看著自己辯護律師(他已經被告知,有一位律師會為他辯護,而今天是他第一次見自己的辯護律師。)的那種令人費解的震驚表情,疑惑的點點頭。
“這不可能?!蹦旧恼f。這一刻,由于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那些千頭萬緒的過往之事一股腦涌向他的腦海,他只感覺頭重腳輕、暈頭轉向,時而想起了一切,時而又忘記了一切。幾乎把他連夜看完的卷宗上的關鍵信息都忘記了。卷宗上寫的一清二楚,這個少年的真名叫目舜,而永恒只是他最近兩年所用的假名。
一世看著木森失態而倉皇的行為大惑不解。
“沒錯,絕對不可能有絲毫差錯,這就是那個孩子,和她母親長的一模一樣。”木森在心里對自己說。他幾乎立刻便肯定此刻坐在他對面的這個少年便是兩年前他去水鄉之城找尋卻未果的那個孩子?,F如今,他們以這樣的關系見面了,不禁讓他既驚訝不已,又大為感慨。他重新坐了下來,努力平復自己激動的情緒。這時,他看過的卷宗上的所有信息和他記憶之海浮沉不定的某些線索幾乎完全吻合了。
“你的母親叫什么?”木森冷不丁問了這樣一句話。
一世大驚失色。她再一次驚訝的轉過臉,目不轉睛的盯著他,臉上露出既萬般疑惑又十分痛苦的表情。木森看著一世的表情,大為不解。似乎在問:你為什么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難道我做錯什么了嗎?
過了很長時間,永恒都沒有吱聲。就好像這個問題不是對他提出的。
“木森,今天只問和案情有關的問題吧?!币娪篮隳蛔髀?,一世用無奈的口氣對木森說,“其他的事情,私下里我們再談?!?
聽到這樣的回答,木森更為不解和疑惑了?!斑@究竟是怎么回事?難道還有什么難言的隱情不成?”木森心想。一世的回答顯然表明還有很多他不知道的隱情存在著。木森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然后問了關于案情的所有問題。永恒的回答和卷宗上的記述一模一樣??磥?,這個少年的確像個傻瓜一樣不知道自己這一年多的時間都做了些什么。很顯然,事實表明他就像一個白癡一樣,別人讓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根本不去考慮做這件事會產生什么樣的后果。這是導致他犯罪的根本原因。
“沒必要再問了,”最后木森嚴肅而無奈的說,“他所知道的他都巨細無遺的回答了,而他所不知道的,問再多也于事無補。實際上,他似乎對整個販毒集團所從事的事情一無所知。我真不知道,事情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
一聽到‘沒必要再問了’這句話,永恒立刻緊張起來。
“你們就要走了嗎?”他緊緊的盯著一世,用可憐巴巴的語氣問,眼眶里充滿了淚水。一世伸出手,緊緊的抓住他遞過來的那只冰涼的手,點點頭。她沒有說話,因為她深知,只要她一開口,她就會忍不住聲淚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