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 名韁利鎖
- 卜九九
- 5577字
- 2018-05-16 22:44:30
第二天一大早,一世并沒有直接去銷售廳而是去了另一個城區的福彩中心。她遞交了辭職信。福彩中心的一把手對此并無異議。他直接簽了字,幾乎都沒有過問緣由。這個小兵在他的手底下干了七年,他雖然對她的性情不甚了解,也不知道她是否愛崗敬業,恪盡職守,但七年的時間,已足以讓他對她熟稔于心。但他依舊用那種近乎于冷漠的彬彬有禮、裝模作樣的態度答應了她的離職請求。原因很簡單,她的去與留對他的團隊以及利益構不成任何威脅,也造不成任何影響。在這個地方,她的存在就像被海浪沖到岸邊的一個貝殼,會不會被人撿起,或者什么時候撿走,對于整個大海以及整片沙灘來說無足輕重。無疑,一世的去留對于整個福彩中心來說也無關緊要、不值一提。實際上,她的離開反而會給這位容貌猥瑣,神態做作的領導帶來意想不到的好處。當然這樣的好處是處在他這種位置的所有位高權重之人都不言自明的。很顯然,一世一走,那個空出來的坑就又需要一個蘿卜,那么很多碌碌無為,整天游手好閑的人為了這個坑會想盡辦法把自己變成一根看起來實用性很強的蘿卜,來填補這個空缺,以便得到一個還算穩當的職位。然后在這個坑里悠閑自在的渾水摸魚、濫竽充數,混吃等死。無疑,這的確是很多事業單位的普遍現象。
從古到今社會上似乎都存在著這樣一種現象:一個政府機構里原本有三十個崗位已經綽綽有余,但不知道為什么,由于各種看似說不清的原因和道不明的理由,事后一統計,這個機構里竟然有六十個崗位,甚至于比這個數目還要多得多。于是便出現了這樣一種情況;某些胸無點墨、一無是處,完全靠關系和金錢得到某一職位的人幾乎什么事也不干,卻都熱衷于發號施令、頤指氣使,而真正干事的有才有德之人卻不得不一邊受到排擠,一邊忍氣吞聲。無疑,福彩中心也處在這樣一種見慣不驚的情況下。盡管單位里人滿為患,無所事事的崗位比比皆是,但還是有一些新人不斷的進來,一些多余的崗位一再的設立。
現在,一世又相當有自知之明的讓出了一個空缺。一把手得知她要辭職,雖然表面看起來不以為意,內心里卻早已樂不思蜀。“這個空缺又可以讓我大撈一筆。”他道貌岸然的表情似乎這樣說。
的確,如果一個對這個社會的進步可有可無、毫無貢獻的人想要一個飯碗,尤其是那些一無是處,沒什么本事的人想要一個還算過得去的飯碗當然不能伸出空空如也的手不知廉恥的去要。你總需要付出一些代價,這個世界就沒有天上掉餡餅的美差,當然這個代價也是相當可觀的。對于這一點,無論是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兵,還是這個虛偽狡詐、道貌岸然的一把手都心知肚明,只不過前者由于人微言輕習慣于裝聾作啞,而后者由于狡猾奸詐熱衷于故弄玄虛。何況,一世曾無意間得罪了一把手。
這位領導四十剛出頭,肥頭大耳,膀圓腰粗。他身高大約一米八,體重有二百多斤。眼睛小的就像兩顆發育不良的黑豆,畸形一般點綴在平坦的顴骨上方和稀稀拉拉的眉毛下面。他渾身滾圓,滿臉肥肉,只要身體的某一個部位稍微動一動,他兩頰的贅肉便隨之大幅度的顫一顫。由于身體笨重,腿長頭大,他走路時總是向前傾,就像一座拙劣的即將傾倒的人造假山。而且沒走幾步就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似乎這就是他行動的極限,一旦越過這個極限,他立刻會氣絕身亡。每年的例行體檢,醫生都一再的叮囑他,要多運動,少吃肉,少喝酒,少抽煙,但他依舊每天大酒大肉、胡吃海塞。這一方面是因為這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生活習慣,除非一命嗚呼,要不然無論如何他都無法改掉這種習慣,另一方面,其實也是最主要的方面,是因為逢年過節送禮的人太多,人們送禮無論是明目張膽還是偷偷摸摸不外乎都是些名酒名煙。因此,他家的煙酒都快堆成山了,那么好的東西,他怎么忍心白白浪費掉,或者平白無故的送給一些對他的利益和權利來說無足輕重的人呢。當然,他也會拿別人送來的東西再送給其他人,但這種循環一向達不到理想的平衡。因為他有求于人的大人物畢竟鳳毛麟角,而有求于他的小人物卻數不勝數。無疑,這位領導在官場上的成功導致了他在健康上的失敗。可他永遠也看不清這一事實。因為他的目光除了直勾勾的盯著身外之物的錢財、權利和名譽外,眼里便什么也裝不下了。如果醫生某一天突然宣布,明天就是他的死期,他也決意不會放棄今天貪污受賄的機會。在這一方面,對某些貪得無厭之人而言,就像吸毒會上癮一樣,欲壑難填也會上癮,而且某時比毒癮更大。
這位領導有個女兒,去年剛過十二歲生日。這個生日宴過的相當別出心裁。他手下的全部蝦兵蟹將都被排除在正席之外,生日慶典結束后的某一天,這七八十號人才被請到郊區的一家還算規模可觀的餐館歡聚了一下。而更令人費解的是,正是這些被局勢所逼不得不被忽略,也不得不自愿回避的蝦兵蟹將在隨禮時塞在紅包里的份子錢令人瞠目結舌、唏噓不已。每一份禮錢似乎都證明這些蝦兵蟹將每個月的工資都堪比阿里巴巴的精英之才了。然而,他們每個月真的能賺這么多嗎?一世是知道答案的。所以,她不想也不愿,尤其認為沒必要和這些趨炎附勢、阿諛奉承的人們爭風吃醋、一比高下,而是按世俗禮儀,隨了一份合情合理的份子錢。但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份禮錢得罪了領導。在通知大家歡聚一堂時,她是唯一一個被故意忽略的人。也就是說,所有的人都通知到了,只有她被忘記了,或者被刻意排除在外了。得知這一事實時,一世一笑置之。
“他如果現在把我開除,我走人便是。”她心想。但一把手并沒有這樣做。畢竟,不管怎么樣,還沒到這種地步。但是從此后,他見到他的這位默默無聞的小兵連眼皮都不愿抬一下。當一世畢恭畢敬、彬彬有禮的向他問好時,他總是無動于衷冷冰冰的越過她,一副石雕般的冷漠表情,就像既沒有發現她的存在,也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一樣,在他的眼里這個特立獨行的姑娘連空氣都不如。他用這種極盡藐視的行為懲罰她的鼠目寸光和愚昧無知。然而,事情還沒有完全結束,不久后又發生了一件令人吃驚的事,小聚結束已經一個多月,這些蝦兵蟹將突然又被一一通知,對于之前的生日宴對任何人都只字不許提,就當沒有發生過。據傳,很多人都懷疑,女兒的生日宴結束后,這位大腹便便的領導會用什么工具把禮錢運回家。
這當兒,一世最后看了看這位比任何人更善于卑躬屈漆、阿諛奉承的領導。從他的神態和目光里,她看得出,由于她的離開他已經原諒了她在生日宴上所犯的不可饒恕的錯。因為,不管她在紅包里塞了多少錢,鐵定他是凈賺了,無疑他再也不需要參加她的婚禮了。臨走前,一世又環顧了一圈他低調奢華的辦公室,然后鎮定自若、毅然決然的走出那扇權力之門,把紀律、職責、本分、規范等等一系列體制內的虛偽制度都留在了門內。而這些制度規范的到底是些什么人呢?說白了不都是那些基層人士,正是這些人一直在實實在在、本本分分的干著活,卻被嚴格管束著,而那些賣官鬻爵之流和投機取巧之輩向來對此嗤之以鼻。這又何嘗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卑劣行徑。
還沒到九點,一世拿著一個整理箱來到了銷售大廳。
“你來的真早啊。”打掃衛生的阿姨笑逐顏開的說。
一世禮貌的對她點點頭。她一面往辦公室走,一面暗自想道:“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媚態不減的阿姨是一把手的遠親,所以,她每天來打掃衛生就像來選美似的,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而銷售廳的衛生狀況在她的那雙‘勤勞之手’的糊弄下,卻一天比一天臟亂差。鋪有白色瓷磚的地板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每天那上面都畫著五花八門的圖案,一盆盆綠蘿由于缺水都干枯而死。但所有人對此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一切都是敗壞的征兆。”
一世走進辦公室,看到李明澤正坐在扶手椅上吃早餐。只要上班,他從來不在家吃早飯。李明澤抬起頭看了看一世,黝黑的臉上露出適當的笑容。一世微笑著問了早安。然后便打開更衣柜開始整理東西。當她留意到李明澤已經吃完早餐,便關上衣柜,轉過身,溫文爾雅、心平氣和的把自己辭職的消息告訴了他。李明澤顯得十分震驚。
“為什么?”他問,“為什么干的好好的,要突然辭職?”
“李經理,”一世恭恭敬敬的回答,“我有不得不辭職的理由。”
“究竟是什么理由?”李明澤急切的問。李明澤是這樣一個男人,他不茍言笑,不愛多管閑事,尤其是不愛整天對著下屬咋咋呼呼、指手畫腳。但七年來,盡管他給人的印象一向一本正經,但卻對他手底下的這幾個人的性情也多多少少有所了解。七年來,一直都有這樣的情況發生:舊人走,新人來。但一世是其中最穩定的一個。她似乎沒什么可靠的關系,因此沒有機會另謀高就。李明澤一直以為她會干到退休,從沒想過她會突然提出辭職。況且,多年來,他對這個女子充滿了好奇和不解。她來的時候剛二十出頭,那一批都是她這個年齡的小伙子,小姑娘。逐漸的,小伙子們一一結婚了,姑娘們個個出嫁了,唯獨她多年來孑然一身。給李明澤的印象,一世總是不聲不響,默默無聞。顯得很謙遜,不多言也不多語。但在有必要爭取的時候也會當仁不讓,在底線被觸犯的時候,也會大動肝火。最令他感到難以置信的是,姑娘們都是隨著年歲的增長而姿色衰減,而她卻隨著年齡的增長越發風姿卓越。本來單位的制度是不允許員工看手機、看書、讀報的。但李明澤對此卻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一是因為他不想讓員工們對他看似合理,實際上并不人性化的管束有絲毫怨言,二是因為近年來行業不景氣,工作人員也著實清閑,你就讓他們干巴巴坐十二個小時也不是個事兒。所以,在私底下,員工們都在絞盡腦汁的想辦法如何打發時間。而一世的辦法便是看書。多年來,李明澤對此也習以為常,既不覺驚訝,也不覺得奇怪。在他看來,一世看書的習慣就像他每天抽煙的習慣一樣。
但今天,這個總是低頭閱讀的姑娘卻要離開了。他總覺得有點遺憾,至于為什么感到遺憾,連他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他遺憾或許是因為七年來與他朝夕相處,和他同吃一鍋飯的姑娘毫無預兆的要離開這個集體了,也許是因為一個人看慣了一個看起來十分順眼的乖巧善良之人,突然意識到以后再也看不見了,剛開始會覺得不習慣。但他的遺憾也是一剎那的感情,因為他知道,很快他就會習慣她已經不在的這個事實,很快又會有一個新人填補她的空缺。就像人們總會慢慢習慣不習慣的任何事情一樣,就像人們早已習慣自己的人生中形形色色的人你來我往一樣。
“告訴我,以后你要靠什么生活,你是否找到了更好的工作?”李明澤又補充了一句。
一世搖搖頭。
“既然沒有下家,為什么要突然辭職呢?”李明澤異常不解的說,“如果你覺得最近對于這份工作十分厭煩,我可以給你放幾天假,但你沒必要因為一時魯莽或沖動而辭職。”
“李經理,謝謝你!但我已經遞交了辭職信,而且主任已經簽了字。”一世回答。
李明澤突然站了起來。他目不轉睛的看著一世。
“你來就是來通知我這一消息的?你都沒有提前告訴我一聲?”他用慍怒的口氣說。他很想問,你究竟把我這個頂頭上司放在了什么位置。但轉念一想,既然事情已成定局,沒必要說這種多余的話了。隨即,他又怒氣沖沖的坐了下來。
“李經理,非常感謝您這么多年來的照顧。”一世又用真誠的口氣說。
李明澤抬起眼看了看她,沒有吱聲。而是點燃一支煙,不動聲色的抽了起來。一世默默的看了看他,然后轉過身,打開衣柜繼續整理東西。她把工作服和其他一切該扔的東西都扔了,唯獨把一摞書籍和其他一些小東西放進了整理箱。這一切都收拾妥當后,她抱起整理箱決定立刻離開。除了李明澤她不想和其他人打照面了。因為,她深知,她的離開與他們而言更是一件無關痛癢的事。
“我走了,經理。”臨走時,她用低沉,甚至于有點哽咽的聲音說。因為,如果對這個單位以及這份工作有什么值得掛念的話,她唯獨掛念的便是這個五十歲的退伍軍人。李明澤的不茍言笑雖然顯得有點刻板、生冷,但偶爾笑起來卻也平易近人,令人倍感溫暖。他深得人心,這一點大家都有目共睹。一世曾不止一次的暗自思索,當初如果她不是被分派在他的手底下干活,換作其他任何一個銷售廳,她都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她深信,除了李明澤沒有任何領導會允許她在上班時間大張旗鼓的看書讀報。因此在內心里,她對這個男人充滿了感激和敬重之情。要離開,便情不自禁的憂傷起來。
李明澤把煙掐滅,重新抬起眼看著她。
“記住,以后有什么困難,你可以隨時找我。”他嚴肅的說。他原本想語氣溫和一點兒卻怎么也溫和不起來,反而感覺更嚴厲了。連他自己都聽得出來,那口氣好像并不是想提供幫助的口氣,而是訓斥和指責的口氣。
“經理,”一世依舊抱著整理箱,只是把它放在辦公桌一角上,以此減輕其重量。她用虔敬的目光看著李明澤,平靜的說,“我認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如果一個人有手有腳、無病無災,但日子卻過得窮困潦倒、一貧如洗,這不值得同情。假如在未來的某一天,您得知我面臨的正是這樣的處境,請您千萬不要為我現在的抉擇感到惋惜。我深信,這既不是命運對我的不公,也不是時代的過錯,而是我自身的懶惰所致。”
說完,她抱起整理箱走了。李明澤目瞪口呆的看著她筆直纖瘦的背影消失在辦公室敞開的門口。半天沒有回過神來,不敢相信自己失去了一個最安守本份、任勞任怨的員工。
一世抱著整理箱離開辦公室,不聲不響的穿過空蕩蕩但依舊彌漫著濃重煙味的大廳向門口走去時,打掃衛生的阿姨一邊擦桌子,一邊用奇怪的神情看著她。她疑惑不解,今天這個姑娘為什么沒有換工作服而是抱著一個看起來沉甸甸的箱子直接離開了。不過,她也只是內心里感到疑惑罷了,并沒有叫住她問個一清二楚。一世推開門,一股凜冽的寒風撲面而來。今天比昨天更冷了。她走下臺階,又不由自主的轉過身,認真的看了看這個她工作了七年的地方。那高大的玻璃門,那火紅色的招牌,還有那透過玻璃看的一清二楚的四排投注機,所有的這一切曾經讓她既厭惡至極,又割舍不斷。她厭惡是因為她討厭這個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和烏煙瘴氣的地方,她難以割舍是因為不管這個地方令她如何深惡痛絕,但這畢竟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現如今,這一切終于要離她遠去了。她從未想過她會以這樣一種方式離開,也從未想過她會這么早離開。
“再見了!”她最后看了一眼這個地方,默默的在心里說,“這個我既愛又恨的地方;再見了,那些我既愛又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