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 名韁利鎖
- 卜九九
- 6229字
- 2018-04-14 20:19:28
這是深夜十一點一刻。在夏季,這樣的時代賦予這樣的時間一種逍遙自在的權利,那便是任性妄為。這的確是入睡的時間,但很多人既沒有入睡的理由,又擁有不睡的自由。
這不,在地下通道里一位年輕而孤寂的賣唱歌手還在深情款款的、咿咿呀呀的哼著一首爛熟于心的流行歌曲。聲音已經不再高亢和洪亮,而是一種竭盡全力的聲嘶力竭,面容也很疲憊,神情尤其沮喪,這所有的一切都表明不管別人愿不愿意入睡,反正他是困意難耐。但遺憾的是,似乎全世界不想睡覺的人都有資格入眠,偏偏他這個想睡覺的人不能,因為他需要用今天的努力換來明天的補存體力的資源,以便重復前一天的努力,讓相同的汗水在相同的時間,相同或不同的地點等量或過量的流下,以此往復,綿綿無期。可眼下,這資源依舊不甚令人滿意。因此,他雖然懷著奇怪的、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激越感情引吭高歌,那聽來令人心碎的歌聲響徹了整個地下通道,似乎感動并震顫了來來往往所有聽到之人的靈魂,卻唯獨無法感動自己。他驚訝的意識到,這旋律悠揚的歌聲于他而言催生的竟然是悲痛之情,因為從他內心里正情不自禁、源源不斷的流露出一種莫可名狀的感傷和消沉,他越唱越有氣無力,越唱越悲從中來,于是從他喉嚨里發出的顫音戛然而止。就像磁帶卡碟房間里突然寂然無聲一樣,這時冷冷清清、蕭蕭索索的地下通道驟然變成了冰冷而沉默的石頭隧道,稀稀拉拉、你來我往的行人都木訥的、索然無味的各走各路。賣唱歌手彎腰歸攏資源,收起吉他,把自己掩埋在這股單薄的人流中,頹廢的走出地下通道。
我們瞧,招牌上寫有‘英式酒吧’字樣的一間街角屋子里在這暗夜里透出火紅色的光芒,不遠處的一盞孤寂的路燈發出昏黃的光,路燈下的一小塊冷漠的地面沐浴在一片光暈里。屋里的紅光剎那間又變成綠光,一閃一閃的,煞是扎眼。把屋里和屋外分隔成兩個世界的那扇木門被猛然推開了,頃刻間,濁酒的味道裹挾著靡靡之音一股腦被傾倒在大街上。一起被傾倒出來的還有一對勾肩搭背的男女。只見,他們從里面晃蕩了出來,那步伐就像踩的不是石板路而是棉花。這對深夜在街頭漫游的男女大約二十多歲的樣子,男孩子流著清爽的短發,面貌青澀卻充滿了痞子氣;女孩子長發披肩,始終低垂著頭,因此看不清容貌。她走路不穩,搖搖晃晃,右臂搭在男孩子的肩膀上,頭依偎在他的胸口,男孩子則用左手攬著她的腰,吃力的攙扶著她。就這樣,這二人相互依偎著,趔趄著,歪歪扭扭的向前走去。走到路燈下,女孩子突然推開男孩子抱住了路燈桿,一團東西從她的喉嚨里一涌而出。緊接著,她又干嘔了幾下,然后直起身,用手背擦了擦嘴,轉回臉對著站在她身后的男孩子露出凄楚而難為情的笑容。露出笑容的這張干凈的臉很甜美,紅撲撲的。男孩子默默的走到她面前,轉回身,彎下腰。她會意的爬到他的背上,雙手緊緊的摟住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的右肩處,任由他的那兩條腿把自己帶到任何他想帶她去而她也樂意去的遠方。
在一條霓虹閃爍的大街上,人行道上的一棵白楊樹下,蜷縮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其實,這并不是什么東西,而是一個裹在一條破爛骯臟的舊棉被里、無家可歸的流浪者。人行道的左側是柏油馬路,右側是正在建筑的貿易大廈。由鋼筋水泥構造的這個龐大的還沒成形的建筑物巍然矗立在這棵渺小的、與之比起來弱不禁風的白楊樹的十米之外。不久的將來,這幢現代化的商業大樓里會容納無數形形色色的人,而此刻正俯臥在它腳下的這個渾身散發出腐臭氣味、食不果腹、在炎炎夏季卻凍得瑟瑟發抖的人它卻熟視無睹。它殘酷而冰冷的目光越過奄奄一息的他俯瞰整座城市,用犀利的眼神搜索著將來的食客,而正是這些人在未來的某一天會渾然不知的踏著這個流浪者的尸身曾躺過的地方而跨進它的廳堂去娛樂和消費。
一間精致典雅的辦公室里,一位男士一動不動的坐在辦公桌前。無疑,這是一幅和諧柔美而又有點孤寂沉重的畫卷。只見,他用秀氣白凈的雙手拖住眉頭,指甲修剪的干凈整潔的修長手指壓在額前的烏黑頭發上,豎起的雙臂遮住了他的臉面,因此不清楚,此刻,他究竟是在凝神思索還是睡著了。從他光滑的下顎、修長的脖頸和不粗也不細的手臂可以看得出來,這是一位清秀白凈且結實無比的青年。他上身穿著一件薄薄的淺灰色套頭衫,袖口滑到手肘部。男士背對著的是一個雍容華貴的書櫥,上面擺滿了磚塊似的書籍;他的右側不遠處是一扇偌大的落地窗,窗前放著一盆鮮嫩的綠植,大約有半人高;腳下是北歐風格的地毯,地毯一直延伸到辦公桌正對面放著的一組棕色的沙發跟前,被沙發環繞的是一個黑色的茶幾,茶幾上擺著一個孤零零的看不懂其實用價值的物件。無論是這個陌生人看不懂其用途的物件還是落地窗前的那盆孤單的植物都證明這間辦公室的主人是個極簡主義者,喜歡簡單純粹,而不熱衷鋪張奢華。
就在這時,在這鴉雀無聲的房間里,放在辦公桌上的手機突然振動起來,驚嚇到了男士。只見他像雕塑一般一直紋絲不動的身體猛然抖動了一下,隨即放下了手。那張儒雅英俊的臉終于露出了廬山真面目,這不是別人正是單仁。看來,在這樣的時刻他也了無睡意。他疲倦的瞥了一眼閃亮的手機屏幕,顯出沉思的樣子,似乎不明白這深夜時分的來電顯示意味著什么,但他立刻接起了電話。
聽對方說了句什么,他回答:“我在辦公室,你直接來咨詢中心。我在這里等你。”
單仁的心理咨詢中心位于一樁二十四層寫字樓的最高處。這個得天獨厚的位置無異于一個無人問津的天臺。毋庸置疑,雖然大多數天臺平時都門可羅雀,但身處高樓的每一個人都知道那里是放飛心靈,舒展身心的最佳去處。因此,很多高聳入云的寫字樓的天臺都是那些白領階層在百忙之中得空去偷閑的精選之地。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當初他從國外深造回來才會選擇在這樣的所在開一家心理診所。這里環境幽雅、明亮舒適、視眼開闊、安靜,而且出入又不太明顯。其實,對一座城市而言,唯獨這樣的高高在上之處才能凌駕于車水馬龍和人滿為患的喧囂之上,獲得一種相對而言的難得的安靜。在內心深處單仁始終把出入不太明顯看成是他選址的一個重中之重的條件,這個條件和其他不可或缺的條件比起來顯得更為寬容和仁義,這是秉持著一種理解精神的人道理念,這是他對那些倍受精神困擾的朋友們的體恤和同情。作為一名心理學家,他理解那些鼓起勇氣前來求助于心理咨詢的人,這種理解就像一位婦科大夫理解一個朝氣蓬勃的少女在走投無路下戰戰兢兢的前來做人流手術一樣,那種欲言又止的樣子,那種臉紅脖子粗的羞怯,那種無所適從的窘迫,讓這位醫生一方面感到難以置信,一方面又覺得多此一舉。
如果一位婦科大夫不僅醫術高明,而且通情達理又平易近人且學識淵博,他就會用和藹可親的語氣告訴那些剛剛發育成熟并情竇初開卻鬼鬼祟祟前來做流產手術的少女們:“姑娘們,不用害羞,也不用覺得難為情。這是身為女性不可避免的一件事情,沒必要覺得羞恥。這是一個成長過程中必須學習的課題,但你不一定非要用親身經歷去得到那種疼痛的經驗以后才幡然醒悟,你需要的并不是什么羞恥之心,亦或者努力去壓抑人之本性的欲望,而是應該理性而明智的用科學的手段避免失誤,以免給自己帶來肉體的疼痛和精神的創傷。”無疑,與此有異曲同工之處的一些話也是單仁想對那些千萬次想走進心理咨詢中心,又千萬次退縮的人說的。
有生之年,傾聽似乎成為了單仁的立身之本。彈指一揮間,從選址到現在他已經在這里工作學習了五年了。也就是說,這家咨詢中心已經開業五年了。五年來,他曾和無數人面對面的、坦誠的、充滿真情實意的談過話。他從來不會把走進他診療室的人看作心理和精神上的病人,而是把他們當做一個朋友,一個對他充滿信任的朋友,一個把脆弱的心靈托付給他的朋友。他無不認真呵護著這些飽經苦難的靈魂,竭盡所能的為它們修復創傷,以使他們恢復到健康純澈的狀態。
當初選擇心理學專業的時候,父親竭力反對他,他認為在中國這一學科是毫無用武之地的。當時他是這樣對他說的:“單仁,我的兒子!你已經成年了,我不能強行阻止你去做你現在認為喜歡的事,或者現在認為對的事。但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你現在喜歡的事在將來不一定依舊喜歡,你現在的判斷和選擇最終結果不一定是最明智的行為。孩子,這是我的經驗,無論你認不認同,我都有必要提醒你,但聽不聽自有你的自由和權利。我不贊成你學習心理學并不是否定這門學科的價值,而是對它是否有助于我們國民的需要有所懷疑。你是明白的,真正的求學者是為了學以致用,而不是單純的為了一張毫無意義的文憑。你也應該知道,我們的國家基本上還處在脫貧致富的階段,還是個以勞動力為主要生產關系的國家,不像西方的那些工業大國以及科技強國,我們國家國民的精神追求還沒有達到發達國家的那個高度,全中國有三分之二的人主要在擔心衣食住行,說白了,他們還沒有那么多的閑暇讓精神出問題。也就是說沒有幾個人會有時間、精力尤其是金錢去和自己的心理和精神周旋。你想一想,一個人如果連肚子都填不飽,還談什么心情高不高興,心理壓不壓抑。孩子,在中國,心理學會有被重視的那一天,但絕不是現在。”
他知道父親說的一點也沒有錯。就連德國著名心理學家艾賓浩斯也曾說過這樣的話,他說心理學有一個漫長的過去,但只有短暫的歷史。而在中國心理學的歷史更尤為短暫。但不管怎么樣,他依舊忠于了自己的心意。他在清華大學讀了四年本科,然后又去哈佛大學深造了四年。想當初他自有自己的盤算,他是這樣考慮的:如果在國內自己的學識沒有用武之地,他就會留在國外。事實上,這也是父親最為擔心的一件事,他只有他這么一個兒子,一旦他定居國外,他就等于膝下無子了。但作為一個深明大義的父親,他最終成全了兒子的心意。他尊重他深思熟慮后的選擇,給他絕對的自由,因為他看得出自己的兒子不是那種碌碌無為之輩,這一生終究會有所作為。
他的確沒有辜負父親的信任。在心理學領域取得了輝煌的成就,畢業論文獲得了學術界一致的認可。父親原本以為他會留在國外,可他卻毫不猶豫的回到了祖國。父親問他為什么要回來,他是這樣回答的:“我們的祖國值得我為之奮斗,而我們的人民也值得我為之效勞。”
父親滿意的點點頭。
如今,現實證明他當初的決定是對的。他毫不惋惜的舍棄了美國的常春藤聯盟,義無反顧的回到了祖國的懷抱,而且并沒有在北上廣那些大都市停留,而是直接回到北方的這座小城,回到生他養他的這個地方。這不是那種所謂的落葉歸根,而是學有所成就要造福于家鄉和人民。他忠心的祖國沒有讓他失望,僅僅幾年的時間,國家的經濟實力突飛猛進,一躍成為世界強國。人民的生活質量顯著提高,舉國上下都過上了豐衣足食的生活,每一個人都安居樂業。信息時代的到來讓人們過上了難以置信的方便快捷、一應俱全的生活。很多人都不知道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幾乎一夜之間世界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經濟全球化,世界一體化,來自全世界的海量信息每天鋪天蓋地的沖擊著人們的生活,時代熱潮日新月異、變化莫測又前赴后繼,令人既應接不暇,又焦頭爛額。今天流行的東西,明天就過時了;今年看起來重中之重的生存必需品,明年就變得微不足道、無足輕重。人們真切的感覺到自己置身在一種如假包換的過眼云煙般的生活中,每天都像在霧里看花、水中望月,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實實在在能抓得住的東西,什么又是虛無縹緲的存在。
在這樣的生存現狀中,單仁一天天的發現,他的診療室從當初的冷冷清清變成了熙來攘往。有時,他甚至于都沒有時間認真的研究學習了。他一方面深感意外,一方面又難以置信。為什么人民的精神突然就出現問題了?為什么這么多的人開始大張旗鼓的前來做心理疏導了?
在一世的強力推薦下,前不久單仁讀了托馬斯·曼的《魔山》。從這部作品里單仁隱隱約約的發現,當今時代人們普遍的精神現象就像托馬斯·曼筆下所描繪的那個魔山上的病友們的精神狀態,在某種意義上他們是有某種顯而易見的共性的。上午,單仁接待了這樣一個病人。這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是一位老師,教授物理,他自稱患有嚴重的抑郁癥。他已經意識到他在一年前就有了自殺傾向。但他明確的告訴單仁,實際上他并不想死,但覺得活著又毫無意義。
“我總是忍不住,”他和醫生面對面坐著,眼簾低垂,始終不敢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他郁郁寡歡的說,“我走在馬路上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想向馬路中央沖去,我想知道麻木不仁的身體壓在疾馳的車輪下是一種什么樣的體會。我想那一定很刺激,是一種淋漓盡致的解脫。真的,生活太乏味了。我有一個美麗性感的妻子和一個漂亮聰明的兒子,可是這和我又有什么關系呢?我的妻子,和我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睡在同一張床上,心里卻只有那部巴掌大的手機。那部手機似乎能滿足她所有的欲望,因此,只要手機有電,綁定的銀行卡里有錢,她似乎就擁有了整個世界,根本不需要我;我的兒子,拋開學習不談,他的生活模式和我的妻子如出一轍。我們的家庭氛圍在數字化時代的沖擊下變成了真空狀態,每個人都各得其所。似乎,鏈接我們之間關系的紐帶不是愛而是金錢,我們名義上殫精竭慮、齊心協力的努力掙錢,實際上為的是滿足各自的享受,而不是共同的生活。”
單仁平靜的,一言不發的傾聽著,他分明覺得這位老師并沒有患上他自認為的抑郁癥,只是積年累月的心里苦悶無處排解和宣泄罷了。尋根溯源,生活中這種普遍存在的現象其實是這個時代的不良風氣而并不是個人的天性扭曲所致。實際上,這位老師很清醒,正因為他太清醒了,所以無法接受這種時代的弊病。可是,這種時代的弊病殘留在一個人精神上的禍根根本不是一位任重而道遠的心理學家通過某種排憂解惑的方式能夠徹底清除的。
此刻,單仁正在埋頭思索這樣一個問題:他覺得有必要和一世談一談,讓她以反應時代弊病的主題創作一部小說,以便從思想上拯救那些肉體繁忙、精神困頓、靈魂孤獨的人們。他深刻的意識到,這一時代的大眾已經不能指望用一對一的心理疏導去拯救人們的心理盲區了,卓越的科技帶來的不單單是普遍的肉體疾病和心理上難以詮釋的壓抑,更是思想上看似無所不知其實一無所知的屬于新時代的可謂別出心裁的狹隘、愚昧、無知以及盲從。人們普遍不由自主的開始依賴科技產品而放棄了追求真理的智慧,只在乎肉體享受而完全摒棄了精神追求。無疑,這的確是個欣欣向榮的時代,琳瑯滿目的物品應有盡有,世界繁花似錦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大部分的人都似乎富比王侯,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然而與蒸蒸日上的生活品質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人們的精神世界陡然回歸到了野蠻時代,甚至于比野蠻時代更加的不堪和齷齪。焦躁不安、暴怒、貪婪、麻木不仁、冷酷無情等等,諸如此類的一些最為卑劣的人性特點成為了主導一個人性格和精神的主要因素。因此,要想從根本上解決時代的弊病,就要釜底抽薪。但依靠醫學和心理學還不能完全做到這一點,人們需要的是絕不會以科技力量為轉移的理性思想和絕不會被科技產品取而代之的真理。科技無論多么發達,生活方式無論多么便捷,生活品質無論多么高端,即便某一天我們真的生活在了月球上,也要時刻清醒的記住一點,那便是一切的探索和創新都是為人所用,而不能把人取而代之,使具有創造能力的人類成為附屬品。如果人類成為科技的附庸,那是一種荒謬的本末倒置。所以,任何時代都需要那種用卓越思想的力量和光芒引導人類正確奮進的真正偉大的藝術家。
單仁覺得,不管別人如何看待一世這個在文學界初出茅廬、默默無聞的女子,而他對她是寄予厚望的。這并不是因為他懷著一種深邃而忠誠的私人感情,而是因為他始終站在公正的立場和對才華賞識的基礎上而這樣認為的。很顯然,剛才的深夜來電打亂了他的思緒,他站了起來。他雙手插在黑色的褲兜里,走到落地窗前,依窗俯瞰著這個璀璨而靜宜的夜晚。萊芒說要和他談一談,他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