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分,奕理風塵仆仆、意氣風發的走了進來。紅撲撲的臉上顯出一種按耐不住的喜悅之情,就像一位記者剛剛發現了一條重大新聞似的。但他一看到萊芒迎接他的那種捉摸不透卻激動不安而又焦灼異常的表情,他自身的一切情感傾向便立刻蕩然無存了,他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萊芒的那張有點過于白里透紅的臉上。可以這樣說,他一察覺出萊芒恍惚的精神狀態就知道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情感上的問題。因為他和他朝夕相處了十年,從未見過他會因為任何一件案情的撲朔迷離而這樣焦頭爛額、坐臥難安過,無論任何情況,他都不是個會方寸大亂的人。萊芒的理性有時讓奕理這樣一個大男人也認為那近乎于是冷酷無情的。但今天,也就是他不顧他的反對而執意推開門的這一刻,他覺得他完全被一股來勢兇猛的情感激流席卷了,而這種情感到目前為止,他還不知道它來自何處,產自何人。如果說他在萊芒其他處事原則上的傾向性不敢肯定,但在洞悉他的情感傾向方面他是異常肯定的。至于這一點,很好理解。一個單身男子對芒果過敏,他身邊的那些與他關系親密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但如果某一天這個從不吃芒果的人突然走進水果店,挑選起芒果來了,看到的人會怎么想?他一定會這樣想,“這個對芒果過敏,終其一生都對其不理不睬,甚至于深惡痛絕的人,之所以購買了芒果,不會有其他的任何原因,那只是因為他心愛的姑娘愛吃芒果,因而基于愛屋及烏,他即便把芒果看成自己的天敵,此時也對它生出幾分說不出的好感。”
當時看到萊芒臉上的那種既猶豫不決又蠢蠢欲動的表情的奕理就是這種思維模式。他敢肯定萊芒戀愛了。只不過他的這種六神無主、魂不守舍、心緒煩亂的狀態表明,就目前來說,很可能是單相思。一想起單相思這個詞,奕理就忍不住想笑,但他明智的忍住了。他知道在萊芒的面前不能拿女人開玩笑,尤其是不能在談話中和他正經八百的提到工作和案情以外的女人。正是因為這種讓人無法理解的避諱,才讓他多年來對萊芒對待女人的態度深感好奇。他不理解,如此深邃、英俊、嚴肅、富有、博學的一個男人為什么就像女人怕蜈蚣一樣,那么懼怕女人呢。沒錯,他的直覺告訴他,萊芒對女人的態度沒有別的,只是恐懼,就好像他曾在女人手里栽過跟頭似的。但與他共事之人都有目共睹,萊芒從未有過女人,也就是說,多年來他一直孑然一身,基于此,那種在女人手里栽過跟頭的推理似乎就不能成立。他倒是有一個忠心耿耿的伴侶,但那只不過是一條捷克狼犬,而且還是個公的。
萊芒戀愛了這五個字讓人震驚的程度不亞于男人懷孕了這樣的新聞。昨天夜里若不是奕理屬實抵不過睡魔的侵擾,他一定會就萊芒在三更半夜因為一個與案情和工作毫無關系的女人而給他打電話這個問題而冥思苦想一番。雖然他的好奇心最終臣服于睡魔,但在當時他還是意識到了問題的特別之處。現在,這個特別的問題顯然更加明顯和突出了。
“究竟是什么樣的女人竟然讓這個守身如玉的男人動搖了?而在他三十八歲的這一年自愿開啟了那扇密不透風的愛情之門?”奕理一邊走向沙發,一邊暗自思忖。
有一點他異常肯定,一個女人緊靠姿色而無頭腦是無法撼動這個男人的那顆堅固而硬冷的心的。他是知道的,這么多年,不是沒有女人嘗試過,而是有很多妖嬈嫵媚的女子,曾前赴后繼、絡繹不絕的奔向他,想盡各種辦法想投入這個家財萬貫且年輕有為的男人的懷抱,卻無一例外的失敗了。很多女人無法理解自己為什么會失敗。因為這些依著經濟實力和社會地位而選擇男人,在進攻時又毫無羞恥之心的女人,一個個不是閉月羞花,就是沉魚落雁,再不然就是整容整的完美到令人發指的程度。就是這些“國色天香、傾國傾城”的女子,無不認為美貌就如同拋磚引玉的那塊磚,或者更確切的說是一塊墊腳石,只要拋出美貌的這塊磚,就會引來金龜婿的那塊玉,亦或者踩上姿色的這塊墊腳石,就能爬上尊容和富貴的高臺。
歷代事實證明也確實如此,容貌出眾的女子大都運氣不錯。但是這種運氣也是有年限的,這也是不爭的事實。女子依靠容貌能耍的手段也不外乎就那么有限的幾年。因此,在如花似玉的年紀,任何一個把容貌當作籌碼的女子如果知道身邊有那么一個功成名就的男人一直孑然一身,想到自己有機可乘,便會毫不猶豫的付諸實踐,假如失敗,她們也不會傷痛很長時間,而是會立刻尋找下一個目標,就這樣孜孜不倦的努力著,直到成功為止。但大多數女子不容易失敗,因為自古英雄愛美女,而現在紳士們也愛貌美如花的女子。因此有句俗話: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
故,當那些主動追求萊芒的女子失敗后,她們都百思不得其解。而這些女子迷茫的心理奕理也是通過其中最具代表的一位女子知道的。這位女子是一位演員,男友是個歌手,但卻涉毒,被抓后,她暗自來局里周旋了幾次。媒體曝光后,歌手的演藝事業受到了嚴重影響,逐漸退出了演藝界。兩個人后來也分手了。但這位女演員在探望前男友期間曾與萊芒照過幾次面,后來竟然破天荒的愛上了這位光頭而嚴肅的緝毒警。事后,她曾費盡周折的糾纏了萊芒一段時間,最終無果,便知趣的消失了。但銷聲匿跡了兩個月后,某一天,這位女演員突然在奕理下班的時候堵住了他,非要和他談一談。他萬般無奈便應允了。
“我實在是想不通,萊芒為什么要拒絕我?”女演員一坐下便面紅耳赤、迫不及待的問,“沒錯,這兩個月我是不去糾纏他了,但那并不代表我放棄了,而是我知道這樣下去對我奢求的進展沒有一點好處,反而會越來越糟。我看得出他很討厭我,他一看見我就情不自禁的皺起了眉頭。這真的讓我很傷心,但我就是喜歡他,我也無能為力,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他那種男人幾乎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一種讓女人不得不喜歡的魅力。難道這是我的錯嗎?這兩個月我沒有一天不去想他為什么那么討厭我這個問題。演員是我的職業,就像警察是他的職業一樣。我想他沒理由對我的職業有所成見,我們都在努力生活,只不過賺錢生存的方式不同而已。”
“你有喜歡他的權利,但他也有不喜歡你的自由,”奕理用平和的語氣說,“他拒絕你,自有他的理由。也許他認為你們之間不合適,并不是因為你的職業性質。萊芒這個人我了解,他對任何職業都沒有偏見,盡管他有時有點固執。”
“他即便對我的職業有偏見我也無所謂,我可以為了他放棄我的職業,我完全可以做一個稱心如意的賢妻良母。”
奕理露出了恰到好處而善解人意的笑容。
“看來,你是真的喜歡他。”
“難道你認為我一直在演戲?”女演員突然激動的說,“沒錯,我是以演戲為生,但我不會把這種技巧帶到現實生活中,尤其是帶到難能可貴而可遇不可求的感情中。”
“不,你誤會了。請相信我,我從不這樣認為,”奕理解釋道,“我一直以為你只是想和他談戀愛,而不會想到結婚這一層面。看來你考慮的很長遠,對待此事的態度也很嚴肅而認真。”
女演員苦澀的笑了笑。
“我的確沒想過這么早結婚,但自從遇到他我的想法完全改變了。”隨后,女演員又認真的說。美麗而白凈的眉頭蹙在一起,顯然在字斟句酌,“我也覺得這種想法很荒唐,也很自以為是,但就是忍不住要這樣想。我想你是了解的,萊芒那個人雖然總是冷冰冰的,表情總是那么嚴厲,說話又一本正經,在他面前讓人不由的膽怯而生畏。也許這和他經常和毒販打交道有關系,但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給人一種踏實而穩重的感覺,某時他越顯出排斥之感卻似乎越讓人忍不住想向他靠攏,產生想理解和親近他的想法。甚至于讓女人一見到他就想到他一定會是個好丈夫,好父親。至少我第一次見他,腦海里就情不自禁的浮現了這樣的想法。”講到這里,她突然住口了。看表情,她在猶豫,似乎在斟酌要不要繼續說下去,但她并沒有沉思很長時間,少時,她便鼓起勇氣又講了起來,“我以前的男友年輕英俊,我們相戀兩年,我從未想到過會和他結婚。想必,聽到這樣的話你會驚訝,也會輕視我的武斷。你一定認為不可理解,相戀兩年的男人從未考慮過結婚,卻對一個只有幾面之緣,而且對自己又嗤之以鼻的男人談婚論嫁,這種想法多奇怪呀。實不相瞞,連我自己都覺得難以理解,但這的確是我的真實想法,而且一天比一天更明確,也更清晰。”
奕理一直都默默的聽著。這時,他知道女演員之所以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是想聽聽他的意見。
“請原諒,我不能輕率的給出你所賦予真情實意的這段陳述的評價。”他抬起眼,看著女演員的眼睛,直言不諱的說,“我尊重你的感情,你的態度,你的選擇,但我不能給出任何建議。因為,我覺得我的任何建議都不能做到中肯,都不能不帶有個人感情色彩。因此,這無論對你,還是對萊芒都既不負責任,又不公平。我十分了解萊芒,但我并不了解你,基于這種現狀,我只能感謝你對我的信任,卻不能為你指點迷津。請原諒。”
女演員默默的看著奕理,沒有立刻接話。
“你的話合情合理,“略微想了想,她又用彬彬有禮的口氣說,“我知道我的行為很魯莽,我沒什么其他的想法,只是希望你或許能幫幫我,我真的很喜歡他。”
女演員的態度是那么誠懇,講最后幾個字的時候都有點哽咽了。奕理幾乎被打動了,如果不是考慮到萊芒對女人的那種冷酷無情的態度,也許他真的愿意為她出出力。但現在,他知道他只能作罷,做任何的努力都是徒勞無益的。因此,他毫不猶豫的用這樣的回話答復了她的請求“你已經是個成年人了,我想你是知道的,愛情這種事講求個兩廂情愿,不是幫不幫能解決問題的。我只能告訴你,以我對萊芒的了解,他現在不喜歡你,你也不要指望他將來會喜歡你。”
女演員露出了絕望的神色,她站了起來。
“每個人都有自己命定的形式,誰也不知道自己在未來會遇到誰,和誰共度此生,但是千萬不要強求。”奕理用這句泛泛之詞做了這次談話的結束語。
一想起這檔子事,奕理便對讓萊芒動情的女子產生了難以抑制的好奇心。然而,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管此刻奕理是站在哪種立場判斷萊芒的復雜表情,還是用什么態度考慮他的情感傾向,終究他們還是一類人,尤其他不僅是萊芒忠誠可信的隊友,還是他親密無間的摯友。因此,他立馬便拋開種種顧慮和猜忌,開始設身處地的為他著想。他自認為自己在感情方面有著豐富的經驗,他就是親身經歷過某些事情后的人們口中聲稱的那種過來人,即他是個已婚男人,而且結婚五年了,還有個兩歲的可愛漂亮的女兒。奕理并不是以過來人的身份自居而熱衷于夸夸其談,而是站在同性立場,他十分了解一個男人第一次喜歡上一個女人會盲目的把自己拋進一種多么瘋狂的狀態中,他尤其知道的是,像萊芒這樣一個從未戀愛過的即將快四十歲的男人,第一次喜歡一個女人那將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屬實說,那已經不能用瘋狂去形容,而是超乎想象的癡狂或者難以描摹的癲狂了。
常言道:愛情和智慧不可兼而得之。現在,萊芒在奕理的眼中不亞于一個白癡,他的智慧和理性已經被盲目的愛情擠兌的沒有容身之所了。其實,奕理一推開辦公室的門,目光與萊芒的目光一對接,他便深信萊芒現在的狀態就達到了那種癡癡傻傻的癲狂之境。
“你戀愛了?”他一坐到沙發上就開門見山的問。他之所以敢這樣單刀直入的問,依據有二:一,萊芒昨天深夜的那通電話;二,他此刻體現出的那種溢于言表的狂熱心情。何況,以他們之間的關系也不需要拐彎抹角。
萊芒原本一直在踱步,一聽奕理觸不及防的問話,他立刻猶如塑像一般站定了,怔怔的看著他,既不驚訝,也不慌亂。
“別矢口否認,我在這方面有經驗,或許我能給你出出主意。對方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女子,讓你如此魂不守舍?”奕理又用明媚的語氣說,“恕我直言,你在這方面就像個三歲孩子一樣幼稚。”
奕理說話的語氣的確坦率,態度也足夠誠懇。然而不管他的話說的多么委婉動聽且善解人意,在萊芒聽來都有不容忽視的狡黠成分,萊芒目不轉睛的盯著奕理閃爍不定的眼睛,思索著他的狡黠是出于何種態度,是譏笑他曾經對女人退避三舍,而現在卻可遇不可求呢,還是對他突然的轉變既震驚不已又深感好奇。他這樣想著,猜測著,因此沒有吱聲。
“沒必要難為情,”奕理又大大咧咧的說,“男人嘛,好不容易戀愛……”
“你一整天沒露面。別人都下班回家了,你卻姍姍來遲,這是個什么意思?”萊芒突然打斷了奕理的話,用冷硬的口氣問。
“撓到他的痛點了,這說明我的猜測是對的,他的確戀愛了。”奕理心想。他不動聲色的看著萊芒努力抑制住怒火的樣子,擺出一副沒有看出他態度惡劣的閑適表情,心里卻早已樂開了花。多年來,他一直想知道萊芒戀愛了會是個什么樣子,現在終于看到了。“也不過如此,像所有戀愛中的人一樣,一副神魂顛倒的傻瓜模樣。”這是他下的結論,說來也怪,竟然還讓他有點失望。因為他似乎一度高估了萊芒的那種無堅不摧的理性。如果說五年前他認為萊芒的那種近乎于禁欲主義的冷酷無情是錯的,那么現在他不這樣認為了。但他依舊認同人有七情六欲是合情合理的,但如何合理支配卻是一件任重而道遠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