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 名韁利鎖
- 卜九九
- 5096字
- 2018-04-02 12:32:38
萊芒形單影只了多年,事到如今終于情有所依心有所屬了;那顆孤寂而冷漠的心再也不用四海為家流浪天涯了——這是奕理自以為是的判斷。事實上,就萊芒自身而言,愛情棲息的港灣還模棱兩可,心靈期待的結果還懸而未決。但不管怎么說,這種情感上明顯的傾向性對于大齡單身男士來說都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如果他不是執意要孑然一身的話。按理說作為萊芒的摯友奕理應該感到高興才對,這是人之常情。事實上,奕理剛開始的時候的確很高興,甚至于還有點興奮過度。然而一旦那種好奇心得到滿足,繼而欣喜若狂的心情一過,隨之而來的卻是難以闡釋的失望。可一時之間,他對此也給不出合理的解釋。
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有點遺憾,但究竟遺憾的要點是什么,他卻不敢深究。他之所以不敢深究是因為他的這種有悖常理的感受是假借著萊芒即將要投身的經歷在反思自己的人生。而一提到反思這個詞,其反思的結果總是差強人意的。所以,他不能揭開面紗,即便這層面紗薄如蟬翼。一旦揭開,那勢必證明他否定了自己過往的一切。而這是一個已到中年的男人最怕面對的事情。
他很想推心置腹的就感情和婚姻的問題和萊芒說點什么。他深信,如果當年有這么一個人在他陷入情網的時候能夠及時的給予理性的忠告,被激情沖昏頭腦的他會感激不盡的,也許在當時他并不能立刻認識到這一點,但過后這是毋庸置疑的。但轉念一想,他又不敢開口了,他害怕在交談的過程中會不由自主的用萊芒難以察覺的方式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他,因此影響他的判斷和選擇。這是顯而易見的,一個經歷過某件事的人在給予即將要經歷同樣之事的人的忠告時必定會摻和進自己的意志,并且這種忠告是以自己的經驗促成的意志為藍本的。萊芒好不容易傾心于一個女人,這與他而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不想給他欣喜若狂的心情蓋上一塊陰影之布,但如果置身事外,他又擔心將來他會步上自己的后塵。而正是這種前車之鑒的土壤孕育了他剛剛產生的那種遺憾之情的萌芽。
奕理內心里所謂的后塵,其實是所有步入婚姻殿堂的人士某一時期感覺到一切都不盡如人意的一種暫時性悔不當初的困境。毋庸置疑,這不是一生的困頓,而是某段時期的艱難時世。任何人都不可幸免。但不同的時,這一時期對于奕理來說特別艱難,他的理智受到了不堪重負的蹂躪,而他的情感又受到了難以釋懷的打擊。
令奕理痛心疾首的后塵是這樣一種經歷:五年的婚姻生活讓他的身心都受盡煎熬,疲憊不堪。而他對此既不敢啟齒,也不能抱怨。因為這是他自己選擇的人生之路。
結婚五年,他曾在心里不止一次的認為婚姻就是束縛,婚姻就是禁錮,婚姻尤其是成就大業的絆腳石。妻子是他的高中同學,她既是他的初戀,最終也成為了他的新娘。她是個清秀俊美,身材高挑、心地善良的女人,雖然敏感的特質令人難以忍受,情緒化起來又胡攪蠻纏到不可理喻的地步。但總的來說,她熱情爽朗、善解人意、落落大方,對他又體貼入微、溫柔可嘉。初戀時期,他曾瘋狂的愛戀著她;在婚禮上,他懷著感激、喜悅、激動和期待的心情揭開遮住她柔美面龐的白色面紗,給她纖細白凈的手指戴上那枚約定今生的婚戒,把她牢牢的綁在了自己的人生航船上。他原本以為從此后他便幸福無憂了,可現實卻截然不同。
婚姻就像魔法師一樣,一眨眼,便把婚前那個溫順可人的女子變成了婚后那個倔強臃腫的婦人。這無所謂,他畢竟深愛著她,不會因為體型和容貌的改變就一下子不去愛她了。但是隨著平淡無奇的婚姻生活把愛的激情一點一滴的從他們朝氣蓬勃的感官上帶走,留下麻木不仁卻一成不變而又周而復始的庸常生活后,他逐漸發現妻子變得越來越胡攪蠻纏、不可理喻,使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容忍了。但不管怎么樣,前三年他都像一個堂堂男兒一樣,能忍得忍了,不能忍得也忍了。但最近的兩年,他覺得自己忍無可忍了。但對家庭的責任心,對妻子和女兒的愛,以及自身的仁善之心和寬容的力量都讓他一直努力克制著自己的爆發,一再的用令自己都聲淚俱下的忍耐力松動著自己的底線,再三松動后,他深信在倫理范疇內他已經沒有底線可言了。而平復這一切并不容易,因此這個二十六歲結婚剛滿三十一歲的男人可謂心力交瘁到難以描摹的地步了。如若不是他有一顆金子般寶貴的心,他的婚姻早已分崩離析了。
他的那顆總是發出璀璨光芒的心總是一再的告誡他:“想當初這是你自己選擇的妻子,你一心一意想和她共同生活,攜手走向不可知的未來。如今,你在她身上發現了種種難以彌補的缺點,你們之間產生了無數難以調和的矛盾和分歧。你就對她充滿了抱怨和不滿。捫心自問,你這樣做對嗎?難道你就問心無愧、不可指摘嗎?拍著胸脯問問自己,這么多年來,你為她做過什么?你體恤過她嗎?你一再的希望她能體諒你,包容你,理解你。反過來說,你是否也以你希望的方式在體諒、包容、理解著她。如果你沒有這樣做,那你憑什么要求她這樣對待你呢?別一味的站在自己的立場要求和指責別人,你要知道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在立場的問題上,自始至終就難分對錯。想想自己的不對,再去權衡別人的過失,看看你們在某種程度上是不是半斤八兩。如果孰是孰非并不涇渭分明,那么,像你希望她能做到的那樣先要求自己努力去做到,先改變一下自己,再去感染、影響別人。”
最近奕理正在按照那顆理智之心的要求而那樣做,但對于結果他始終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因為他早已認定妻子已經頑固不化、無可救藥了。對于這一點,奕理顯然冤枉那位同樣身心疲憊的女人了。如果說,從始至終,不管他和妻子之間發生過多少次口角,產生過多少次分歧,冷戰了多少個回合,他都從不認為自己不愛她了。那么,作為他的妻子,這個終其一生只有他這么一個伴侶的女人的那種濃濃的愛戀在五年來又灌注進那么深厚的親情,她對他的愛只有比他更多,不會比他更少。但即便如此,他們婚姻生活的矛盾還是不可避免,甚至于越積越深。這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愛之越深恨之越切。
奕理對于妻子的抱怨,反過來也是妻子對于奕理的抱怨。五年的婚姻生活讓他們無視了那種相濡以沫需要的讓步和寬容,忽略了那種換位思考的必要性,尤其是當激情消退,平淡而綿長的親情登場后,他們不再試圖去了解對方的內心所需和情感所需。他們都對彼此懈怠了。他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對方,了解到什么程度呢?他們知道對方會在何時打嗝,何時磨牙,何時說夢話。的確,這也是一種了解,但這只是一種生活細節上的了解,而不是心靈深處的了解。人活在現實中,不單單身體需要存活,而心靈也需要滋養。
奕理婚姻的困頓只是因為他們夫妻二人之間從來都沒有意識到,盡管婚姻生活一成不變,但他們的思想卻一直都在變,不僅變得越來越復雜,而且由于家庭生活的局限性也變得越來越狹隘。婚前,他們總是為對方考慮的多為自己考慮的少;婚后卻完全對調了。由于種種無法克服和釋懷的原因,他們彼此都一心只想著自己,完全忽略了對方的所需和感受。原本需要用更加豐滿和瑩潤的方式滋養的心靈,卻由于理智被繁瑣的日常生活消磨的蕩然無存而被棄之不顧了,因而這倆個彼此默默相愛卻又大張旗鼓的深深傷害的人多年來卻用無言的針鋒相對取代了那種坦誠的互相慰藉。
奕理一直誤認為這一切只是因為妻子不善孝道導致的。
奕理的家庭背景有點復雜。他的父親早逝,母親帶著他改嫁了別人,繼父又給這個拼湊的家庭帶來一兒一女。那兩個孩子年齡相差一歲,又比他小好幾歲。因此,在他成家后,那倆個孩子還在上大學,壓在母親肩頭的生活的單子一點也沒有減輕。奕理體恤母親年紀輕輕就喪夫,雖然自己也年齡幼小就失去了父親,一方面由于母子同病相憐,一方面又由于在母親改嫁以前娘倆曾有過一段短暫的相依為命的時期,因此自從母親改嫁他人,不管她做什么,無論對錯,他都不去干涉,也不予評價。他只是以不給她添麻煩,不讓她有過多心理上的負擔的這種方式盡著一份微薄的孝道。但妻子并不能體諒他的不易和良苦用心。打從一開始,也就是說他們倆剛開始談情說愛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的家庭底細。她知道自己有個繼父,弟弟妹妹也和他毫無血緣關系。她口口聲聲說自己不在乎這些,在乎的是他們之間真摯而濃烈的感情。可一結婚,婚前不在乎的事情都變成了婚后的話柄。
自從結婚后,妻子就開始百般挑剔母親的不是,無論如何都不能體諒婆婆的苦衷。奕理承認,自己結婚母親幾乎沒出什么力,這并不是因為她不愿出力,而是能力有限。自己的家境的確不如妻子的家境豐腴,但自認為無論是他自己,還是母親都已盡了全力。不管怎么說,這都成為婚后給妻子留下的話柄。而自從女兒出生后,妻子的話柄又增添了一項,那便是不止一次的沉痛申訴婆婆不給她帶孩子,而一年四季讓自己的母親受著累。這一點,奕理依舊不能反駁,因為這的確是事實。但他也理解母親的苦衷,因為在她的名下還有一兒一女要供養念書,不管這一兒一女是不是親生的,作為母親她都要盡責。多年來,她和繼父經營著一間超市,總是抽不開身。因此,在她這一方面,盡了母親的義務就勢必疏忽了婆婆的責任。但現實情況似乎逼迫著她必須盡到作為繼母的責任,而以犧牲親奶奶的愛作為代價。
因此,多年來,奕理夾在難纏的生活瑣事中間左右為難,他既不能怪罪母親,也不能責備妻子,只能默默的忍受著。他原本以為結婚就是倆個人卿卿我我的過日子,沒想到涉及到那么多糾纏不清的家長里短。而且幾乎每天他都會和妻子因為生活上的雞毛蒜皮之事而爭吵。他們并不是不相愛了,恰恰相反,現在他們的愛由于植根在親情的基礎上反而更難分難舍了。但不可否認的是,五年來,他們生活的節奏就是,爭吵、冷戰、和解;再爭吵,再冷戰,再和解。甜甜蜜蜜、恩恩愛愛、和和氣氣的過完一整天,這樣的日子屈指可數。
奕理希望過溫馨和諧的家庭生活的心情就像常年生活在霧霾里的市民們期望過陽光明媚的日子的迫切心情是一樣的。但錯綜復雜的現實因素證明,這兩種意義不同的夙愿都是難以實現的。所以,在結婚前,他對萊芒的那種孤寂的單身生活嗤之以鼻,而結婚以后,卻在心里暗暗的羨慕起單身漢的生活了。尤其在三十而立之時,他確信自己那么早結婚是錯的。而且作為一個志向遠大的男人,在某種任重而道遠的意義上,要不要結婚、和什么樣的女子結婚都必須深思熟慮。
基于以上種種原因,現時現刻,當他自以為是的確定了萊芒的心理后,他無不想到了自己初戀時的狀態。因此,他雖然為萊芒戀愛了感到驚喜,卻真心的不希望他因為一時沖動而結婚。他很清楚,萊芒不用擔心物質上的困擾,以他的經濟實力,他完全可以供養任何愛慕虛榮、揮霍無度的女人一輩子。但是以他個人經驗認為,即便婚姻的基調是愛情,婚姻生活也絕對不會滿足任何人的那種對幸福的暢想和對未來的繁花似錦的憧憬。
很顯然,奕理被家庭生活的不如意擾亂了心智。他完全沒有看出來,現在的萊芒事實上連單相思都算不上,充其量還是譫妄式的自我想象。然而,由于他迫不及待的要設身處地的為萊芒著想,便太急于用自己的經驗糾正他即將要犯的錯誤了。于是,他毫不猶豫的用嚴肅的語氣說了這樣的話:“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中曾這樣寫道:結婚的充分自由,只有在消亡了資本主義和它所造成的財產關系,從而把今天對選擇配偶還有巨大影響的一切附加的經濟考慮消除以后才能普遍實現。到那時,除了相互的愛慕以外,就再也不會有別的動機了。萊芒,你怎么看?”
一聽此話,萊芒驚訝的看著他,臉上那種疑惑的表情證明,他對于奕理此刻談論這樣的問題感到不理解。
“這本書我知道,是一部關于古代社會發展規律和國家起源的著作。可是,你為什么突然問這樣的問題?”
“我只是想知道你對婚姻的看法?”奕理說。
“這個問題明顯是多余的,因為我一直在以身作則。”萊芒回答。
“不,萊芒,我相信,你的獨身主義只是一時的,那只是因為你沒有遇到令你稱心如意的女子。”奕理一本正經的說,“現在情況顯然變了。如果你深愛著一個女子,我深信你會很快結束現在這種生活狀態的。”
萊芒沒有接話,顯然他不置可否。奕理目不轉睛的看著他,目光是那么嚴肅而認真,意在等待他說點什么。
“你究竟想問什么?想知道什么?”萊芒突然問。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愛戀上一個女子,并且希望和她結婚?”
萊芒啞然失笑。
“如果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又當如何?”
“那我就必須給你個忠告。”
“什么忠告?”
“三思而后行。”
“我但愿有一天能聽到你這樣的忠告。”萊芒微笑著說,“但現在你顯然多慮了,沒那回事。我不知道你讀沒讀過這樣一段話:其實不用擔心,你們中的很多人一輩子都不會遇見你夢想的真愛。只會因為害怕孤獨的死去而選擇隨便找個人互相飼養。對成功者而言,能夠拋棄無用的東西是必須具備的能力。忙碌的人忙于任何事,除了生活。”
“這是你的信條?”奕理欣喜的問。
“不,據說這是古羅馬悲劇家塞內加所言,但我認同。”萊芒回答。
“看來我多慮了,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就憑這一點,他就比我活的明智而清醒。”奕理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