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玩世不恭卻重情重義的青年,這個用他自己的話說對女人已經了如指掌的青年,這個對愛情已沒有任何幻想的青年,對永恒的那種執念和情感自始至終都無法理解,但卻無論如何也不敢再去譏諷、嘲笑、揶揄和輕視。永恒的那股認真勁兒讓任何一個想不認真對待他的這份感情的人都不能不認真。盡管他還是一個少年,一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而一個乳臭未干的少年所做的任何事,所滋生的任何感情,通常都被那些老氣橫秋且自以為是的前輩們認為是荒唐之舉,他們自認為憑著年齡大,資歷深,就可以對年輕人的行為和想法嗤之以鼻。殊不知,正如培根所言:毫無疑問,人在這世上活得越久,在世俗中就陷的越深,因年歲使人受益的是處世方面的能力增強,而非情感方面的美德增多。因此,這個在處世方面毫無經驗的少年,其情感卻異常真摯而濃烈,而這何嘗不是一種難能可貴的美德!
正是這種美德的力量,在某種意義上就像瘟疫的力量一樣,簡直鋪天蓋地、勢不可擋,能把被之觸及的人的一切不好的意念摧枯拉朽。而曾與他朝夕相伴的這個青年的意念在某一刻就被摧毀了,盡管他還殫精竭慮的一再保全,但也只是徒勞罷了。他曾不止一次的關于永恒的問題在心里思索過:“他知道什么叫愛情嗎?我想他不知道,可他、、、一個人怎么可以如此荒謬的去愛一個連姓名、住址、生活背景都一無所知的人呢?只是因為單單見過幾面,就能愛的如此之深,像著了魔一樣,簡直不能自拔!這太不可理喻了。”
他每每這樣思索的時候,也只是思索罷了,根本得不出什么富有建設性的結論。就像一個勞動者不能理解哲學家的思想,而哲學家也無法理解勞動者的技能一樣。但在人類社會中勞動和哲學缺一不可。哲學使勞動者免于盲目,而勞動使哲學家敏而多思。故,地球上形形色色的人就像多樣性的生物一樣,一方面各得其所,一方面各行其是,既互為作用,又相生相克。
同伴和永恒不是一路人,而在某種意義上卻勝似一路人。而所謂的這某種意義是以時間和空間為限度的。也就是說,環境造就人。人的秉性雖不同,但若長時間生活在相同的環境下,那么就會趨近于相同,但一旦分開,又會恢復到自然秉性的邏輯范圍和抽象范圍內,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思自己認為該有的想法。因此,當同伴和永恒共同生活在切面店這個地方時,可以說,不知不覺的,他們就是一路人了。因此,永恒不由自主的就要受到同伴的影響,耳濡目染,隨著他自然而然的就學會了抽煙和喝酒,這種行為習慣的養成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眾所周知,下坡容易上坡難。與此同時,同伴也多多少少受到永恒的影響,但永恒對他的影響和他對永恒的影響比起來不那么明顯。這是因為年長者習慣于倚老賣老,而年少者又習慣于唯命是從。
在生活中,有些時候,一些盲目自大的年長者也會被某些年少者的行為深深的觸動。即便如此,大多數年長者依然不會正視自己行為的固執和思想的狹隘。因為,一旦認可了年少者的行為和想法,那無疑就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和荒謬。這是所有妄自尊大的過來者所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因此,詞典里就不可避免的有了老頑固這個詞。有言:智者之智在于明理,而愚者之愚在于欺詐,欺詐便是不誠實,而不得不說,大多數年長者在年少者的面前都不愿實事求是,而更喜歡自作主張。
同伴便是如此。
他雖然口口聲聲說永恒的感情不可理喻、荒謬至極,在內心里卻認為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因為人追求美好的事物和渴求美好的情感與生俱有。正因如此,他也深深的明白,現在的他,在其后半生都難以擁有此番動人心魄的心境了,即愛一個人愛得那么純粹,不摻雜任何污穢的想法。二十二歲的他,看到任何女人,首先想到的是自己下半身的所需。無疑這是大多數男人其身體的根本所需,而弗洛伊德所提出的心理學名詞——力比多——又成為其最好的佐證。在此種意義上,公平一點講,女人自然也不能排除在外。但此處我們是就事論事,因此只談這個青年。同伴的這種逸樂的捷足先登讓其精神上的一切高貴意圖無所作為,到最后干脆就毫無所需了。無疑,一個人肉體的早熟也面臨著早衰,因此,這個二十二歲的青年,在某種意義上,那種旺盛生命力的激情也正在慢慢消減。真不知,這是不幸還是幸運?
事實上,這是當代年輕人的一種心理趨勢,一種精神傾向,也是一個不敢言說和羞愧難當的困境。
這是一個信息化和全球化的時代。任何事物都有其積極的一面,也有其消極的一面。時代亦是如此。數字化時代,方便卻毫無安全感可言,快捷卻帶來了難以排遣的寂寞空虛,五花八門的信息鋪天蓋地,形形色色的數字席卷而來,人們置身期間看似無所不有,無所不能,實則不知所措、無所適從。人們被一切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東西操控著,什么東西都是昂貴的,與此同時,什么東西又似乎都是廉價的。人們自認為自己占有任何東西,簡直應有盡有,其實所有人都一窮二白,一無所有。這是因為人們盲目的滿足了一切物質上的所需,卻唯獨丟失了所有精神上的平衡。因此,如果精神世界是一片貧瘠的荒原,物質世界再豐富多彩也是徒然。
君不見,那些開著豪車,住著別墅的人也頻頻自殺嗎?君不見,那些天天在夜總會置身美女叢中的男人們,即便左擁右抱,感情卻依然沒有著落點?情感慰藉依舊一片空白嗎?君不見,那些明星大腕名利雙收,卻依然被頻頻曝出嫖娼吸毒嗎?君不見,那些天天在社交平臺上顯擺、招搖和訴苦的女人們,不都是用喂不飽的虛榮心來填補精神上的貧瘠嗎?導致這一切的不都是因為空虛和無聊嗎?這些人無一例外地,精神世界都像撒哈拉沙漠一樣,放眼望去,沒有一丁點的綠洲,都是黃沙遍野,還時不時刮著遮天蔽日的龍卷風。而每每龍卷風肆虐時,這個世界就沒有寧日了。
人類社會從古到今都充斥著弱肉強食、競爭、排斥、猜忌和掠奪。但現如今,已不單單是如此,而是分裂,病態,異化,甚至于退化。似乎人類正退化的毫無人性,而是比獸性還要獸性。
基于此,愛情已變得無足輕重,它已不是人們高尚的追求,它在不知不覺中變成生活的附屬品,而不是必需品。最明顯的例子是,一個人選擇結婚伴侶的標準不再是因為愛,而是源于條件。如果工作、車子、房子、存款這些條件達標,就會自然而然產生愛情,而一旦這些條件不達標,愛情就是子虛烏有的事情。
“讓愛情見鬼去吧!”這是這個時代大部分人的呼聲。如果說這個時代還有愛情的一席之地的話,那只是因為人們總要為自己必須滿足的身體逸樂找個高尚的理由罷了。這是人性的慣常伎倆。
而這個時代的大部分年輕人尤其不需要這種東西了。真愛逐漸成為這個世界上最昂貴的奢侈品,其奢侈的程度是任何世界頂級的奢侈品牌都無法企及的。因為,任何昂貴的奢侈品至少可以創造出來,而真愛幾乎絕跡了。
這個時代的愛情只能是一種廉價的快餐式的情感消費。它被大刀闊斧的分成幾個等級。其劃分的標準是背景、年齡、容貌、身材、工作等,每個等級幾乎都明碼標價。什么樣的身份匹配的是與此相對應的那種等級的愛情。無一例外的是,每一種愛情里大的成分是房子、車子、票子,小的比例是赤誠忠心、相濡以沫、白頭到老。人們口口聲聲贊美真愛,追尋真愛,但卻沒有一個人會傻到真的去相信真愛。這便是這個信息化時代的特征了。
因此,一世的端莊、沉靜、優雅氣質與成熟的魅力令永恒對她一見鐘情,并立刻把她當做自己精神上的愛慕對象。他對她的愛戀正是柏拉圖所極力推崇的那種精神戀愛。這種柏拉圖式的愛情給永恒以神奇的力量,使他整個人都勇氣倍增、煥然一新。他用整個生命至愛著這個女子,那種深邃的感情、純真的愛戀和綿綿無盡的思念比但丁對貝雅特麗齊的眷戀更勝一籌。而這正是這個習慣了消費快餐式愛情的同伴所無法理解的。這個青年之所以無法理解,是因為他的愛情模式并不是這樣的,而且他身邊大部分人的愛情模式也不是這樣的。因此,永恒愛情的特立獨行、標新立異就顯得荒謬絕倫起來。他非要違背這個時代的大趨勢,而另辟蹊徑,這不是愚蠢是什么?簡直愚蠢至極。
同伴的愛情模式是這樣的:現在的女友并不是他唯一的女人。從十八歲開始,他在閑暇之余就開始用各種約會和聊天軟件和形形色色的女子見面、私會。這是相當簡單的一件事情,只要你會說話,不那么吝嗇,再加上愿意花時間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干凈利索,愛情簡直遍地開花,隨你采摘。他現在的女友只是比較穩定且隨叫隨到的其中一個而已。這就是他口中聲稱的愛情。
所以,他對于永恒的行為自始至終都不曾理解過,也不想理解。但永恒的那種心境他也深信他這一輩子都不會體會到。有時,他真想把自己的隨便的哪個女友介紹給他。他認為只要讓永恒破了處,他也就不會這么執著了。而他自認為永恒的這種行為說的好聽點兒叫執著,說的難聽點兒就是傻帽。事實上,他不知道,根本不用他介紹,他的那些以消費愛情而過活的女人一看見永恒連眼睛都不愿眨一下了,因為但凡是一個女人,都會對冠玉美男一見傾心,何況永恒又是冠玉美男中的極品,但不同的是,他的天性里有志存高遠的抱負。基于此,我們不得不說,同伴愚弄著生活,而生活又何嘗不在愚弄著他。
愚弄者正是愚弄的本身!而世人往往不諳此理。
因此,同伴的想法當然這只能是他個人的想法,對永恒而言根本行不通。因為他別說是接受,連聽都不愿意聽。這便是人與人在本質上的不同了。人都是有自己的底線的,而永恒的底線便是任何人也休想輕侮自己的愛情。因此,他可以隨著同伴去抽煙和喝酒,但絕對不會像他一樣消費愛情。
現如今,切面店一關,他們也要各謀各的生路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此二人的一別為此做了最好的注腳。而這一晚也許是他們在一起的最后一晚了。在這一晚,這個青年給這個少年留下的是友情的俠義。無疑,這也是他最美的形象。
“那么,就在這里說再見了。”在切面店的門口同伴悻悻然的說,聳了聳肩。
永恒點點頭。
“請原諒我先前以大欺小的行為,”他又慢吞吞的說,“我沒有惡意。”
“我知道。”永恒回答,“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同伴又聳了聳肩。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總會有活法的。”他笑了笑說。
永恒沒有吱聲。
同伴轉過身走了,永恒默默的看著他清瘦的背影。“不管怎么說,他是個好伙伴。”他想道。
就在這時,同伴停住腳步,又轉回頭。
“請原諒我,”他用羞慚的語氣說,“我過早的學壞了,真不該把你也教壞。”
永恒聳了聳肩,既表示無所謂,又表示這不是他的錯。
“那么,再見了。”他又說,連他自己都認為有點婆婆媽媽了。于是,他轉過身,真的走了。
永恒直等到同伴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才走進切面店。他一關上切面店的門,便又鉆到面板底下,圓睜著兩只如燃燒的炭火一樣的眼睛。這已是后半夜。樓上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動靜。他狐疑,仲叔是不是咽氣了。就這樣,他一直半睡半醒的挨到魚肚白的顏色不聲不響的打進了這間黑漆漆的屋子,最后,終于在極度疲倦和悶熱中,意識才算完全模糊。他在凌晨時分,才真正的睡著了。在睡夢中,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先是輕輕的,小心翼翼的,接著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真切的逼迫著他的耳鼓。他立刻醒了。一睜開眼睛,他便立馬明白了這聲源的所在。他熱血沸騰,驚喜不已。他轉過臉,頓時便瞥見了她的運動鞋,看到了她瑜伽褲的褲管。他認真的盯著鞋帶,那顆激情澎湃的心狂跳不已。
“我終于等到她了,”他暗自竊喜,“她真的出現了,那的確是她,我熟悉那雙鞋,那就是她!”他一再的肯定著,似乎由于興奮過度,反而不相信擺在眼前的事實一樣。突然,他的神經繃緊了,他聽到了那種令人厭煩的,卻擾人心魂的腳步聲。“他怎么還能起來?”這是一周以來仲叔第一次下樓,永恒不禁蹙起了眉頭,“他的樣子會嚇著她的,上帝呀,他為什么偏偏在這時下樓,偏偏要出現在她的面前。該死!”
一切就那樣發生了。永恒滿心期待著這一刻,此時卻對這一刻深惡痛絕。現實總是這樣,越是期待的東西,到頭來往往越令人失望和沮喪。
顯然,仲叔的到來加速了她的離開。
“她就要走了,”他盯著她移動的雙腳想道,“我不能讓她就這樣離開,我必須再見她一面,如果可以的話,我必須知道她的住址,這樣才不會失去她的消息。”他一咕嚕從面板底下鉆了出來。但結局,怎么說呢,依舊不盡如人意。
他默默的看著她離開,依然對她一無所知。當他在情急之下抓住她的手腕的時候,無論是他的內心還是他的身體都毫無反應。然而,當她平心靜氣的拿開他的手時,他才意識到自己行為的大膽,直到這時,他才感覺到當時的血脈膨脹。雖然過時不候這個詞幾乎適用于任何時間,地點,然而,在他這里卻完全失去了它的效力。他覺得自己頭重腳輕,被一種自己臆想出的激情和亢奮攪擾的意亂情迷。以前,他一見到她所有的想法都沒有了,所有的計劃都夭折了。但現在卻完全相反了,瞬間,他的想法層出不窮,他的計劃數不勝數。但他就像被一種魔力定住了一樣,既無法陳述自己的想法,也無法實施自己的計劃。因此,他只能徒勞的看著她離開,束手無策。其實,這是他與她的處境所能體現的唯一形式。他沒有任何理由拉住她的手不放,而她亦沒有任何理由因為他的一句話而站住不走。盡管曾心照不宣過,但那猶如一抹幻影,既不真實,又稍縱即逝。一個沒有勇氣挽留,一個沒有資格不走。于是,錯過是必然。
幾乎是一世剛走,彎刀便又出現了。
“請再給我一天的時間,”永恒看著彎刀用斬釘截鐵的口氣說,“我用下個月的薪資交換這一天。”
“我就不明白了,”彎刀眉開眼笑的說,“這個鬼地方有什么可留戀的?何況還有一個即將咽氣的活死人?不過,算你小子有良心,我就再給你一天的時間,記住,下個月的薪水你分文沒有。今夜十二點之前你必須出現在我的面前,地點你已經知道了,別再讓我重復第二遍。”
用一個月的薪資換來的這一白天,既是‘守株待兔’,又像‘大海撈針’。李建所創作的那首歌曲——《傳奇》——可謂把永恒這一天的心境描述的巨細無遺。他一邊思戀著她,一邊為她做最后一次的胡蘿卜面。他對一世的行蹤一無所知,因此,只能靠這種異想天開的方式盲目的去堅守,卻不敢奢望其結果會隨心所愿。就這樣,在他望眼欲穿的等待中,黃昏來臨了,暮色悄然而至,路燈亮了。這也意味著一切都結束了,毫無希望可言。他認為自己該是離開的時候了,再等待下去也毫無意義。臨走的時候,他用依依惜別之情看了一眼安安靜靜橫臥在面板上橙黃色的面條,然后決然的轉過臉。就在這時,像磁場反應一樣,在仲夏夜的這個時候,他聽到了高跟鞋的聲音,這聲音就像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一樣,一下又一下的震蕩著他的靈魂。他立刻走到門口,遠遠的看到她一路走來,筆直的身影在路燈下急速的向前移動,他的心狂跳不已。
他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立刻轉回身尋找塑料袋,急于把面條裝好。他一回轉身,她剛巧把視線放在切面店的招牌上,她的神情完全變了。如果他在這一晚看到這一幕,也就會明白他所有的妄念都不是單方面的胡思亂想。也就會明白,感情的魔力,在大多數情況下,不單單作用于一個人,而是雙方都受控其間。可是,他沒有看到。他心急火燎、六神無主的把面條裝進塑料袋,然后飛快的走出切面店,迎面向她走去。他幾乎一走出切面店,她便看見了他,她一看見他,便停下了腳步。但他此時此刻周身都充滿了勇氣,沒有了先前的羞澀,沒有了羈絆的猶豫,三步并作兩步的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把面放在她的手心里。
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讓他始料未及,也措手不及,但正是這一幕成為永恒后來鐵窗生涯的唯一回憶,也是支撐他熬過那段悔恨歲月的唯一動力。
這‘最后的面條’一世終究也沒有吃上。也許這就是我們蕓蕓大眾所俗稱的‘天意’。這天意的捉弄讓她一路上思緒癲狂,心情煩亂。永恒只在切面店的門后待了片刻,隨后又悄無聲息的走出來,緊隨在她的后面,她卻一點也沒有察覺到。一年前,她跟蹤的結果是窺視到了他人生的端倪;一年后,他跟蹤的結果是摸清了她的住址,但從某種深遠的意義上來說,其本質都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