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 名韁利鎖
- 卜九九
- 5954字
- 2018-02-04 15:35:52
永恒幾乎剛剛睡著,就被一種幽微的喘息聲驚醒了,這種聲音就像從墳墓里傳出來似的。他突然睜開眼睛,在朦朧的深夜,這對眼睛就像受到驚嚇的蛇眼,一眨一眨的。與此同時,他真的看到一個鬼影立在眼前。他立刻驚跳起來,渾身顫栗不已。
“別怕,是我。”那鬼影說。
“你是誰?”永恒戰戰兢兢的問。
“仲叔。”鬼影回答。
有那么一瞬間,永恒根本不知道仲叔是何許人也!但他突然明白了,那顆狂跳不已的心終于慢慢平復了下來。
仲叔坐在了床邊。永恒正要開燈,仲叔制止了他。
“永恒,任誰也逃不出命運的最終審判,我就要不行了。”仲叔幽幽的說,聲音有點顫抖,更像是上氣不接下氣。其實,是他的身體正在不停的神經質的痙攣著,這使得他原本就細若游絲的聲音越發忽高忽低,時有時無。語氣就難免有點鬼魅之音的嫌疑。就好像他說著說著便斷氣了,剎那間,又回光返照一般有了生的氣象,“你一定感覺到了,僅僅一年多的天氣,我的身體就垮掉了,無藥可救了,任何治療都對我起不了作用了。我也不打算醫治了,天要亡我,我不得不亡。孩子,我不想讓你看到我現在的這幅樣子,所以才不讓你開燈的。”講到這里他突然沒有聲音了,永恒屏聲斂氣,瞪大眼睛,愣怔怔的看著坐在自己身邊的這具會說話的干尸。他靜靜的等待了一會兒,也不知道是炎炎夏季凝滯不動的空氣,還是仲叔的呼吸在壓迫著他,他總覺得不自在,這是一種純粹的緊張。他雖然相信身邊坐著的并不是干尸而的確是仲叔,但他的身體在這種緊張感的作祟和壓迫下,還是在微微顫抖,上下牙齒不停的在互懟,簡直控制不住。很長時間過去了,仲叔依舊一言不發。當他以為仲叔咽氣了,他卻突然咳嗽了一聲,讓永恒打了個大大的激靈。有史以來,他從未這么害怕過,就是此刻有人拿一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甚至尖利的刀刃已經刺入皮膚,鮮血汩汩而流,想必他也不會是這種感覺。這種感覺他說不上來,好像靈魂在窒息和驚悚之間徘徊、游移。這不是命懸一線,而是明明感到自己已經死亡,意識卻依舊被恐懼攫取著,這簡直讓人、、、、、、
緊接著像耳語一樣,仲叔在這寂靜無聲的房間里繼續搖擺著那種鬼魅之音,這種聲音似乎讓空氣也顫抖起來了,“我會在這間切面店自然而然的衰亡,這里以前是我人生的開端,現在將是我生命的墳冢。孩子,我不會掙扎,也不會反抗,我會安然迎接死神的召喚。”講到這里,他又不說了,他輕輕的閉上眼睛,就像睡著了似的。永恒多么想逃之夭夭。此刻就是在真正的墳塋里匍匐,也比坐在這里強。仲叔帶給他的陰森森的感覺,比墳墓里的漆黑和潮濕,以及白骨森森更令他驚魂難定。過了很長時間,他又慢慢的睜開眼睛,勉強的笑了笑,繼續用微弱的語氣說,“一年多的時間,我相信你已經成熟,已經有能力做任何交代給你的事情。我更相信你是個有責任心的孩子,懂得知恩圖報。所以,以后你就跟著旱魃他們一起干,彎刀和鉚釘會照應你的,他們叫你做的事情也就是我叫你做的,他們的意思也就是我的意思。記住孩子,多做事,少說話。總之一句話,你將是我唯一的門徒。假若有一天讓你執掌門面,永恒,記住!千萬不要讓仲叔失望!”
永恒默默的聽著,沒有吱聲。
“好了孩子,我現在要躺在這張床上等待死神的降臨了。記住,將來過奈何橋的時候,一定不要喝孟婆湯,不要忘記仲叔生前給你的恩澤。”
即便是人世界最大膽的罪惡之徒都不愿把自己的罪惡昭告天下,而仲馗此人卻愿意讓自己罪惡的利爪伸到那幽暗的地府,讓這個無辜可憐的少年到死都不得安生,銘記著引領自己邁入罪惡的深淵是哪一種幽魂惡鬼。我們不禁要問,他究竟用意何在?然而無論是何種用意都絕不是這種用意,即明天即將是我的死期,今天我就要卸下靈魂的重負。
永恒給仲叔讓出床位,默默無語的走下樓。這當兒,時隔一年多,彎刀第二次出現在永恒的面前。也許他自認為沒什么不可見人的,因此,大張旗鼓的站在明晃晃的燈光下。他要求永恒立馬跟他走,但永恒斷然的拒絕了。理由是他還想多守仲叔幾天,基于這種‘孝心’,他被應允了。
“你只能待一周,”彎刀用生硬的語氣說,“一周后必須隨我離開。”
“仲叔怎么辦?難道我們不再管他了嗎?”永恒問。只有天曉得,這個少年第一次說了這種言不由衷的話,而且說得時候面不改色。
“這個不用你操心。”彎刀冷冷地說,這是永恒希望聽到的答案。
永恒之所以不愿立馬離開,當然并不是為了在仲叔彌留之際守在他的身邊,而是為了那個他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子。這也并不能說他這個人冷血無情。說到底,仲叔所說的知遇之恩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恩情呢?說真的,這種恩情見不得天日,最好還是不提為妙。說實話,永恒對云姨倒是有些感情的,畢竟這一年多的時間,他們至少朝夕相處過,因此,在內心里他對云姨的感情是異常真摯的。現如今,一切都變了,這種改變的跡象早就初露端倪。事實上,切面店的生意早已名存實亡。老街開始翻修的時候,這條街就被封路了,這條街上的所有生意都被攔腰截斷了,或者可以這樣說,依靠這條街求生的那些商販們的生存希望一勞永逸的被扼殺了。大家一哄而散,各奔東西,各找出路。這段時間,云姨也不來店里了。只有他和同伴依然守著這間死氣沉沉的店。外面從早到晚塵土飛揚,伴著滾滾熱浪。有時在深夜也不得安生,挖掘機的聲音震耳欲聾,刺眼的燈光照進這個彈丸之地,讓這個雜物橫七豎八亂堆亂放的地方,一片白花花的景象,映入眼簾簡直有點觸目驚心。因此越發讓人無法入眠。就是在這段無所事事的時間,永恒在真正的意義上學會了抽煙和喝酒。也就是說,他是意欲這樣做的,并不是被人強迫或引誘的。
一日,永恒百無聊賴的枕著雙手平躺在床上,眼巴巴看著黑乎乎的天花板。而同伴則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抽煙,并饒有興致的吐著一個接一個的煙圈。也不知道他究竟抽了多少煙,反正房間里幾乎成了藍色。這時,永恒轉過臉目不轉睛的看著他。
“抽嗎?”同伴問
永恒搖了搖頭。
“不會還是不想?”同伴問。
“既不會,也不想。”永恒回答。
“不會可以學,不想更好辦,抽一次就想了。”說著,他把煙從自己的嘴里拿出來,戳到永恒的唇邊。一開始永恒的雙唇抿的緊緊的,但架不住同伴硬塞。于是,他張開嘴,把煙含在嘴里,吸了一口,但立馬咳嗽起來。同伴哈哈大笑起來。
“感覺怎么樣?”
“一般。”永恒回答,緊接著又用力的吸了幾口,但不再咳嗽了。
“吸煙和喝酒就像男人的生殖器一樣,”同伴翹起二郎腿,像個無所不知的哲人一樣,夸夸其談、洋洋自得的說。與此同時,從永恒的嘴里拿出煙卷,自顧自的吸起來,顯出一副極度享受的樣子。簡直老氣橫秋到不能再老氣橫秋了。“是男人之所以稱其為男人的主要標志,一個男人不會抽煙算什么男人,一個男人不會喝酒,更談不上男人。”
永恒立刻坐起來。他拿起同伴放在桌子上的煙盒,抽出一支,麻利的點燃,便吞云吐霧的抽了起來。
“這就對了,”同伴用贊許的口氣說,“早該這樣了。如果你早這樣做,早把那個魂牽夢縈的女人搞到手了。”
永恒不以為然的搖搖頭。
同伴輕蔑的笑了笑,“你太幼稚,”他說,“不懂女人。”
“喝酒嗎?”隨后,他又問。永恒點點頭。
接下來的幾天,他便煙不離身,酒不離口。在某種意義上,煙和酒就像是一對連體嬰一樣,不分彼此,只要學會了抽煙,喝酒一蹴而就。這也許是世界上存在的唯一一種不學就會的“本事”。
這些時日,同伴總是在這間臟兮兮的黑房子里為所欲為。他隔三差五就把女友帶過來,然后把永恒支出去。而永恒呢,每次只要同伴的那位濃妝艷抹的女友走進切面店,即便同伴不使眼色,他也會找個理由立刻離開。因為那個渾身香氣刺鼻的女孩總是用一種逼迫的眼光暗暗的睨視著他,讓他不自在。他看得出來,她比自己大不了幾歲,但妖氣十足,因此,在他看來有點不倫不類,他很討厭她。
他每次走出切面店,也沒地方可去。便在附近一帶的各條街道上漫無目的地溜達來溜達去。一邊抽煙,一邊想著一世的音容笑貌。她第一次從他的視線里奔跑而過的情景,她第一次走進切面店時的樣子,他回憶了不下上千次。他每次在回憶這些滾瓜爛熟的場景的時候,總會恣意的添加一些自我滿足的想象,簡直樂不思蜀。而每每在這種時候,他抽煙也抽的最兇。
永恒從彎刀那里爭取來的這一周,只為等待。而等待既是世界上最美的事情,也是最煎熬的事情。仲叔每天躺在樓上的那張床上,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也不讓他上去。而永恒就一動不動的躺在樓下的面板底下,幾乎也是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他一下子也不愿離開切面店,生怕自己一離開,萬一她來了,就那樣錯過了。實在是餓的扛不住了,就用切面店之前代賣的那種蜂蜜小面包充饑,但那種面包在這種炎熱的天氣里擺放幾天,就像在烤箱里烤了一個世紀似的,根本咬不動。他每次只是用舌頭舔一下。
他躺在面板底下,為了轉移注意力,偶爾也會想一下仲叔。不知道為什么,他對仲叔有一種莫可名狀的陌生感。他感覺自己好像第一次見他和聽他說話。這個人像個完全的陌生人,除了在容貌上和一年前搶他睡椅的人有點相像外,其他方面簡直判若兩人。但他又說不出究竟哪里不一樣,但就是感覺不一樣,而且那種異樣感簡直揮之不去。但不管怎么樣,在第一次面對面聽他講話時,他再也沒有與他打過照面,也不需與他照面,這對永恒來說無疑是一種安慰。
在這一個星期里,他第一次體會到思念一個人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而且,這個人又像幻影一樣,既捉摸不透又飄忽不定。他一動不動的躺在面板底下,在自己的汗液里浸泡著,就像泡在人生的苦水里。他幾乎不知道時間的流逝。誰也不會想到,但誰也似乎能夠想到,同伴的那番對于男人和煙酒的高談闊論,他毫不猶豫的全盤接受了。這是因為他急需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而只有一個真正的男人才能大張旗鼓的去追求他所一見傾心的女子,并理直氣壯的去愛她。于是,他亟不可待的要這樣做,而且做得很好,也自認為合情合理。可是,當他終于學會抽煙和喝酒了,信誓旦旦的認為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大男人了,卻突然見不到她了。她消失了,連個背影都沒有留下。
一周的時間很快過去了,彎刀規定的期限已到。永恒雖然很傷心,也很無奈,但至少用他自己的方式祭奠了他一廂情愿的少年時代的愛情。
昨個深夜,是永恒最后堅守的一夜。懷著掃墓人要離開墳墓時的那種惆悵和眷戀之情,他從面板底下鉆了出來,周身感覺疲乏到了極點。他的確是用掃墓的心情在祭奠自己的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的愛情的。一想到一旦離開這條老街,很可能,他將再也見不到她了。而人生向來無常,世事一貫難料。誰又能知道以后會發生什么。于是,他像個游魂一樣游蕩出切面店,頭重腳輕、暈暈乎乎的在霓虹閃爍的街上晃悠。幾日不見蹤影的同伴剛好和一幫朋友從一家夜店走了出來,看見了他,于是便和朋友們道了別,悄悄的尾隨在他身后。
這個二十二歲的青年,雖然不學無術、玩世不恭,不但經常欺負永恒,而且還教會他很多不好的習慣,但他重情重義。尤其是,他對這個十七歲的少年如此眷戀著那個與之幾乎沒有交談過的女子的這份感情不由自主的生出幾分欽佩和敬意。因為,如果換作是他,他絕對做不到如此。那種執著,那種堅貞,那種苦守,尤其是那種確定無疑的一廂情愿,讓他既覺得荒唐可笑,又覺得感人肺腑。他懂他的真心,為此既覺得他傻的不可救藥,又因為知道他在這座城市無親無故,所以很心疼他。他從沒見過任何一個男人用這樣一種簡直荒誕不經的感情迷戀著一個女子,更何況那個女子對此一無所知或者熟視無睹。他自認為這是一種瘋狂的癡戀,而且永遠不會有結果。這就像一個凡人迷戀一個仙女或者一個天使一樣。“簡直荒唐至極!”他總這樣說,“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他也總是這樣感慨萬千。
今夜,他看到永恒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不禁嚇了一跳。僅僅幾日不見,他面黃肌瘦,一副病懨懨的樣子。“乖乖,這小子發生了什么事?”他一邊自問,一邊默默的跟在他的身后,看他那副樣子,似乎隨時都會一頭栽倒在大街上,不省人事。
永恒踉踉蹌蹌的走在前面,同伴一驚一乍的跟在后面。這簡直是一幅令人心驚肉跳的畫面。一個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在川流不息的馬路上橫沖直撞,搖搖晃晃,一個卻緊張兮兮的跟在后面,一會兒張大嘴巴,一會兒睜大眼睛,卻始終不打算制止這種瘋狂的行為。這一是因為他們都年輕,喜歡這種刺激和冒險,二是因為同伴和永恒都知道,在這條街上,車輛必須慢行,因為街頭有個幼兒園,街尾有個小學,這條街道隔幾米就是減速帶,一拐上這條街道的任何車輛都會自然而然減速慢行。即便如此,永恒此刻的行為,還是讓那些司機們叫苦連天。在這個炎炎夏季的深夜,這就像一個無聲的情景劇,如果認真觀看,真的是別有一番韻味。
同伴不動聲色的跟在永恒的后面,他想知道永恒究竟要去哪里。但沒過多久,他便發現他這是在毫無目的的漫游,這是在給那些可憐巴巴的司機們上演一出午夜驚魂。意識到這一點,同伴不懷好意的笑了。
也許終于走累了。一拐出這條街道,永恒便疲倦的靠在路邊的一根電線桿子上。低垂著頭,那副樣子,可真夠叫人心疼的。任何一個少年也許都沒有經歷過他此番的痛苦和折磨。同伴不由自主的搖了搖頭,信步走到他的面前。他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紅紅的眼睛和蒼灰色的臉,想淋漓盡致的譏笑他一番,卻無論如何都擠不出一絲嘲笑。他頹然而憤怒的掏出一支煙點燃,邊吸邊在永恒的面前氣鼓鼓的踱來踱去。永恒只是默默的看著他,顯得有氣無力。隨即,他在永恒的面前站定,又抽出一支煙,塞到他的嘴里,并幫他點燃。永恒用力的吸著煙,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同伴咧開嘴大笑起來,永恒也擠出一絲苦笑。
“知道你為什么總是悶悶不樂嗎?”同伴用力的抽了一口煙,怒氣沖沖的說,好像永恒做了什么冒犯他的事一樣。“因為你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女人。我看出來了,當她第一次走進切面店你就愛上她了。我不相信,她就看不出那些各種顏色的面條你是單單為她做的,可她明明心知肚明,卻假裝一無所知。買的那么心安理得,難道她在吃的時候就沒有絲毫的情感波瀾?我相信她在心里一定嘲笑你的孩子氣和異想天開,她一定對你充滿了鄙視和輕蔑之情,這是這種成熟女性自認為有幾分魅力,對迷戀她們的少年慣常的做法,我知道的一清二楚,分毫不差。所以,別傻了,她男人多的是,你在她面前充其量就像街頭藝人手里的那只猴,除了逗她一樂,別無用處。如果你不相信我說的話,有機會你可以問問她,當然,我知道你根本沒有這樣的機會。顯然,她已經吃膩了你做的面條,這不,很長時間都不來了。永恒,在戀愛這方面不得不說你還稚嫩的很,不知道女人心海底針,像你這樣的少年更摸不透。哥們兒勸你,千萬別愛成熟的女人,那樣的女人只會讓你費心勞神。”
永恒默默的聽完這些話,輕輕的、平靜的瞥了同伴一眼,不聲不響的離開了電線桿。
無論是同伴還是永恒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幕恰巧被那個他們正在議論的女子看見了。站在她臥室的窗前,偏偏對他們此刻所站的這條街一覽無余,而此刻她偏偏正在窗前。假如她有一副千里耳的話,當她聽到這些話的時候,會是什么感覺?只有天曉得。樂觀一點的人會認為,也許她會立刻沖下樓,告訴他們一個真理,即真愛從來都會得到被愛者的回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