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 名韁利鎖
- 卜九九
- 4807字
- 2018-02-04 13:56:57
唉!從我所能在書上讀到、在傳說或歷史中聽到的,真愛情的道路永遠是崎嶇多阻;不是因為血統的差異,便是因為年齡上的懸殊,或者因為信從了親友們的選擇,或者,即是彼此兩情悅服,但戰爭、死亡或疾病卻侵害著它,使它像一個聲音,一片影子,一段夢,一陣黑夜中的閃電那樣短促,在一剎那間它展現了天堂和地獄,但還來不及說一聲“瞧啊!”黑暗早已張開口把它吞噬了。光明的事物,總是那樣很快的變成了混沌。
——威廉·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
炎炎夏季,一白天都燥熱難耐。空氣凝滯,好像以大氣層中湍流最多而著稱的對流層在這個季節也有點名不副實了。在這樣的季節,那種原本令人心曠神怡的絲絲涼爽的柔風,變成了難以忍受的陣陣滾燙的熱浪。尤其在響午時分,這種熱浪越發咄咄逼人、勢不可擋,似乎欲把這人間的一切生之氣息通通無情地撲滅,又似乎那被無形的巨人擎在天際的大太陽要把這紛擾的人間炙烤成烈焰熊熊的煉獄。置身其間的人們,在這種熱浪一陣緊似一陣的逼迫下,體表的汗液就像凌晨的露珠一樣,密密麻麻、繼往開來地排出,又瞬間蒸發掉。每一個活著的人都深刻地感覺到,自己如果能像一條在大熱天伸出舌頭舒展四肢、努力呼吸的狗一樣,四仰八叉地癱在一個地方,一動不動,也許會好過一點;但每一個活著的人又都清楚地意識到,一個人永遠都無法變成一只狗,即便學會了搖尾乞憐,也不可能輕易得到一根沒肉的骨頭,以便有機會叼著那嗟來之食撒歡打滾地玩耍一會兒。只要披著一張像模像樣的人皮,被稱為人的這一種類就不得不起早貪黑、汗流浹背地去賺買饅頭的錢——糊口是生而為人的第一要事。
天氣已經如此炎熱,熱烘烘的空氣又是如此紋絲不動。在這種氣候下,如果讓一個人生活在空間狹小,屋內雜物一片狼藉,犄角旮旯又惡臭滿溢的所在,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呢?毫無疑問,這是一種生不如死的感受。但凡一個活著的人需要不停地呼出和吸入的那口氣,在這種條件下就變成了化糞池的代言者,吸入時污濁不堪,呼出時難以忍受。而永恒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整整一個星期用這口氣維持著生命。
在某種情況下,如果說天寒地坼能硬生生凍死一個人,那么烈日炎炎也能活脫脫熱死一個人。但永恒居然在所提到的這種‘某種情況下’完全成立的前提下,活了下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當一個人對生死已經毫無概念,對死亡不懼怕,對求生不渴念,生便顯得勉強,死又顯得其所。然而往往在這種時候,這個毫無求生意志的人,生命卻異常堅韌,好像造物主故意和他作對似的。你想死,我偏不讓你死。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說真的,當這個少年不得不離開這個骯臟的地方的時候,他一點也不怕死,死于他而言就是一種天賜的解脫。一個人在世上無親無故,無牽無掛,試問,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心無所屬,情無所依,就是一葉浮萍,孤舟一只。他是明白這一點的。所以,為了那點異常渺茫的牽掛,他甘愿在這個籠屜里活生生地被烤干。他愿意為愛堅守,為愛犧牲,哪怕這是一種未知的死亡。
難道是天佑這苦命的孩兒?如果確實如此,那么無數次的大難不死,是不是意味著后福將至?
一個聲音說:沒錯,正在應驗,這不,他終于等到了她。
另一個聲音道:可她還是離開了。
一個聲音又說:這是未知的命運。
一世的確出現了,但也確實又離開了。永恒站在門口依依不舍地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消失在了十字街的盡頭處。原本就臉色蒼白,現在更毫無血色了,如死人一般。這是絕望帶來的異象。要知道,他在這間如蒸籠般的屋子里已經苦苦地等待了一個星期。如今,眼睜睜看著自己等待的人正逐漸遠去,卻一籌莫展。試問,哪個人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哀傷?哪個人在哀傷的時候不痛徹心扉?哪個人在痛徹心扉的時候血液還能流暢自如?更何況,這個人在這人世的記憶有限,親眷為零。當他終于愛上一個人,終于讓那流浪的情感有了依托的時候,卻又不得不面臨著失去和再一次的漂泊不定。試問,哪個人當受盡了漂泊之苦,終于感到一絲歸屬感的甜蜜的時候,卻又被陰風邪雨刮向那飄飄蕩蕩的人間之海上,浮沉不定,誰還會對生活充滿希望?就眼下這種情況,絕望已經比渴求一死強很多倍了。
那條十字街在青天白日下就橫在這個絕望之人的眼前。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再一次被整個世界拋棄了。大家都說這人間充滿真情,可他總覺得每次他都被這真情愚弄。
這個少年不知道在這人世界有一種花叫曼珠沙華。這種花先開花后長葉,冬天葉子不落,夏天葉落休眠。花葉兩不相見,生生相惜,因此有“彼岸花,開彼岸,只見花,不見葉”的說法。如果他知道,他也許會明白,他和那位女子的現實境況大抵如此。她對他的愛,就像那曼珠沙華剛抽的花葶一樣,當她一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他這樣一個人物存在的時候,這種愛便油然而生。而他對她的愛,就像那花末期才抽出的葉子,永遠看不到開花期的曼珠沙華有多么絢爛,多么美艷。因此,也就不知她的愛有多么深沉多么濃烈。這個少年尤其不知道的是,之所以導致這種局面,是因為他們之間年齡上的懸殊。在他的整個少年時代,他永遠也不要指望那個女子會讓理性屈服于感性。在他的青年時代如期而至之前,她絕不會讓西方的傳說——曼珠與沙華的故事發生在他們之間。如果她在某時會意外地出現在他正在成長的少年時代,那只是因為她隱約感覺到了一種不好的東西正籠罩在他那逐漸成形的人生藍圖的上空。
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背景,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意見,自己的判斷,以及自己的選擇。因此,人與人所走的路也就不一樣。別人如果不直抒胸臆,尤其是在藏而不露或者聲東擊西的時候,那個想了解別人的人也就很難知道別人的真實想法。所以,永恒雖然深深地戀著一世,卻一直都對對方是否也傾心于己模棱兩可。但這并不妨礙他對一世的愛。因此,某時愛情既可以是一個人的獨角戲,也可以是兩個人的喜劇或者悲劇。
在永恒的這幕獨角戲里,即便莎士比亞再世,也寫不出伴隨愛情而來的那些憶念、夢幻、嘆息、希望和哭泣是以一種什么樣的風度和境界在折磨著這個少年。如果讀過《少年維特之煩惱》的人們普遍認為最終自殺而亡的維特愛戀著綠蒂已經夠瘋狂了,那么可以這樣說,永恒對一世的愛比維特對綠蒂的愛簡直瘋狂強烈難以計數倍。如果不是那么強烈,他不會在這個炎炎夏季,蜷縮在面板底下的骯臟和惡臭里,一廂情愿地等了她整整一周,滿心期盼著她會突然出現,盡管他對此不抱任何希望,只是為了撫慰自己的那顆孤寂而落寞的心。
在某種意義上,一周之前切面店已經不再是他的容身之所了。這家店鋪就要永久地關門大吉了。
如果說措手不及能夠激發一個人的潛能,那么世事難料是不是就足以考驗一個人面對客觀世界的能力了?而永恒,這個少年,這兩方面對于他可謂是雙管齊下、兩面夾擊。自從仲馗把他安置在切面店,一年多的時間,他便再也沒有見過他。當他第二次見到他時,仲馗給他的感覺與其說是震驚,不如說是驚悚。他完全變了,在永恒看來變成了一具會移動的死尸。他的枯瘦簡直讓人不忍直視,好像這一年多的銷聲匿跡,他被什么厲鬼抓到一個無人問津的洞穴,吸干了鮮血,吸走了魂魄似的。
仲馗是在一周前的一個深夜鬼魅一般,無聲無息地站在他的床前的。那一晚,像之前的任何一晚一樣,切面店打烊后,陸小白便前往了女友的住所。他說他如果見不到女友將一刻都無法入眠。但每個月都有那么四五天他會和永恒擠在一張床上睡覺,一躺下便像死豬一樣沉沉睡去,而且頓時就打起了鼾,驚擾得永恒總是徹夜難眠。
某一個這樣的第二天清晨,永恒打著哈欠問:
“你不是見不到女友就無法入眠嗎?我看你睡得像死過去一樣。”
“你見過死過去的人會打鼾嗎?”陸小白一邊穿褲子,一邊狡黠地問。
“這倒沒有。”永恒悻悻地回答。
陸小白看到永恒因為昨夜沒睡好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嘴角露出一抹壞壞的笑容。
“女人總有那么幾天是令人失望的,但就是因為這樣,她們才叫女人。”隨后他用故作深沉的男性固有的口吻說。人性總是這樣,越是不懂越要裝懂,當其真正懂了的時候,反而緘默不語了。因此,一個鶴發童顏的智者從不對女性評頭論足,而一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兒卻總是對其指手畫腳。
說完那句自鳴得意的話,陸小白開始一邊心滿意足地吹響悅耳的口哨,一邊對著鏡子梳理頭發。那滿頭的黑發由于主人一晚上時而仰臥、時而側臥、時而俯臥,一會兒蒙頭大睡,一會兒露出鼻孔打鼾,被蹂躪得就像覆蓋在頭上的一團不成體統的假發。有幾根直沖云霄,大部分緊貼著頭皮,使陸小白這個自認為風流倜儻的小伙子失去了一半的風度。
據陸小白自己說,他之所以來切面店打工,是因為家里太窮了。
“人嘛,總是要活命的,但不管這么個活法兒,無非就是受苦。”他總是用這種不屑的口氣對永恒說,每當這個時候,他的那副玩世不恭、吊兒郎當的模樣就多多少少有了幾分一本正經的架勢。“說這話,我并不是在指責我的父母,他們也很不容易,但也沒有辦法。我不愛學習,他們也沒錢供我念那些念不進去的書,‘簡直白費力氣’他們總這樣說。我無所謂,你知道那句詩吧?就那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永恒沒有言語。
“反正就是那么個意思,”陸小白繼續用不以為然的口氣說,“我的父母就是后半句所指的那類人,也許從我爺爺的爺爺的那輩起,就是受苦的命。你也看到了,老街上的那些起早貪黑的商販們,有的是自己種菜拉到這里來賣,有的是從種菜農哪里先以低價購買上,然后拉到這里來賣。無論是哪種情況,賺得都是點兒血汗錢。我的父母就是種菜農,辛辛苦苦忙活了一場,那些菜也賣不了幾個錢,因此,窮了幾輩子了。現如今,他們連這幾個血汗錢也賺不上了。這不,一座城市總是十年搞一次大慶,有人跟著沾光,有人卻跟著遭殃。老街翻修這是臉面工程。附近的居民跟著沾光了,而那些商販們就指定遭殃了。他們很多人租不起商鋪,一旦不能擺地攤賣菜,生計就出問題了。但政府會說,我們又沒有三頭六臂,管不了那么多。所以說,這個時代就是這樣的,你不能說它不好,你也不能說它太壞。我不知道什么樣的時代是好時代,但我知道女人是好東西,她會讓你偶爾忘記不如意。”
永恒依然沒有吱聲。
“我很愛我的女友,至少目前她能讓我忘憂。”陸小白已經在自言自語了。因為,這些話顯然他是對自己說的。
“我也愛她,可她為什么總是給我帶來煩憂?”永恒看著陸小白翕動的嘴巴,已經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了,而是暗自思忖著自己的疑惑和煩憂。
這一晚,陸小白一走,永恒便拉下卷簾門,上樓睡覺了。他躺在床上,輾轉難眠。他認真地計算著日子,想到自己已經有好些日子沒有看到那個女子從老街上奔跑而過了。至于她還會偶爾走進切面店,那更是妄想。
“她難道不跑步了?或者搬家了?是不是生病了?”他在心里提出種種假設和猜測,但對任何一種都不滿意,“她是不是遠嫁他鄉了?”這個想法一蹦出來,他立刻坐了起來,心一陣緊似一陣地抽搐著,他頓時心慌不已,滿頭大汗。“她如果結婚了,我就徹底沒戲了。”他想道,越想越心焦。這是他經常會有的想法,而且這個想法簡直讓他肝腸寸斷。因為這是顯而易見的事,一個成熟女性總是會很快結婚,就像一個懷胎十月的母親,總是會在指定的日子分娩一樣。“不,絕不可能,才幾天而已。結婚是終身大事,一個人不可能這么倉促地對待自己的終身大事。她是單身,這一點我能確信,種種跡象表明,她絕對單身。可是,即便她單身,我似乎也毫無希望。她能等到我成年嗎?她愿意等我嗎?”這亦是他經常思考的問題。這就好比一個學生暗戀老師一樣。每每老師在講臺上講課的時候,他就在臺下想入非非。對老師所講的內容不知所云,對他和老師的未來卻設想出成千上百種情景,那情景劇簡直一出接著一出,簡直精彩紛呈到史無前例的地步。但每每如此,他的走神兒總會被老師發現,而老師就會立刻把他叫起來回答問題。他當然是一問三不知,因此,在大多數情況下,這樣的孩子總是很難得到老師的好感。所以他的暗戀只能是一種空想,最后是以成績的一敗涂地而收場。永恒的心思在某種意義上和這個學生差不多,但他的思戀和想象更信馬由韁一些,不會受到制約和管束。“天哪,為什么她會突然消失不見了呢?”今天,他是以這樣一個問句結尾的。問完后,他又躺了下來,漫無邊際地揣測起來,終于在極度疲乏中沉沉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