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記》栽:“凡視上于面則傲,下于帶則憂,傾則奸。”可見,在東方面相學最早可追溯到西漢時期。而在西方則最早可追溯到古希臘時期。面相學曾一度被認為是偽科學,但自從心理學從哲學中分化出去成為一門至關重要的獨立學科后,面相學就逐漸趨近于心理學,最后被心理學完全吞掉了。
毋庸置疑,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些人十分精通以貌取人。大多數情況下,這種才能并不是與生俱來而是后天習得。事實上,現實生活中的每個人多多少少都能從他人的面部特征看出點什么,但很多人對面相的把握都是浮皮潦草,并不能像深諳讀心術的人那樣一眼看穿別人。但在生活中熱衷于留心觀察并喜歡分析判斷和推理論證的人無一例外都精通此道,即通過一個人的面部特征和行為習慣一眼便看出此人實施某中行為時的真實意圖。正是因為一個人的目的很可能被其他睿智聰明之人一眼看穿,因而才會出現偽裝、掩飾等這些層出不窮的詞匯。
一世由于和單仁那位心理學家不僅交往頗深而且關系復雜,耳濡目染這個詞在他們之間似乎有著特別重要的地位。而且,某一個時期,一世曾研讀過大量的心理學書籍,因此盡管她學習的目的并不是為了一眼看穿別人,但那種知識的習得卻使她不由自主的要去研究某些人的面部特征和行為習慣。這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學以致用。因而,在目睹了公園那一老一小交談的那一幕后,她便情不自禁的開始研究他們的面部特征和行為動作,而那種印象在當時的確給她留下了很不好的感覺。
她在回去的一路上都在凝神思索,經過仔細推敲認真斟酌,最終得出了以下結論:她從聽到的‘永恒’這個詞上看到仲馗臉上所體現出的那種勢在必得的表情,這種表情清楚的說明了一個問題:目前的狀況就像一個彈珠一樣,他不僅對其掌控的游刃有余,而且玩弄的得心應手;與此同時一世從那個孩子的臉上看到一種情不自禁的喜悅之情。這種溢于言表的喜悅之情很可能發生在這樣的時刻:一個人第一次在毫無預知的情況下得到一種從未幻象得到過的東西;她從‘走’這個詞看到仲馗就像會變身術一樣,立刻變成一只狡猾的黃鼠狼,而這只黃鼠狼正絞盡腦汁的在給一只‘雛雞’拜年,與此同時一世看到那個孩子的那張純澈天真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對未知之境的茫然和向往,茫然的是他不知道這種未知是好的還是壞的,向往的是正因為一無所知才會對那種神秘的未知因素充滿憧憬;她從‘明天’這個詞上同時看到這一老一少兩人臉上不約而同的呈現出一種決心和意念。只是這種決心和意念與其說是堅定不移不如說是模棱兩可。之所以要這樣說,是因為他們二人對動因導致的結果都即沒有預期又沒有把握。在這種決心和意念中,一世一眼便洞悉:老者更多的是蠢蠢欲動,這完全是欲念的衍生品,而幼者更多的是亟不可待,這絕對是動力的助產士。
其實‘明天’這個詞從未出現在那一老一少的交談中,只是一世恍惚間的斷章取義。而且,他們的談話她并沒有從始觀到終。那個孩子站起來,踢著石子走開后,她以為他們的談話就此告一段落了。實則,她錯過的恰恰是最主要的內容。但即便如此,她還是得出了一個算不上十分精確卻也差不離的結論。如上所說,這完全是因為一世一貫富于想象,而且熱衷于推理論證。這一方面是由于她多年創作的緣故,一方面是由于她精通自由聯想。因此,她依據這些如實的形體特征再加上她所了解的心理學理論,她毫不懷疑的認為仲馗要帶走這個無依無靠的孩子。反過來說,正因為他無依無靠四海為家,他才要帶走他。
仲馗為什么要帶走這個孩子?在當時,一世沒有時間去深究,但她的預感并不樂觀。這一方面是由于她與生俱來的悲觀主義傾向,一方面是由于這一老一少給她留下的整體印象很陰郁、晦澀。說不上為什么,但這絕對不是一種好征兆。
在一世生活了多年的那座北方之城,那家門面并不講究的切面店成為據傳中的仲馗一毛不拔的最好注腳。大家都說仲馗此人異常富有,卻也異常吝嗇,其吝嗇的程度毫不亞于巴爾扎克小說《歐也妮·葛朗臺》中的那個守財奴葛朗臺。雖然這樣的論斷對于平頭百姓來說都是道聽途說。但無風不起浪。據此,一世判斷,如果仲馗真要帶走那個孩子,他們一定會坐火車離開。
于是,一世急匆匆的趕回家,立刻告訴圖圖由于突發狀況她必須明天離開。圖圖問她究竟是什么突發狀況,讓她原本打算住一周現在卻只住一兩天就要離開了,她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事實上,她的確說不出個所以然,因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做了這樣一個即倉促又斷然的決定。動因是什么?她即不敢問自己,也不能問。因為太明顯了。就是因為顯而易見,所以她不敢承認。她不敢承認自己在情不自禁的被那個孩子的命運所牽引。這種情不自禁就像一個受盡苦難的垂死之人被死亡誘惑一樣,即害怕又向往。害怕其款款到來,又向往得以超生或者解脫。而一世害怕的是這種牽引會造成什么難以預測的不良后果,向往的是能僥幸憑一己之薄力改變這個孩子的命運。因為她覺得造物主對他太不公平了。
“一世,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圖圖心急火燎的問,“為什么要突然離開?你說好要住一個星期的。我們有四年沒見了,好不容易見一面,可你說走就走,你會讓我傷心的。”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眼里噙滿了淚水。
一世走到圖圖的面前,像戀人一樣深情款款的把她擁在自己的懷里,默默無語的拍了拍她的背,撫慰著她。
“傻瓜,人生那么長,總不至于這是最后一面吧?以后還會相見的。我答應你,一定還會來看你的。”
“世事變化無常,”圖圖哽咽著說,“誰能料到以后會發生什么事?就像我們對門那戶、、、”就在這時,她們同時聽見樓道里響起了清脆的腳步聲。腳步聲很雜亂,顯然不是一個人。圖圖立刻警覺的離開一世向門口快步的走去。她的反應之所以如此強烈是因為她肯定來人的目的地絕對不是自己家,而是對門那戶人家。而對門那戶人家自從三年前的某一天開始便一直處在一種狀態下,即人去樓空。雖然偶爾也會有人居住,但這種情況就像天上下流星雨一樣,與其說是少有不如說是罕見。
這就怪了!既然對門那戶人家很少有人居住。為什么圖圖此時此刻卻認為來者的目的地是對門而不是自己家呢?這是因為擺在眼前的條件不得不讓她這么認為。圖圖唯一的鄰居就是對門那戶人家,而她又常年一個人居住在此。她的婆婆和公公住在外地,并沒有前來此地的跡象,也絲毫沒有前來的可能性。她對此十分肯定。因為圖圖在處理婆媳關系方面異常不委婉,可謂鐵面無情。因此多年來她與公婆的關系一直處在僵局的狀態中。所以,兒子如果不在家,她的婆婆和公公從不登門。她的小姑子雖然不和自己的父母站在一個戰壕里,但如果哥哥不在,她也不愿和嫂子單獨相處。因此,盡管她的書和校服都是哥哥囑咐嫂子買的,但她一再要求把這些東西送到學校,說自己功課繁忙沒有時間前來拿走。無論是圖圖還是冬冬都十分明白,不是她沒時間過來而是她不愿過來。
圖圖的小姑子是一個異常古靈精怪的姑娘。自從哥哥把未來的嫂嫂帶回家,她便看出這個來自北方的漂亮迷人的蒙古族姑娘絕對不好對付。這種不好對付不是說她不通情達理,而是太固執己見。她太有自己的想法了,而且從不為任何緣由輕易的改變自己的看法,所以很難和別人達成共識,因而在某些關系中(尤其是婆媳關系),當沖突發生時,顯得有點尖酸刻薄。這個聰穎的姑娘對未來嫂嫂性格的分析可謂一針見血。因此,當這個姑娘最終嫁給自己的哥哥成為自己名副其實的嫂子后,并與自己的母親總是針鋒相對,關系從未融洽過,她一點也不感到震驚。她一直保持中立的態度,即不偏向自己的母親,也不詆毀自己的嫂子。她用理性的情感周旋在母親和嫂子中間。即像天底下所有的女兒一樣用理解的態度溫和的對待自己的母親,又和嫂子彬彬有禮的相處著,誰也不得罪,但誰也不贊同。因此,她絕對不會用很可能傷害母親情感的方式去和嫂子親近,即彼此友好相處。所以如果沒什么特殊情況,在哥哥不在家的時候她從不輕易來見嫂子。故,圖圖異常肯定就在本城上學的小姑子今天也不會來。至于自己這邊的親屬根本連想也不用想,因為他們都離的太遙遠,如果來,都會提前告訴她。因此前來之人去的一定是對門那戶。而對門那戶人家…可以這么說,幾乎不復存在。
圖圖靜靜的貼在門上,把一只眼睛放在貓眼上。而一世則站在她的身后,看著她苗條的身姿,甚是疑惑。
腳步聲在房門口戛然而止。圖圖依舊一動不動的趴在貓眼上看著外面的情形。當腳步聲越來越近,一世以為冬冬回來了;當清脆而雜亂的腳步聲在門口戛然而止的時候,當她看到圖圖自始至終都趴在門上一動不動的時候,她立刻明白了其中的蹊蹺。因此,她像個瘋子一樣奔向門口,推開圖圖,自己趴在了門上。當她把一只眼睛一放在貓眼上,她的心便像驟雨打新荷令新荷左右搖晃一樣,也情不自禁的搖擺起來。而此刻打在她心坎上的絕對不是一陣驟雨而是血液涌上心頭,令她熱血沸騰。
只見,那個她在公園見到的孩子和另一個稍微比他結實的孩子并排站在門口。他們背對著她。從他們完全不同的背影便可一眼看出他們的生活處境。公園見到的那個孩子又瘦又臟,衣服破敗不堪,頭發長而蓬亂;而另一個孩子勻稱而結實,穿著干干凈凈的衣服,梳著精干歷練的短發。但兩個孩子個子都很高。由于公園里的那個孩子太瘦,因此他看起來似乎比另一個孩子略微高一點。當身體結實的孩子從褲兜里掏出一把鑰匙開門的時候,那個又瘦又臟的孩子卻顯得局促不安起來。只見他抓著自己臟兮兮的衣服下擺,不自然的聳著肩膀,低著頭,似乎因為某種說不清的原因而感到十分害怕似的。
終于,他們在打開房門后,一起消失在一世激動不安的偷窺中。對門的房門一關,一世便轉過身,她恍惚而迷離的目光與圖圖困惑不已的目光相遇了。她們就那樣怔怔的看著彼此,很長時間都一言不發。一世的發怔是因為她還沒有從第一次偷窺帶給自己的忐忑難寧中回過神來,她還處在誕妄的遐想中。而圖圖的發怔卻完全是因為一世剛才的舉動。她觸不及防被一世用那么大的蠻力推開,當時的情況就像一個人突然看到另一個挖掘出一個寶藏,因此惡狠狠的把那人推開想自己占為己有一樣。圖圖的感覺的確是這樣的。因此一世剛推開她時她很不開心,她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但憤懣的心緒逐漸恢復平靜后,她開始對一世的行為好奇起來,她認為一世所做出的一系列倉促的動作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其意義何在,動機何在?也就是說在圖圖看來,此時此刻,一世的行為似乎沒有任何動機,她毫無理由要這么做。“她為什么要推開我呢?樓道里經常會響起腳步聲,這何須大驚小怪?她的表情為什么那么奇怪?她究竟在好奇什么?”圖圖凝視著一世漂亮而嚴肅的面龐暗自想道,但她突然發現一世的臉色越來越不正常了。
“你怎么了?”圖圖驚訝的問,“臉色為什么這么蒼白?”她抓住一世顫抖的手,把她拉到沙發前,坐下來。
“我想,那個臟兮兮的孩子就是你故事里的孩子吧?”顯然這是明知故問。一意識到這一點,一世啞然失色。她驚訝于自己為什么要言不由衷。“你不是說他把一切都忘了嗎?怎么還知道回家?”她用顫抖的聲音問。此時此刻,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即緊張又害怕,還有點不自然的膽怯。
“都是他身邊的那個孩子的功勞。”圖圖回答,她越發感到好奇了,因為一世的渾身都在顫抖。但她思路清晰,說話流利,圖圖也就放心了。“他們以前在一個學校上學,出事后,那個孩子就一直照顧他。”
“難道他就再沒有什么親人了嗎?”
“她母親是個孤兒,從小在孤兒院長大。他父親倒是有一個老母親。但得知兒子一家三口出事后,受的刺激太大,隨后也氣絕身亡了。”圖圖用極度惋惜的語氣說道。
一世點了點頭。
“他們家的經濟條件怎么樣?”沉默了一會,一世問道。
“你也看到了,”圖圖用得意洋洋的語氣說,而這種洋洋自得的語氣完全只是為了影射自己的生活條件,是一種表現欲不由自主的體現。“能住這樣的大房子,經濟條件一定相當優越。其實,這個孩子的童年生活是相當快樂的。也許是因為太富足了,上蒼才……扯遠了,”圖圖突然苦笑了一下,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事實上,她由這個孩子的不幸處境聯想到了自己不盡如人意的婚姻。赫然意識到,經濟條件富足又能怎么樣?想當初,冬冬掙錢不多的時候,他們相親相愛,現在生活富足了,感情卻疏離了。因此她情不自禁的苦笑了一下。而一世目不轉睛的看著圖圖,卻分明從她苦澀的表情里讀出這么個意思:吃素菜,彼此相愛,勝似吃肥牛,彼此憎恨。那絲苦笑消失后,圖圖繼續講道,“他的父親是五星級酒店的大廳經理,可謂年輕有為。她的母親是位法官。”
“法官?”一世用異樣的語氣重復了這個詞。
“是的,一位恪盡職守、公平公正的大法官。”圖圖說,“她是一個相當有才華的女子,而且美貌出眾。天才都是不幸的。”
圖圖最后的這句話,不禁讓一世想到了后世對偵探小說的開山鼻祖埃德加·愛倫·坡的評價。
“你為什么說她是個天才?”頓了頓,一世又問道。
“我剛剛和你提到過,她是個孤兒,從小在孤兒院長大,因此沒上過幾天學。她所有的法理學知識都是靠自學所得,我聽冬冬說那些法律條款異常枯燥乏味。她在很年輕時便當上了大法官,她是水鄉之城的傳奇人物。”
“為什么今天無論是遇到的還是聽到的都是傳奇人物?”一世暗自想道。“難道出事后,那個孩子一直就這樣生活?”她又用十分憂心的語氣問道。
“他沒辦法不這樣生活,他把一切都忘了,而且異常執拗,不會聽任何人的話,總是我行我素。事實上,即便父母都雙雙身亡,他們的遺產也足夠供養他完成學業,順利的走向成人生活。可他……”
“也許是他受的打擊太大,才會失憶。”一世不由自主的打斷了圖圖的話。
“或許吧。”圖圖不以為然的說道。
“難道就沒有人插手這件事嗎?我是說難道就沒有人愿意幫他一把嗎?要知道,他還這么小。”一世突然用悲憤的語氣說道。
“現在這世道!”圖圖無奈的嘆了口氣,“個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她恰到好處的引用了《事林廣記·警世格言》里的一句廣為流傳的詞匯。“不過,有一條街上的老頭老太太們總是會把他叫到屋里,吃點東西。那都是些老好人,就這樣照管了他三年。真不知道,這個孩子以后怎么辦,他的記憶如果一直都無法恢復,他這輩子就算完了。”
一世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臉上的神情似乎在說:“不見得。”
“他是你的鄰居,你為什么不多多幫助他呢?”一世突然問,語氣里充斥著一股濃重的責備之氣。可她自己竟一點也沒有意識到。被責備之人卻立刻感覺到了。因此,一世的話音一落,圖圖便用疑惑不解的眼神不安的瞥了她一眼。
“他行蹤一向飄忽不定。”圖圖解釋道,“況且,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每天都焦頭爛額,哪有閑工夫去管別人的事。”
一世目不轉睛的盯著圖圖,沒有接話。她臉上呈現的那種復雜的神情,她的那雙貓眼一般炯炯有神的眼睛,突然讓圖圖感到渾身不自在。她覺得一世在無聲的毫不避諱的責備她,她很可能知道自己會因此受傷,但她堅定的鐵青色面容卻顯得毫不留情。而最讓圖圖無地自容的是,她自認為這種責備并不毫無緣由。
“好了,不談他的事了,”圖圖為了轉移這個沉重的話題,突然興高采烈的說,“你想吃什么?我去給你做早餐。”
“隨便。”一世漫不經心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