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名韁利鎖
- 卜九九
- 4247字
- 2017-11-20 21:44:37
“她為什么如此傷心?”永恒看著一世由于無聲的抽泣而不停顫動的頭頂烏黑亮澤的秀發茫然不解的想道,“難道是因為面條撒了一地?她真傻,只要她說一聲,我現在立馬回去重新給她做一模一樣的面條。”他雖然是懷著無比愛憐,無比動心、無比激越的心情這樣想在他看來一世的小題大做的,卻情不自禁的被她的悲慟情緒感染了,也情難自控的傷心不已起來。然而,這種傷懷之情在某一刻卻陡然變成了幸災樂禍,那種落井下石的興奮之情是如此強烈,以致他不僅無法克制,簡直溢于言表。他愧疚不安卻千真萬確的意識到,她哭的越傷心,他心里越高興。在他從未觸及過的內心幽暗的這一面,剎那間便滋生了一種強烈的渴念,那便是希望她就這樣一直哭下去,哭到地老天荒。
“什么叫地老天荒?地老天荒是什么意思?”他驚懼的自問。他悸動的心無比認真的感受著伏在他胸口的她的輕微顫動,眼睛卻由于思想的惡念重生而不敢看向她。他目光空洞,表情凝滯,脖子直豎,呆愣愣的盯著前方,卻沒有看任何具象的東西。“地老天荒就意味著死去、、、”一個看不見的幽影從他的肉體里橫空出世一般給了他準確無誤的答案,他的靈魂在顫抖,可他的信念卻不為所動。他像揮去什么不干不凈的東西一樣,用自己堅不可摧的意念厭惡的揮去了這個答案,繼續按著自己的思路想下去。“地老天荒就是地老天荒,和死沒有任何關聯。我希望她哭到地老天荒,那是因為我希望自己永遠都離她這么近,把她的頭永遠擱在我的胸口。永遠、、、永、、、”他忘乎所以的思索著,不禁眉飛色舞起來。然而,那個‘死’字突然像個厲鬼一樣跳到了他的眼前,他為之一驚。于是,他又回到了天荒地老的問題上,一而再再而三的掂量著‘地老天荒’這四個字的深意,越掂量心里越害怕,越掂量越感覺自己罪孽深重。接踵而來的負罪感就像晴天霹靂一樣,劈開的不是他的腦門而是他的良心。此刻,他的良心像個天使一樣在他的眼前打轉,轉的他心慌意亂。他看著這個自己從來沒見過,也不怎么認識的抽象物,驚恐萬狀。
他差一點落荒而逃。但深沉、純潔而濃烈的愛在千鈞一發之際戰勝了神志的游離和思想的恍惚。他驚魂未定的低下頭,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之人,驚慌失措到難以自持的地步。他著實被自己這種幾乎不用深思熟慮便瓜熟蒂落的邪惡想法驚嚇到了。而在此之前,他年輕莽撞、毫不畏懼的心從未被什么東西驚嚇到這種程度。此時此刻,其極度恐懼之情就好比一個從不信教的人突然看到上帝顯現了。
當他靠近她,第一次把她的頭放在自己胸口的時候,就是這一刻,在時間的滄海里雖然微不足道,在愛情的夢幻里卻珍貴不已。如此意義深遠的一刻,他的內心里卻翻涌著一種陰暗的邪念,這種邪念是如此迫切,又是如此強烈,以致讓他震驚到無以復加的地步,與此同時也狂喜到喜不自勝的程度。狂喜的是,他終于得償所愿把如此珍貴、夢寐以求的她擁在了懷里,震驚的是自己竟然希望摯愛的她悲傷,而且悲傷到死。這當兒,無論他如何絞盡腦汁的反駁和抵賴,這都是確定無疑的事實。
“我為什么希望她死?”他垂下眼凝視著她抖動的肩膀,驚恐的自問。“整整485天,沒有一天我不去想她。她,沒有任何緣由的成為了我活下去的動力,無論生活多么沮喪、絕望、悲觀、無助,只要一想到她,我就充滿了力量。可現在我竟然期盼她死去,我這是怎么了,我為什么如此邪惡?”這樣捫心自問的時候,他恨不得把自己五馬分尸、碎尸萬段。
一個十七歲的孩子,雖懵懂,但已情竇初開;說青澀,但心智足以成熟。尤其像永恒這種突然被從溫室里遺棄到野外的孩子,其心智成熟的過程與其說是跌宕起伏、復雜多變不如說是一蹴而就、一勞永逸。我們都知道世事變化無常,這促使有些孩子在一夜之間就長大成人了;我們也知道人生而有差異,所以,有些人一輩子都像個漂亮而高貴的洋娃娃一樣,終其一生不是被捧在手心里,就是被擺在舒適暖和的溫室里,因此人間冷暖、世態炎涼一概不知,到死還只是一個懵懂無知、天真幼稚的老孩子。故,成熟是相對而言的。
永恒雖然只有十七歲,但他的心智已相當成熟。事實上,一個人只要不傻,在這樣的年紀足以理智的判斷任何事情。當他看著自己深愛而遙不可及的女人痛哭流涕時,真切的感知到那種難以言表的幸災樂禍的快感,他啞然失色、難以置信。他嗟嘆、自責、悔悟。一瞬間,在人道的立場上能做的,他幾乎都做了。禮節性的,或者說只是為了寬慰自己而做完這一切以后,那種落井下石的快感不但沒有消退,反而越來越強烈了。這是因為,他的內心比任何時候都更澄明如鏡:以目前的現狀,只有在她傷心的時候,他才有接近她的機會;只有在她傷心的時候,她才對他毫無戒備之心;只有在她傷心的時候,她才會這么親昵的依靠著自己。因此,他的思維立刻形成了一種定勢:她的不如意之刻正是他的如意之時。所以,他不可能不幸災樂禍,這種現象可以說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就像一個如饑似渴的人看到樹上掛著一個鮮艷欲滴的紅蘋果,忍不住要流口水一樣。
此時此刻,如果他的心靈現象不是這么一種真實而矛盾的寫照,反而不正常了。這是因為,他之所以有這種令自己都覺得荒謬絕倫、難以接受的想法,只是因為他太在乎她了。這種在乎已經到了令他自己都害怕而且無法掌控的地步。他越是在乎她,就越怕失去她;他越擔心失去她,就越要更加在乎她。然而,現實因素的種種限制和束縛使他又深信他幾乎沒有得到她的任何有力條件。所以,這種因果關系只能就這樣一直毫無意義的循環往復下去,永不停歇,永無止境。因此,當剛才這個偶然事件發生時,他突然看到了一線生機。幾乎一剎那,那種連自己都懵懂難解的強烈而濃郁的愛的訴求,在誤入歧途的思維定勢的推波助瀾下,驟然反其道而行之:既然得不到她就要去毀滅她,只有毀滅了她,他才有可能得到她。所以,他才有了那種希望她死去的荒誕不經的想法。
這真的是驚世核俗的意念,卻不得不承認它幾乎根植在任何一個感性勝于理性、盲目而執著的追尋真愛的人的心靈底色上,隨時準備登上自己的歷史舞臺,演一出令人嗟嘆不已的生死之戀悲劇。令人汗顏的是,永恒這個十七歲的孩子,竟然在如此之輕的年紀就萌生了這種極端而偏執的意念。即便是但以理在世,也屬實難以斷定,在他的一生中,這究竟是幸運的瓊漿還是不幸的鴆酒。
然而,毋庸置疑的是,在愛的欲望深海里,在某種意義上毀滅是深愛的另一種極端訴求。所以,永恒的那種想法也是情有可原的。他雖然年紀尚輕,閱歷尚淺,但對于他和一世之間的那種朦朧關系心知肚明。就像同伴所說,那就是一個黃粱美夢。當他孤苦無依,卻毫不自知的漂泊在這個世上,某一天一個女子突然出現在他的生命里,即刻,他的整個身心情不自禁的被她吸引了。隨著自己的身心被那種愛的執念侵擾的日夜不寧時,他忐忑不安的感覺到了橫在他們之間的那道難以逾越的鴻溝。千差萬別的社會背景、難以調和的年齡差距、迥然不同的人生底色、大相徑庭的生活目標,等等,一切的一切都是使這道鴻溝越拉越寬的不可改變和逆轉的現實因素。與此同時,他不得不傾心與她的那種靈魂的渴望是那么強烈,以致除此以外他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生活的目標和活著的意義。他一看見她,就像看到了命運的曙光。這種熠熠的光輝不僅照亮了他灰暗的人生,同時也照亮了他幽暗的心房;他一思念她,腦海里就立刻涌現出母親、兄弟姐妹、戀人、摯友等各種幻象,所有的幻象最終在某一刻凝聚成一個生動的意象,這個意象具體卻朦朧、清晰卻晦澀、明亮卻幽微。但無論這個意象多么變化多端、深不可測,都與他內心的渴望和心靈的沖動相一致。這種自我執念所傾向的一致性,最終經過一番令他頭暈目眩、神志迷幻的糾纏、攪擾、分離和化合,百轉千回后,幻化成一股強大的力量注入他的靈魂,使他的生命迸發出奇異而絢麗的光彩,在這種光彩里他終于洞悉了生命的意義和愛的價值。
一年多的時間以來,他不知道,如果他的人生沒有被這種愛的價值所指引,他會變成什么樣的人,他會選擇什么樣的生活。有一點他深信不疑,如果沒有遇到她,他一定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那便是,無論在任何非難和誘惑面前,他都竭力做一個正直的人,一個光明磊落、問心無愧的人;還有一點他感激不盡,他深知自己從來沒有選擇生活的權利,一直都是生活在選擇和改變他。但是,她的出現,讓他在無法選擇的生活里努力做一個不被龐雜生活左右理性和玷污人性光輝的人。
凡此種種,他覺得,她就是他在這人世上活著的唯一意義。然而,此刻,這種意義卻被愛的云翳籠罩了,而這團云翳任他如何竭盡所能也不能驅散。他覺得自己完全迷失了。
一世終于哭夠了,她抬起頭,凝視著他迷茫而痛苦的臉,沒有想他的表情為什么那么抽象,那么復雜,那么陰郁。她站了起來。她不知道,在她心無旁騖靠著他痛哭的時候,永恒的內心經歷了怎樣翻江倒海、銘心刻骨的掙扎。這一刻,由于自己的痛苦和絕望,她完全忽略了他的感受和他的想法。她放縱了自己,卻不曾想過這短暫的放縱會給別人的生活帶來什么樣意想不到的改變。
“抱歉,”她長吁了一口氣,甩了甩飄逸的長發,用極度冷漠的口氣說,“剛才有點失控,請原諒我的失態。面多少錢?”
永恒如夢方醒一般抬起臉看著她,原本緊蹙在一起的眉頭不由自主的蹙的更厲害了。他猝然站了起來,擋住了她面前所有的燈光,使她突然置身在漆黑一片的世界。她頹然低下了頭,為自己不得不表現出的冷漠而悲傷,為那種自己一度深惡痛絕的矯揉造作的虛偽而羞愧。
永恒一句話也沒說,直接錯開她走了。隨著他淡漠的離開,她的心也沉到了憂郁的深海里。她悲傷的、緩緩的轉過臉,目送著他筆直而孤寂的背影,即為他的真誠和坦率而激動不安,又為自己的無可奈何、謹小慎微而痛心疾首。她凝視著他越離越遠的背影,即刻感同身受到他的落寞無助。她心里十分清楚,那些面條他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做成的。她不是不懂他的心,也不是不明白他的用意。他是那么小心翼翼的表露著他的真心,又是那么謹小慎微的流露著他的關切,但她什么也不敢做。每次,當她情不自禁的回應他炙熱的目光時,她都真切的感覺到自己撼動了那堅不可摧的世俗和輿論的構架,脫離了主導了幾個世紀的愛情意識形態,尤其是顯而易見的打亂了婚戀觀念,即將成為眾矢之的,不禁害怕起來。她深知,他們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盡管她一再被感性左右,理智卻時時刻刻在提醒她,無論他們彼此如何努力,這兩個世界都沒有重合的可能,而他們各自前行的道路也不可能重疊,要么背道而馳,要么并行向前。這一切,讓她深感疲憊,力不從心。因此,只能把那種深深的感情埋藏在冷漠的墳塋里,自我潰爛。
而他呢,一邊走,一邊心動的抬起手摸了摸胸口被她的淚水浸濕的地方,盡管被她剛才的冷漠傷透了心,卻情不自禁的揚開了嘴角,稚氣而純澈的臉上洋溢出幸福而堅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