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名韁利鎖
- 卜九九
- 4398字
- 2017-11-01 23:09:06
多年來,時不時有一種撕心裂肺的哭聲從一個未知之境傳入永恒的耳鼓。他能清楚的聽清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沙啞而低沉。但每次當他的聽覺器官一感知到這種波動現象,他便立刻循著聲波傳來的方向回溯到它的聲源所在,卻一無所獲。通常,在他回溯的過程中,那個無比熟悉的聲音依舊在耳畔回響,但聲源卻像個鬼魅一樣不見所蹤。
剛開始,這個聲音的突然出現讓他甚是疑惑和好奇。他不知道這個聲音是從什么地方傳來的,也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個女人發出的這種聲音,更不知道為什么這個聲音偏偏被自己聽到了。但時間一長,聽到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他也就習以為常、不以為然了。
但此刻,當仲叔怒氣沖沖的帶著旱魃離開后,云韻的哭聲就像一把銼不停的在他剛剛愈合的傷口上摩擦一樣,他一邊享受著那種舒心的瘙癢,一邊忍受著那種隱隱的刺痛。這種并不協調的感覺讓他陷入了一種虛妄之境,情不自禁的產生了一種真實的錯覺,奇怪的是他自己十分明白這就是一種錯覺。他恍惚覺得,那時常侵擾他的哭聲就是現在他聽到的哭聲,但那個未知之境中的女人卻一定不是這個女人。如論他如何主觀臆斷,如何牽強附會,他就是無法把眼前的這個女人和未知之境的那個女人重疊。在他的臆想空間里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意象,卻使他產生了相同的情感體驗。這種體驗便是:他不禁覺得,這哭聲就是他人生的主旋律。
現在,永恒被這種無法逃避的旋律驚擾的舉足無措。他一動不動的站在一個角落,目不轉睛的盯著云韻起伏不定的肩膀。這個時間和昨天他們去玫瑰天堂的時間差不多。但情景卻千差萬別。在永恒看來,那里是絢爛的天堂,這里卻是陰暗的地獄。
目睹著云韻歇斯底里的慟哭,他實在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如此這般的哭泣。難道眼淚就是一個人悲傷時淤積的情感毒素,流出來,心情就豁然開朗了?這個人就開心、快樂了?說真的,年少的他從不這樣,因為他認為眼淚并不是治愈悲傷情緒的特效藥,而是潤滑劑。通常一個人總是會越哭越傷心,越哭越絕望。因此,他從不輕易流淚,他認為那是懦弱者的表現。
云韻哭了很長時間。永恒寂然無聲的站在那里,雙手緊緊的握成兩個拳頭。一邊聽著那越來越有氣無力的哭聲,一邊欣賞著夜的粉墨登場。終于哭夠了,云韻擦了擦臃腫的眼睛,站了起來。這時,天已經如墨一樣黑了。她默默的站了幾秒鐘,然后取下圍裙,只是手里抓著,并沒有立刻放下,她又靜靜的站了幾秒鐘。她就像一根柱子,沒有任何人的動機和情緒。突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扔掉圍裙,下意識的拿起擱在面板上的手機,撥了一個電話號碼,急切的把發出亮光的手機放在耳邊。即刻,聽筒里響起清脆而動感的彩鈴聲,但很長時間都無人接聽,最后電話自動掛斷了。她不死心,又摁了一下重播鍵。這一次,她沒有把手機放在耳邊而是拿在手里,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亮白的手機屏幕。
電話終于通了。從傳聲筒的那一頭先是傳來非常嘈雜的聲音,震耳欲聾。永恒對這種聲音現在很熟悉了,因為昨天在玫瑰天堂的大廳里永恒就是被這種聲音震的昏天暗地,幾乎分不清東南西北。緊接著傳來一個極度不耐煩的聲音。
“兒子,今天回家來吧,和媽媽住一晚。”云韻飛快的說,深怕對方不給她說話的機會。這是一種懇求的語氣,語氣中含有了太多無言的痛。她的兒子說了一句什么,隨后電話被掛了。她默默的看著逐漸黑屏的手機,一陣抽泣又在這漆黑的夜里回蕩起來。
她一邊嗚咽,一邊又執拗的撥了一個號碼。這次,電話立刻打通了。
“姑娘,今天回家來吧,媽媽給你做你最愛吃的糖醋排骨。”她依然用懇求的語氣說,但這一次語氣里只有愛的呼喚。
最終,她又不得不默默的盯著逐漸黑屏的手機。夜色更黑了,只能看清物體模糊的輪廓。她就那樣呆呆的站在那里,頭微微低著,嗚咽聲像被梗住了一樣,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她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她的背上頂著一口若隱若現的鍋。沒錯,她已經顯出駝背的跡象了。
終于,她意識到夜已經來了。于是,她對著夜的魅影長長的嘆了口氣,好像這凝滯而寂寥的空氣懂她的苦似的。便從一個熟知的角落拿起外套,用熟練的動作穿在身上。然后,徑直走出切面店。
“阿姨,你要去哪里?”一個像鬼魂一樣的聲音阻止了云韻下一步的動作,她轉回身驚悚的盯著聲音傳來的地方,雙手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是我,阿姨。”說著,永恒向門口走來。
云韻感覺到一根柱子在狹小的房間里移動,她驚訝的難以自持。就在這時,路燈亮了。借著昏黃的燈光,云韻看清了移動的并不是一根柱子而是一個人。
“哦,抱歉,我把你忘了。”她失魂落魄的說。
永恒看著她沒有說話。
“孩子,原諒我,我總是這樣。”說著,她又走進房間,開了燈。
“你餓了吧?”
永恒點點頭。
“我給你煮點面吧。”云韻用善良之人意識到自己做了不應該做的事情后的歉疚語氣說。“廚房在樓上。來,我們一起上樓。順便看看你的房間。”
永恒跟在云韻的身后向樓上走去。樓梯很狹窄,也很立。云韻上樓的時候發出一種喘息聲,就像一個七十歲的老太太。
樓上和樓下的面積一樣,因為東西少,顯得寬敞很多。廚房和臥室是隔開的。廚房是一個長方形的窄窄的空間,廚具卻一應俱全。臥室有一個雙人床,一個小衣柜,一個桌子,兩把椅子。
“你以后就睡在這里,”云韻瞥了臥室一眼,對永恒說,“你還滿意嗎?”
“滿意。”永恒回答。然后笑了笑。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笑。
“孩子,你笑起來更好看了。”云韻看著永恒燦爛的微笑,用溫和的聲音說,“你叫什么?”
“永恒。”
“很好聽的名字。”云韻說,“你的母親一定很美吧?”
永恒默不作聲。
見他不回答,云韻用疑惑的目光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然后露出了善解人意的微笑。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裝作理解他的樣子。她只是覺得這個孩子親切可人。
“我不記得我的母親了。”過了很長時間,云韻幾乎快要忘記自己的問題了,永恒卻突然回了這樣一句話。
云韻轉過臉凝視著他俊俏的面龐,默默的看了他很長時間,目光里逐漸的填充了太多的憐憫和慈愛。她盯著他,越看表情越溫柔。她細膩的柔情讓永恒甚是感動,先前自認為的那種與她在一起生活的不快立刻消失了。
“她不在了嗎?是離開了你的父親,還是、、、還是去了另一個地方?”她頓了頓,小心翼翼的問。
“阿姨,我不知道。”永恒果斷的回答。
“不知道?”云韻脫口而出,語氣即驚訝又不解。
“不知道。”永恒毫不遲疑的重復道。
“怎么會不知道呢?”云韻在心里疑惑道,“難道這個孩子腦子有問題,被父母拋棄了?不可能,他看起來絕對不像腦子有問題的孩子。他看起來很正常,而且很聰明。可是,他為什么對母親一無所知呢?”
“永恒,云姨會照顧你的,”隨后,她輕聲細語的說,“以后你就叫我云姨吧。”
永恒點點頭。
“幾歲了?”她又問。
“十六歲了。”
“的確,比我兒子小兩歲。”她心想,“可是,這么小就出來謀生,看來生活一定不如意。我以后一定要多多關照他,可憐的孩子。”
“永恒,你在臥室待一會兒,云姨給你煮面去。”說著,她便離開永恒向廚房走去。
煮面的時候,她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丈夫明明知道切面店不需要人手。他們有一個顧工,在切面店已經干了三年了,年齡比永恒大幾歲。可是,為什么還要把他留下來呢。他從哪里來,和丈夫是怎么相識的,她對這些很好奇,卻又不方便過問,甚至于插手。她知道即便問的一清二楚自己也不能為他做什么。
云韻離開后,永恒默默的坐在那個雙人床上開始回憶這兩天的所見所聞。他感覺身子輕飄飄的,大腦一片混亂。他首先想到的是這座城市。這座城市給他一種干癟的感覺。就像他原本置身在一片綠草如茵的廣袤草原上,卻突然被一股無形的力投到了貧瘠的荒漠里。四下望去,除了荒涼和蒼灰,便是一種侵入骨髓的干燥,這種干巴巴的燥浸潤著一種瘙癢難耐的壓迫感,就像狂風卷著砂礫在不停的拍打著他稚嫩柔軟的肌膚一樣。因此,他需要不停的用手摩擦自己裸露在外的肌膚,才能緩解這種壓迫感。
其次,他想到的是這些接踵而至的陌生人。他不僅記住了這些人的名字,而且他們的形體特征也歷歷在目:瘦骨嶙峋的彎刀、又矮又瘦的鉚釘、結實高壯的旱魃。這些人之所以給他留下如此之深的印象,是因為,他們都情不自禁的使他產生一種揮之不去的感覺,那便是一種壓迫感導致的唯命是從就像烏云籠罩蔚藍的天空一樣籠罩在他們秉性的淺層上,猶如一層鐵銹一樣把他們本身的天性掩蓋的密不透風,使他們基于一種他無法明白也無法看清的力量的誘導而甘愿服從一種卑怯的約束。
因此,他看著彎刀立刻便想到了一條訓練有素的狗;看著鉚釘立刻便想到了那種招人厭惡的蝗蟲;看著旱魃,他除了情不自禁的心有余悸,真心不敢聯想任何物種,因為旱魃的沉靜和冷漠讓他覺得他完全不屬于生物界,而屬于他所好奇的鬼怪界,至于他很可能屬于什么怪鬼,他也不敢去想。
依次,他想到的是陳白墮和她的玫瑰天堂。在陳白墮的地盤他突然沒有了自我存在的意識。一種外在的侵犯以一種他無法抵御的來勢把他固有的個人經驗造就的生活體系完全摧毀了。他的第一反應是,哇,原來生活還有這種面貌。這種反應就像他看慣了一個素顏的姑娘,某一天她突然畫了一個濃妝,使他的視覺受到了嚴重的沖擊,以致在初次接觸的一剎那,他有一陣幾乎昏厥。當他從那種短暫的意識喪失中恢復神志時,他的感覺卻是厭惡和惡心。然而,當他的這種干嘔期過去后,他開始適應,但卻有一種明顯的排斥感。這種排斥感是他心靈的底色和外界的侵襲產生了難以調和的沖突導致的。這種沖突的整個過程將造就他的最終個性。
最后,他想到的是仲叔和云韻。仲叔所表現出的過度熱情和云韻那種自然的隨和使他開始恍惚起來。他分不清哪一種才是一個人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真實情感,是他應該接受的,最終也應該回報的。仲叔對他的平易近人和他對自己妻子的那種不動聲色的暴力侵犯使他產生了一種認知上的分離。他認為仲叔不是他想象中的仲叔,他是誰,他似乎從來不認識這個人,這種想法讓他害怕。他不認識這個人,卻不由自主的被他的言行左右,被他的意志干擾。他不由自主的要聽他的話,不由自主的想服從他所表露出的那種善念。這一切就像一根看不見的繩索,在拉著他向前走,他能感覺到這根繩索的張力和束縛,卻情不自禁的要追隨這種聚攏在一個方向的張力,不由自主的要屈服于這種約束。
云韻,他從不承認自己認識這個女人,但當與她接觸時,他又真切的感覺到,似乎在很早以前就認識她。他非常熟悉她的那種溫柔,那種女性的柔軟。他尤其熟悉那種母性的慈愛。這種慈愛像太陽光一樣從她的言行舉止、聲情并茂不停的普照在他的周身,使他感到久違的親切感和潤物般的柔情。
這所有的一切就像一塊麥田里生長的良莠不齊的麥穗一樣,思想的微風輕輕一吹,這些各種事物交織而成的麥穗便開始相互碰撞、彼此糾纏,又各自分離。最終,不約而同的都向一個方向傾倒。這個方向,猶如他心智的攪拌機,隨著他身體的逐漸成長,意念的逐漸堅定,思想的逐漸成熟。這個攪拌機把幸福而光輝的人生所需要的最健全的心智攪拌成了他個性中的誠實、勤奮、善良、友愛等眾多有益的碎屑。這些碎屑在漫長的一生中裹挾著他的肉體和心靈在歲月的歷史長河中盡職盡責的扮演著自己的角色,那便是忠實而又不負眾望的演繹完他必將熠熠生輝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