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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 名韁利鎖
  • 卜九九
  • 4414字
  • 2017-11-24 21:23:50

一世莫名緣由驟然之間的一反常態讓永恒不得不隨機應變。一剎那,她表現的有多冷漠,他看起來就有多無情,她表現的有多生分,他看起來就有多疏離。他因為深愛著她,不由自主的因為她的各種讓他感到悲傷、痛苦、詫異的行為而試圖報復她。這種愛之越深、恨之越切的心理在付諸實踐時,他自己不僅毫無意識,而且沒有一點痛苦和悔意。他深知他們之間的那道無法逾越的鴻溝的存在,這種存在阻擋了一切使他向她靠近的可能性,因為幾乎沒有任何可能性,他一方面灰心喪氣,一方面又斗志昂揚。灰心喪氣是現實因素這棵偉岸的大樹結出的碩果,斗志昂揚卻是心靈愿景這片神秘的沃土萌發的種子。而一個人心智的發展程度和最終傾向將決定最后究竟是大樹一展雄風,還是種子君臨天下。

這一時期,永恒是一會兒灰心喪氣,一會兒斗志昂揚。因為他的心智雖然可稱得上成熟但還沒有完全定性。也就是說,在某種程度上還沒有形成一種自我肯定而且堅定不移的理性構架。現在,指導他生活行為和思想動向的這個理性構架與其說是搖搖欲墜不如說是胡亂拼湊。他對具象事物的認知、感受、觀察、理解、判斷、選擇、記憶、想象、假設、推理等能力不僅搖擺不定而且前后矛盾。對世界的粗淺認識,以及對事件的膚淺處理,這一切,還是因為他太年輕。在他這樣的年紀,年輕是他唯一的資本,這種資本賦予他敢愛敢恨、無所畏懼、橫沖直撞的能力。敢愛敢恨是因為他簡單純粹,無所畏懼是因為他初生牛犢不怕虎,橫沖直撞是因為他生性直率、脾氣倔強。然而,正是這種莽撞而盲目的能力會誘導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撞南墻,而不懂及時回頭。直等到撞的頭破血流、遍體鱗傷后,他才會幡然醒悟而轉回身去。而這時,那天真爛漫、朝氣蓬勃的青蔥歲月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這是每一個青年人的最終宿命。

正直青春年華而生氣勃勃的永恒此時看待問題總是單線思維。這種單向性在他個人的世界里是毋庸置疑的,具有絕對的合理性,但放在外部世界,就顯得十分狹隘、幼稚和天真。大多數人在思考問題時,自我肯定是他首要的出發點。因此,思維在擴散并推進時,在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涵蓋了所有的面,但中心思想無一例外的只有一個主旨,那便是滿足自我需求、肯定自我價值、維護并認同自我觀點,無論這自我的一切在道義上是合理的還是不合理的。這大多數人中的任何一個人無論多么巧舌如簧、滔滔雄辯都不能否定這一根本動機。

現在的永恒就屬于大多數人這一類。自從他迷迷糊糊的在這座城市定居下來,陰差陽錯或者命中注定一般遇見了一世,一年多的時間以來,他日復一日的都在做著兩件事:其一是,像所有年紀輕輕的學徒工一樣,起早貪黑、兢兢業業的學著那一門所謂的手藝。事實上,還不到半個月的時間永恒幾乎就把所有做面的程序都學會了,而且聰明好學、敢于嘗試、善于改變的他在原有基礎上還有所創新,大膽的改進了云韻之前多年來一成不變的工藝,不僅縮短了做面流程的時間,而且提升了成品的質量,使得切面店的生意越來越好了;其二是,像所有情竇初開的少年一樣,對自己一見傾心的女子,整日里都想入非非、浮想聯翩。他不是把她想成仙女下凡,就是想成天使降臨。總之,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加起來都抵不上她一根頭發絲。但永恒又與那些情竇初開的少年有所不同,他的想法某時顯得更純熟而認真一些。由于漂泊他鄉、無親無故,他日日夜夜都在思考和一世的千萬種可能性,每一種可能性他都渴念其結果是他日思夜想、夢寐以求的。那便是與她朝夕相伴、一同老去。他假裝故作聰明的猜測,很可能她會先老去,畢竟她比他大很多。想到這一層,他既不擔心也不傷感,反而心花怒放。因為,一想到他因為比她小而在晚年有充沛的精力在她老去的時候照顧她,不禁開心的眉飛色舞起來。他十分慶幸她比他大,為此曾無數次虔敬的感謝過天也感謝過地。如果她比他小,那么,在老去的時候她必定需要照顧自己,那該多受累呀,這樣一來,他就要心疼了;如果他們年齡相仿,這樣也不好,他們會一同老去,很可能誰也照顧不了誰,就那樣眼巴巴的看著對方陷入蒼老而病態的痛苦而干著急,多憂心呀。

他幾乎每天都憧憬著那個幾乎不可能發生的場景——永恒和一世一起慢慢變老。也就是他這個年齡的人才會憧憬這種美好的事情:愛一個人,愛到永恒。

就在這樣的憧憬里,他的渴念越熱切他的顧慮就越深重。也就是說,他和一世的關系他越來越看的分明——橫陳在他們之間的那種明顯的障礙。然而由于單向思維,他的這種少年老成的洞明是有很大的局限性的。無疑,他只是從自己的立場出發,考慮到了種種的不便和束縛,并沒有站在對方的立場,從對方的出發點審時度勢,因此,他對她的身不由己毫不知情。所以,當她站起身,由一個楚楚動人的女子搖身一變成為一座冷若冰霜的雕塑時,他立刻變得比她更鐵石心腸。他用極度冷淡的態度回應了她的問話,一句話也沒說就錯開她走了,盡管他的內心是那么戀戀不舍。但他還是用‘男子漢’的尊嚴克服了軟弱的情感。他走的那么決絕,那么毫不猶豫,但一錯開她,他的尊嚴感便碎了一地,取而代之的是柔情似水。

回去的一路,盡管只有十幾米的路程,他卻像走了一生一世。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有轉回身再看她一眼的沖動,他甚至恨不得立刻奔回去,告訴她,她是他生活的營養素,沒有她他一天也活不下去,他會枯竭而死。每走一步,他的這種沖動就增強一個量級,他的自我克制和隱忍就不得不疊加兩個堡壘,他無時無刻不在憂心如焚,生怕那種量級在某一刻摧毀他的堡壘。在這種幾乎窒息而亡的自我煎熬中,他終于成功的報復了她,留給她一個桀驁不馴的筆直背影,瀟灑的消失在了切面店幽暗的門后。

永恒一回到切面店,一世立馬對矜持和理性防御繳械投降了。她直挺挺的身子立刻變得軟弱無力,先前冷若冰霜、心高氣傲的僵硬姿態瞬間被垂頭喪氣、傷心悲戚的孤單無助取而代之。她心頭一熱,淚水即刻充滿了眼眶。但她咬咬牙,硬生生的把這些預示無能的代言者逼了回去。她茫然的環顧四周,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深深的嘆了口氣,彎下腰,小心翼翼的、一根一根的把那些面條撿到袋子里。然后,踏著那條被她此刻憂傷滿懷的心情投射了一地的路,慢悠悠的走回家。

一路上,她都在回想483天前,在那個靜默的深夜,嫁到水鄉之城的圖圖給她講述的那個悲傷的故事:在新春來臨之際,一個十三歲的男孩和父母親開車回奶奶家過年,由于天公不作美,在出發的前一夜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父親并沒有為此改變出行的計劃,他為自己的車技自豪,卻不知天災人禍無情。他們行駛到半路時,由于道路打滑車子突然失去控制,滑出路面,翻了幾個跟斗后,栽到了道路旁邊的深溝里。父母當場斃命,只有那個十三歲的孩子僥幸生還。孩子經過救治后,完全康復,卻把車禍事件忘得一干二凈。與此同時,他把自己有生之年唯一純真、爛漫、幸福的十三年也封印在記憶之海的外圍,從不讓它們沖開自己的記憶之門——他把什么都忘了,就像從來沒有活過。自此以后,他成了一個流浪兒,就那樣一直游蕩在外面,以天為被,以地為床。

那一夜,她置身在南方的那個水鄉之城,躺在圖圖豪華房子里寬大的席夢思床上輾轉反側。一直在思考,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孩子會經歷這樣的不幸。她感同身受到他的不幸,情不自禁的要去憐憫他,為他的苦而苦,為他的痛而痛。就像那種九死一生的痛苦經歷就發生在自己身上,侵蝕著自己的靈魂和肉體。她為他的悲哀而悲哀,為他從此后的孤苦無依而陰郁和傷痛。她為從未謀面的這個不幸的孩子徹夜未眠。

那一夜,她把對自己的悲哀和憐憫完全轉嫁在了這個素昧平生的孩子身上。就好像她是看著他出生,看著他成長,看著他如何在那一天興高采烈的坐上那輛絕命之車,而正是這個冷酷無情的機械之物在一瞬間就把他幸福的人生航船顛覆在了悲苦的流亡之海上;看著他如何感覺到車子突然失控滑出路面而驚慌無措;看著他如何隨著車子的滑落而滾下陡峭的斜坡,一路上像處在失重狀態下一樣,頭和腳肆意跌倒著位置,胡亂的碰撞著一切看不清的模糊而堅硬之物,頃刻間被來自周身錐心的疼痛攫取了所有的意識和一切的感知,最后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不知道了;看著他如何癱軟在千瘡百孔、滿目瘡痍的鐵殼的一個犄角旮旯里,神情呆滯、麻木不仁的看到紅色的液體源源不斷的從父母的身下流出來,慢慢的匯聚成一個袖珍版的深褐色淺灘,就像他們的身體是一個奇妙的、流著火紅色泉水的泉眼似的。他努力集中注意力,就那樣呆愣愣的盯著某一個泉眼,再想轉動瞳仁看一看另一個泉眼,卻力不從心了,目光逐漸變得空洞、茫然、無神,像一尊冰雕。而那‘兩個泉眼’則懷著無盡的傷痛用憂傷的目光充滿無限眷戀之情的望向他,一面奄奄一息的向他伸出絕望而無助的手,一面無可奈何的感知到自己的肉體就那樣屈服在斬碎其生機和脈搏的看不見的劊子手的淫威下,隨著用盡生命的最后一口氣舉起的那只手的無力垂落,深感一切都完了。

一切都完了。她似乎聽到了當時來自他們靈魂之音的吶喊。“是的,他們的一切都完了,可他的一切才剛剛開始。而他們的結束也意味著掏空了他的一切,他多可憐呀!他太痛苦了!所以他忘記了一切。這是悲苦命運對他唯一的補償。”

就這樣,她為他悲天蹌地、叫苦連天了整整一夜。她之所以情難自禁的要這樣做,是因為她把自己悲苦的童年投射到了他的人生中,她從他的人生中又一次身臨其境一般看到了自己的不幸,那種感同身受的切膚之痛不亞于重新親歷了一次。她深深的慨嘆、悲憤命運的無情和不公。因此,在這意義深遠而又痛徹靈魂的一夜,她不單單在為他悲哀,同時也在為自己悲哀。而這雙重的悲哀幾乎吞噬了她所有的理性,讓她的精神世界經歷了一次鳳凰涅槃的劫難。她一整夜都在這種劫難中不停的撕裂自己的傷口,使那種在漫長的成長歷程中逐漸遮掩和愈合起來的刻骨錐心之痛再一次殘酷無情的新鮮如初。

一個失去理智的瘋子某時會找一個僻靜之所,卷縮在冰涼的地面上,一邊狂笑著凝視自己剛剛受創的傷口,一邊幸災樂禍的往鮮血直流的傷口上撒鹽和辣椒,那種扭曲而癲狂的興奮誕妄之情在一種難以形容的自我摧殘和折磨中竟變得麻木不仁而感覺不到任何的痛楚。而那一夜的后半夜,一世就是這樣的感受。不同的是,她并沒有神經錯亂,而是比任何時候都更清醒。她卷縮在床上,雙手抱膝,臉埋在膝蓋上,在為那個不幸的孩子叩問蒼天而毫無結果后,便一遍又一遍的回憶自己的童年,那些悲苦而慘痛的記憶變成一幕又一幕生動的情景劇,逐一浮現在她的腦海里,又從眼前一一的掠過,最后款款落幕。

“我們都是不幸之人,”她一邊回憶一邊心想,“只是,我和他究竟誰更不幸,是他還是我?他把什么都忘記了,因而那種不幸再也不能傷害他,可他由于太過痛苦才生硬的自我切割了那段人生,從此后他的人生不再完整;而我呢,什么都記得,因而那種痛苦一直在傷害著我,可我的人生是完整的。”

她想了整整一夜,她和那個不幸的孩子誰更不幸,直到天亮她也沒有得到肯定的答案。最終,隨著黎明破曉的悄然而至而逐漸恢復的理智使她認定幸與不幸不在于造成其既成事實的事件本身,而在于面對既成事實的人的態度和決定。當凌晨的第一束光線照進房間時,她默念道:“是的,態度和決定,這兩個來自精神世界的神秘因素將決定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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