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韻今年四十四歲。個頭中等,身材適中,容貌普通。她時常穿著一身樸素的灰色衣服,腳底踩著一雙黑色的老北京布鞋,胸前裹著一條白色的圍裙。灰色上衣的袖子卷到手肘處,從纖細而毫無光澤可言的手腕到肘腕總是沾著一些面粉。她的這身裝束,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她所經營的那家切面店的最好的招牌。
她一年四季在后腦勺扎著一條稀松的辮子。辮尾枯黃干燥開叉的頭發披散在略微凸起的后背上,蠟黃的臉上常年呈現出一種不痛不癢、不悲不喜、不急不躁的木訥表情,活脫脫一個會行動的木偶。這個木偶整日里卻像一只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盲目地忙里忙外、忙前忙后,卻不知道這樣忙碌的意義究竟是什么。
她有一個完滿的家,一個絕對忠貞不渝的丈夫,兩個健康聰明的孩子。但某一日,她突然驚愕地發現,終日陪伴她的只有那間陰暗潮濕、坐落在一條老街上、隱隱揮發出一種陳舊氣息的小商鋪。這間商鋪是她從朝氣蓬勃的青年時代開始,經過不停地完善,一再地擴充,努力地改進,才得以成為一種穩定而極具特色的小成本經營模式。曾一度是她前行的動力、生活的軸心、夢想的搖籃,而今卻成為她悲苦生活的唯一見證者和參與者。但不管怎么樣,她對它的依戀之情不亞于對孩子們的依戀之情。
她一手把它打造成在現有條件下最理想的樣子。自此,它們在日復一日的蹉跎歲月中不知不覺地慢慢變老。她臉上的皺紋逐漸登上了自己的歷史舞臺,而它身體里日積月累的陳腐氣味也難以掩飾地漸漸揮發出來。于是,這一人一物就這樣相伴著走向必然的衰亡。她創造了它,而它就像一個吸血鬼,必然會吸干她的鮮血。因為她只有不停地消耗自己的心血才能維系它的生存。當某一天她的血被榨干了,它也就到了自己的世界末日。
事實上,這種關系存在于任何創造與被創造物之間。這種關系亦是人類關系的一種輪回定論。尤其在父母與子女之間最為明顯。但是,人與物體之間的關系相對更為穩定和安全。因為感性的人對并不具備任何情感基礎的物體沒有預先的期待。物體被臆想出的感情是人為了滿足自我需求而強加給它的。也就是說,人把自己希求的感情主動轉嫁給物,假裝物體本身自帶感情。這是一種為了撫慰或者取悅自己的單向行為,在這種行為醞釀并實施的初期間斷,實施行為的這一方就知道不可能達到雙向行為的對等效果。因此,這一方不僅是無條件的,而且自始至終都不抱任何希望。這一方的自我滿足,一方面是自欺欺人,一方面是心甘情愿。這也是失衡的一種反向作用。
但人與人之間基于心態平衡的范疇,其關系就復雜多了。因為人對于其他與之有生活聯系和情感接觸的人有相對較高的期待。尤其是,當你對某些人付出了真實的感情,基于盡可能達到心理平衡的出發點,你就對此人不自覺的產生了過高的要求。但是你的付出并不能表明對方會打心眼里感激,并且能做到同等高度的回報,于是落差導致了心理失衡。你認為自己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傷害,隨之感性和理性共同作用下的問題就接二連三的產生了,這就給層出不窮的必然矛盾提供了茁壯成長的土壤。
所以,人與人之間不能避免要相互糾纏,而一旦相互糾纏就會導致無法回避的互相傷害。傷害到一定程度,像天平一樣在人生坐標上浮沉的理性就慢慢地傾斜了,最終傾向于消極的那一邊,于是絕望感劇增。到最后,痛苦完全攫取了一個人最基本的心智。這就是為什么人們習慣于用——人,生來就是為了受罪的——來安慰自己。
云韻就是在一瞬間意識到自己絕望而悲苦的處境的。而那一瞬間也許就是她理性的一個臨界點。她意識到,這間陳舊的小商鋪比她傾盡一切、付出所有女性之愛、深深牽掛和眷戀著的那些有血有肉的人更有感情,更懂得知恩圖報。這間小商鋪雖然不會說話,不能行動,但它似乎比那些會說話,能行動且與生俱來就自帶感情的人更懂她,理解她,包容她,接納她。在某種意義上,它其實是她唯一的身體依靠和精神支柱。
她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她從不曾對這間小商鋪有過多少情感上的期待。而她對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丈夫卻有著她自認為天經地義的期待,而且她一直幻想這種期待最終會實現,也必然能實現。而當這種期待由積極的希望變成絕對的失望,以至于變成絕對的絕望的時候,她的理性奔潰了。
她看清了事實,而這個事實讓她難以接受。
她用心疼愛的那兩個孩子,越長大對她越疏離、越冷漠。即便在他們還小、情感不能自主的時候,也只是整天在她身邊嘰嘰喳喳、吵吵鬧鬧。想盡辦法,連哄帶騙地和她要足夠多的零花錢,買自己喜歡吃的零食和喜歡玩的玩具。而那些零食,剛剛撕開袋子,還沒吃幾口,便都遺棄在了一邊。那些玩具,常常是剛買上,有的包裝都沒拆,就送給了隨便遇到的某一個他們看起來順眼的孩子。一開始,她對這一切不以為意,時間久了后,更變得麻木不仁了。但某一日,她突然大夢初醒一般吃驚地發現,由于她自己從小過著捉襟見肘的生活,成家后,便怕孩子們重蹈自己的覆轍,便努力為他們創造優越的物質生活。而當她經過一番嘔心瀝血的努力終于達成心愿后,她的孩子們雖然親眼目睹了母親的不辭辛勞,卻根本不會體恤她的辛苦,不懂珍惜這得之不易的生活。
這讓她與其說震驚無比,不如說是痛不欲生。
她越來越清楚地看到,孩子們雖然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小小年紀整日里卻憂愁滿懷、怨氣沖天。對什么都不滿意,對什么都不知足。
他們動不動就怒氣沖天,稍微不隨己愿就亂發脾氣,大呼小叫。他們愛花錢并不是為了得到某樣東西,只是為了感受那種花錢如流水的感覺。而這種感覺隨著他們年齡的增長越發難以滿足。十歲以后,他們已經不滿足于每日固定的那些零花錢,而是變著法子想從她這里得到更多。有時為了幾百塊錢,甚至于對她撒謊。剛開始是小心翼翼的撒著一些無傷大雅的小謊,緊接著彌天大謊張口就來,逐漸地,越來越無所顧忌、隨心所欲,到最后竟變成了不折不扣的欺騙,甚至于欺詐。她沒有愚蠢到對這些一無所知,而是明明知道卻毫無辦法。她對孩子們肆無忌憚的欺騙行為無計可施,除了悔恨和惋惜,便只能自我懲罰一般暗自哀傷、默默流淚。悔恨的是自己教導無方,惋惜的是他們不學無術。
她深知孩子有錯固然該受責罰,但更該引咎自責的是為人父母者。為人父母者,一沒有做到為人師表、嘉言懿行;二沒有做到諄諄教誨、循循善誘;三沒有做到以身作則、身體力行。那么,又該用什么樣的資格去訓諭自己的孩子呢。
一觸即這個問題,她便想到了她的那個整天見不到面的丈夫,她連他一天到晚在干什么都不知道。有的時候,她覺得,他簡直比一個陌生人還要陌生。孩子們的成長過程,他參與的時間并不長。在他們剛剛咿呀學語、蹣跚學步時,他便不知不覺、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就像他本來是一場戲的主角,戲剛剛開場,他卻突然不由分說地罷演了一樣。當她意識到,孩子們心智的健全不僅需要細膩如絲的母愛,更需要深邃如海的父愛時,這才發現,他們的父愛早已名存實亡了。
他唯一盡到的作為一個父親的責任,就是滿足了孩子們的物質需求。是的,除了這間商鋪,他們在富人區還有更大的房子。房子里陳設豪華,像宮殿一樣。她一點也不清楚丈夫究竟還做著什么樣不為人知的大買賣,為什么有足夠的金錢,能購買這樣一座宮殿式的房子。她看的出,丈夫會毫不猶豫地滿足在她看來孩子們的所有無理要求,而且那種要求在一定程度上已經不是正當的興趣所需,也不是稚嫩的虛榮心在作祟,而是一種毫無感激之心、永無止境的索求習慣。這種索求習慣會滋養一顆年輕的心的貪婪性,而這顆年輕的心的心性正像一個含苞待放的花蕾,還需要足夠多的陽光、空氣和水分,只有這些有益身心健康的東西不停地滋養才能讓她在某一瞬間完全開放,爆發出成熟的魅力和火一樣的熱情。
然而,現在澆灌這稚嫩心田的并不是什么有益身心健康的清泉,而是滋養一切壞習慣的污濁之物。最令人堪憂的是,這些壞習慣不僅不加制止而是一味的縱容。這無疑將導致孩子們在一條深不可測的迷途上越走越遠,而這條迷途離那光明的正道是那么遙遠。以至于,一想到這些,云韻便心如刀絞,感覺萬箭穿心而過。
那做父親的由于連自己都沒有認清的內心深處的愧疚之情,使他完全沒有意識到孩子們的這種索求行為是異常危險的。實則,他們基于愛的名義、打著愛的旗號相互鼓勵著一起義無反顧的向懸崖邊滑去,卻渾然不知。殊不知,他們一路把真正意義上的愛無情的踩在腳下,把其當成一塊結結實實、無關痛癢的墊腳石,在用力踩下去的那一刻還心滿意足,借著這股力,心神蕩漾的向深不見底的懸崖飛奔而去。
就這樣,一個奇怪的現象發生在這樣的一個家庭里也就不足為奇了。孩子們就像他們的父親一樣總是不著家,也像他們的母親一樣對豪華的房子不聞不問。他們總是像忘記自己有一個家一樣,不見蹤跡。然而,如果他們有一天意外的出現了,但出現的第一個地方通常都是那間骯臟的小商鋪。
一開始,云韻對這一現象甚是不理解。她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寬敞漂亮的房子,沒有人想回去。到后來,她終于明白了,那就根本不是什么房子,而是一個生產寂寞和孤獨的廠房。在那個廠房里,沒有溫暖人心的愛,只有空虛孤寂滋生的怨氣。
于是,這個家的所有成員就像商量好一樣,不言而喻的遺棄了那座宮殿。在生活的表面上維持著一種藕斷絲連、合乎道德禮儀的關系;在精神的實質上早已分道揚鑣,在一個互不相知的地方暗暗的清掃著自己思想上的污垢和沉淀,同時也被這些污垢和沉淀消耗著。
孩子們雖然年輕,卻早已有了自己的生活。她只知道他們在那所學校求學,至于他們住在哪里,她卻一無所知。即便他們告訴她他們住在哪里,但當有一天她循著地址前去看望他們時,他們早已搬家了。
“這都是他的錯。”每一個不眠之夜,她都用這樣的口氣在內心里沉痛的斥責丈夫,“他給了他們足夠的錢,他們才會在外面租房子,有家不回,有媽也不關心。”想到這里,她失望的淚水奪眶而出,不禁嚎啕大哭起來。“他們從來也不考慮我的感受,我能怎么辦呢?我唯一擁有的只有這家切面店。這家店雖然讓我操心,也不賺錢,可我經營它只是為了排遣寂寞。一旦關閉,我除了孤獨和痛苦,還剩什么,還能做什么呢?”
事實上,即便她想關閉,做丈夫也不會同意。至于為什么不同意,她不會過問,做丈夫的也不會回答。這是他們夫妻之間從一開始便形成的一種女方不得不事不關己、男方但愿事不關她的習慣。
像所有對丈夫充滿怨言的善良女人一樣,云韻雖然對丈夫怨氣沖天。痛恨他的冷漠,他對家庭的不管不顧,對孩子們有益的事情不聞不問、無益的事情卻盲目的縱容。她尤其不敢承認他對自己十分疏離、冷淡和漠然。但他不在身邊時,她依舊日日期盼、夜夜思念。故意忽略他的一切的不好,而唯獨想念著她幻象出來的,非常不容易才別扭的敷貼在他身上的那唯一的一點點的好。這是因為,不管怎樣,他是她今生唯一的男人。
在駐扎在這條街上的左鄰右舍看來,最近幾年,云韻變成了一個乖戾的、也許有點精神失常的女人。
住在這條街上的人都像這條街道一樣古老了。尤其是那些商鋪的戶主。商鋪有多陳舊,里面所散發出的那種腐朽的氣味有多刺鼻,他們臉上的溝壑就有多么崎嶇不平、縱橫交錯。
從云韻一扎根在這條街上,那些人就認識她了。這一相處就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的風風雨雨,那些故去的人逐漸的被大家遺忘了,甚至于不曾記起曾經竟然還有那樣的人存在過。一恍惚,那些依舊健在的人突然發現不知從那一刻起她竟然從一個其貌不揚的女子變成了一個人老珠黃的婦人。他們驚訝的自問,時間到底對她做了些什么?臉上那些清晰的細紋是從那一瞬間悄悄浮現的?而更令他們難以置信的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改變同樣也發生在了自己的身上。別人于自己而言就是一面獨特的鏡子,雖然看著是別人,照著的卻是自己。
她老了,他們也老了,任誰也逃不過時間的一視同仁。
但人向來喜歡拿別人不好的變化來調侃生活,愚弄自己。雖然大家征用著一個太陽散發出的光,共用著不可分割的一塊大地,整天左一群、右一堆的聊著內容不變的話題,卻都各懷心事。
他們發現云韻年齡越大越不合群。以前,無論是忙的時候,還是清閑的時候,她都會時不時走出來和大家聊上幾句,動不動在別人的話題里插上一嘴。她雖然稱不上容貌可嘉,但一笑起來就露出兩排密實潔白的牙齒和一個若隱若現的酒窩,因此很得人心,街坊四鄰都很喜歡她。
大家喜歡她不為別的,只為她那平易近人的微笑。尤其是,她終日和那樣一個自私冷漠,眼神里總是不經意間射出一道咄咄逼人的兇狠之光的老公相處,卻保持著自己善良隨和的天性。為此,大家對她逐漸生出一種連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好感。
而現在,簡直可以用物是人非去形容這樣一種局面了。她總是窩在那個陰暗的房子里,沒有事情要做根本不會邁出那個門坎兒。別說是聽她說話,連見她一面都難。大家如果想見她一面,必須走進店里買點兒面才能見到她。
雖然云韻一直過著樸素的生活,她的丈夫也從不顯山露水。但大家從他們的兩個孩子的生活習慣和消費觀念看出,他們的物質生活是非常富足的。盡管大家不知道滿足這種富足生活的上限是一個什么樣的數字,但大家一致認為這個數字絕對不一般。
多年來,這條街上的所有人達成一種不言而喻的共識,那便是不由自主的避憚著云韻的老公,也就是仲叔。仲叔雖然什么也沒做。但是,他給這條街上不得不與他打照面的人留下一個不能磨滅的印象。這種印象極度令人不舒服。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印象導致的結果是:大家都厭惡他,卻也十分害怕他。他們從內心里覺得仲叔這個人絕對不能輕易招惹,一旦招惹你就會惹上像麻糖一樣粘人的麻煩。
因此,在仲叔這種陰影的籠罩下,云韻相安無事的過著那種即平靜又絕望的生活。她逐漸的回避著大家,不參與任何街道活動。大家也盡量不打擾她。就這樣,一條街看似熱熱鬧鬧、紅紅火火,然而各戶有各戶的小世界,小世界里的每一個人又都有自己的小心思。而這些小心思像天上的群星一樣難以計數,像地上的生物一樣無奇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