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韻正坐在一個矮凳上,心煩意亂、六神無主地盯著一部老年人所用的那種功能最簡單的手機。這部手機就像一塊縮小版的磚,輕巧別致。它除了這一特點外,再談不上其他任何令人由衷的可喜之處。這是一部毫無款式可言的手機,只有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才會選用這種手機。而且大部分被購買使用的手機,會忠誠地伴隨自己的主人墜入那所謂的地獄或通往那渴求的天堂。
在二十一世紀上半葉,當詮釋時代特性的這些如智能、數字、信息等的專有名詞充斥在人們的觀念里,以某一種具體的、固定的、生動的、不可或缺的方式扎根在人們的生活里,就這樣裹挾著生活,同時也被生活裹挾著,一同在這股洶涌澎湃、跌宕起伏的時代洪流中隨著地球生生不息地自轉,沿著拋物線的軌跡,勢不可擋地達到不可逾越的高度,又宿命論一般跌落在覆滅的深淵。當這種無形卻抽象的運動形式達到制高點時,這一時代就有別于其他的任何時代了。雖然它是沿著一條承上啟下、延綿不絕的軌跡循序漸進,而且永遠也不可能脫離這個軌道,但在漫長而艱難的跋涉中,卻不知不覺地為自己的這一歷程探索和創新出了嶄新的特點。
這種特點便是某一特定時期人類和自然共同作用的結果。這種特點在形成的過程中幾乎不漏痕跡。好像是悄悄地進行的,雖然沒有故意遮掩和隱蔽,卻不曾被發現。這是因為無論是促成這一特點的有主觀能動性的人,還是人類無法介入的自然環境在給這種特點注入迎合自己,而自己又不得不迎合的全新意義時,都不曾有所思考,這種全新的意義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這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發生的,其本身和各種促成其發生的因素在彼此作用的同時都一無所知。就像一個人在海邊搭建了一所木屋,某一夜,當他正像之前的任何一夜好夢連連時,逐漸上漲的潮水卻正在淹沒他的房子,而他卻不僅不知悄然而至的厄運正在吞沒他,而且從來也沒有預測到這一天終將到來。
這是一種命定的因素。上帝對這種結局昭然若揭,而人類卻故意視而不見。
你鐘愛大海,喜歡聽海風的謳歌,如胡琴在幽咽嘶鳴;喜歡在沙灘上漫無目的、自由自在地散步,和自己耳語,傾聽內心的獨白;喜歡看日落黃昏的壯闊,那種場景猶如血灑大海,殷紅色的光輝映照在鋼鐵般熠熠生輝的璀璨海面;傾心于初升的旭日,不知疲倦、不厭其煩地站在靜怡的海邊,滿心歡喜地遙望著水天一線處緩緩升起一輪碩大的紅日,火紅的霞光灑在風平浪靜、平展鋪陳的粼粼波光上,隨著波紋的輕輕動蕩,搖曳出美輪美奐的七彩光芒。
然而,大海既有其深邃壯闊的美,也有其冷酷無情的惡。當你決定把棲身之所安置在它的身旁時,你就應該想到你在占有它無與倫比的美的同時,也要忍受它出其不意的惡。可是,世人有幾個是明智之士?能夠在享受其優點所帶來的有益之處時,而看清其缺點所帶來的不便之處。大多數人就像一條狂妄自大的貪吃蛇,只是一味地胡吃海塞那些美味佳肴,卻完全忽略了自己肚囊的大小,最終在某一個臨界點被欲望的利劍戕害而亡。這便是命定因素悲劇性的一面。
是的,當那種特點由萌芽狀態逐漸破土而出,其成熟果實所散發出的那種明顯的怪異之味令人難以忍受時,人們啞然失色。他們赫然發現,這種味道不是大家所熟悉的那種味道,雖然其隱約留有一絲曾經的余韻,卻并不十分真切,很可能是一種慣性的錯覺,或者是一種固守的傾向。內心里十分明白,在本質上一切都變了,只是在情感上不愿承認罷了。無論如何,在這一刻,任何的堅持己見、不予認同都顯得可笑至極。因為,這種味道走得是吐故納新、獨樹一幟的路徑,不是在模仿而是在超越,或者也可以說是完全的創新,最終替代。
味道已經完全變了,而捧著果實品嘗之人除了讓味蕾慢慢適應這種新的體驗和感覺外,便無計可施了。也就是說,毋庸置疑的,在這時,這一時期已經被另一時期替代了。那種舊的痕跡完全被淹沒了,新特征撬走了舊特點,而且毫不留情地霸占了整個坑。
這亦是一種烙印,這是人與環境共同幻化而成的一個無形的巨人,親自舉起燒紅的火鉗在自己活生生的肉體上斬釘截鐵、面不改色地壓出一個疼痛嵌入靈魂的標記,而當這個鮮血淋漓的標記最終結成了一個永恒的傷疤時,其命運竟然是伴隨著肉體生時一起生、死時一起死。其忠貞不渝的烈性,讓人既心生敬畏,又不寒而栗。
無疑,云韻手里的那部看起來不起眼的手機,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這一時代的標記。當一個年過四十歲的女人,拿著一部除了接打電話、收發信息,便再也沒有其他任何功能的手機,而且生活在文明化的城市里,穿行在川流不息、人聲鼎沸、時髦前衛的人群中。她便會遭受他人不約而同、不動聲色地嘲笑,而這種嘲笑就像每一個人都會放屁一樣自然。
要知道,在這一時代,連村里的老頭老太都在用微信和遠在他鄉或異國的孩子們視頻聊天、語音通話了。你一個現代都市里——即便人到中年,依舊需要有足夠的精力去演繹一個新時代的摩登女郎的角色——的女人,還在用老古板的手機,不被人嘲笑,難道還能得到贊許不成,這不是在拖時代的后腿是在干什么?
這樣的指責是無懈可擊的。云韻的確丟了人民大眾的臉,也拖了時代的后腿。但她能怎么辦呢?她即便用著喬布斯的蘋果手機,會刷微博、聊微信、品豆瓣、看直播;追星、跟劇、點贊、曬照,她內心的孤獨依舊無法排遣,那種靈魂的隱痛,深入骨髓的寂寥,這次第,怎是互聯網時代的虛無和縹緲能夠了得!
這當兒,她拿著手機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看,并沒有下一步的動作。手機屏幕黑了,她就立刻按亮,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亮閃閃的屏幕,就好像屏幕里有什么吸引她眼球的新奇之物似的。她心思恍惚、不厭其煩地重復這個空洞乏味的動作,在那個矮凳上已經一動不動地坐了半個小時了。
她總是這樣。在她周身所體現出的那種渴盼而孤零零的情態,就像一個年邁的母親總是顫巍巍地坐在陳舊的窗前,盯著自己遠走他鄉的兒子的照片,一邊渴望他不期而至的歸來,一邊用充滿疼惜和愛憐的心情溫柔而甜蜜地回憶著他童年的各種趣事一樣。這種撫慰式的回憶越生動,她的那種情態就越凄切。但人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向來喜歡不由自主地自我折磨。于是,越痛苦越回憶,越回憶也就越痛苦。自己在傷口上撒鹽,還越撒越歡。
云韻的確是一位母親,而且是一位年紀輕輕便歷經滄桑、盡職盡責的母親。正如天底下大多數的母親一樣,在任何方面都不可指摘、任勞任怨,既平凡又偉大。某時閃耀著光輝燦爛的溫情,某時又幽微著黯淡無光的神采。但此刻她扮演得僅僅是作為一個昨日黃花的女人和作為一個被常年冷落,卻依舊翹首以盼的妻子的角色。這個角色的扮演,她只是盡著自己的本分,不夸張也不含蓄,不做作也不委婉。她演得很認真,就像對待她人生中所有大小不同、或輕或重的事宜一樣,一絲不茍、盡心盡力。
她十分明白自己的‘職權’范圍,從不越軌,也從不懈怠,分寸拿捏得很好,總是小心翼翼。也許可以這么不偏不倚地說:在天底下所有的女人中,云韻是做得最挑不出瑕疵的一位。然而,即便如此用心,如此謹小慎微,她整日里依舊惆悵滿懷、憂心忡忡,無法滿足別人,也無法令自己滿意。
她覺得自己沒有任何錯。她能有什么錯呢?她一直都在履行自己成家后應盡的義務,那便是對丈夫忠貞不渝的愛、細致入微的關懷和某時孜孜不倦、心急如焚的擔心。她天真的以為,并認為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是這樣認為的:結婚就意味著你不再是一個人,而是被一種無形的,也是不能理解的形式和一個男人捆綁在了一起。彼此從決定共度一生的那一刻起合二為一、不分你我、休戚與共。她終其一生恪守盡職,不負人生的使命;她始終都在維護并實施自己作為女人的基本權利,那便是渴求被愛,被關心,被惦念,尤其是被重視。在某種意義上,拋開女人這個概念不談,這也是一項最基本的人權。這本是世界上大多數女人存在的意義,生活的目標,以及女性情感不言而喻的共識,心靈訴求言疏意同的共鳴。這本是一件天經地義、無需質疑的事情。于她而言,在做得時候卻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心安理得,沒有體會到哪怕一星半點的理直氣壯。
她曾熱切地希望并認為事情就該這樣:付出就應該得到回報。我愛你、關心你、照顧你、為你擔心,你就應該愛我、關心我、照顧我、為我擔心。然而,當她懷著一顆坦誠炙熱的心這樣對待別人的時候,別人卻并不這樣對待她。這就像你在豐收季真誠地送給別人一筐雞蛋,你滿心以為,別人來年豐收時也會回送你一筐雞蛋。結局卻是,對方不僅沒送你一顆雞蛋,而且偶然遇見你時表現出的那種漠然的態度,就好像他根本不記得曾有過這檔子事兒似的。
這種顛覆一切的反差,不僅讓她心灰意冷,而且絕望至極。
與她希求的恰恰相反的是,她的義務被丈夫認為是畫蛇添足。不僅沒有帶來片刻的溫情和感激,反而是令他厭惡和添堵;她的權利不僅不被看重,反而被踐踏和輕視。她因為十分關心丈夫,因而總是不由自主地為他擔心,但她情真意切的關懷行為被丈夫看成是無病呻吟。他尤其把她的關切看成是他人生中唯一一件不能丟棄的累贅之物,看成是他情感上唯一一種厭惡至極的痛苦經歷。這種經歷在做丈夫的生活中起著這樣一種說起來十分不雅的效果:就像一個人捧著一個剛從樹上摘下來的鮮艷欲滴的蘋果,正津津有味地大口咀嚼時,一低頭看到半截蟲子正在鮮嫩的果肉里蠕動,頓時干嘔起來。做丈夫的對于妻子的行為正是這種感覺,不僅厭惡,某時還感到連自己都覺得羞愧難當的惡心。無論他在日常生活中忙著什么樣的事情,只要一看到妻子的電話,或者從別人的嘴里聽到有關妻子的事情,他便眉頭緊鎖,顯出厭煩難耐的樣子,不由自主地心煩氣躁起來。無論他如何暗自苦苦地告誡或者勸慰自己,都于事無補。他就是無法平靜,就是心煩意亂,就是聽不得關于妻子的任何字眼。
這一切都源于這個做丈夫的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在他的一生中,他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只愛自己。他甚至于不理解人活著為什么要愛別人,這世界上為什么要存在這樣一種折磨人的感情。他認為一切令人神魂顛倒、鬼迷心竅的感情都是邪惡的,不人道的,應該鄙棄的。因此,他問心無愧、堂而皇之地拋卻了這種不宜身心健康的情感,在內心里還沾沾自喜地認為自己甚是有先見之明。
沒錯,這做妻子的不是別人的妻子。也許,這一生,正因為她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妻子,而唯獨是帶給她刻骨痛苦的某一個人的妻子才成為她一生的遺憾,一生的隱痛,一生的不能釋懷,尤其是一生的悲苦和陰郁。是的,她叫云韻,不是別人的妻子,正是陳白墮十分可憐的那個女人——仲馗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