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叔從上一次露面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個月了。盡管云韻一再的在心里勸解自己:不用擔心,更不用瞎操心,這都是自作多情。對方不會高興,更不會感激,甚至于會厭惡自己的多事之舉。但她依舊坐臥難安。如果她不曾用這種悲怨口氣在心里開導自己不要明知故犯,也許她的擔心會更合乎情理一些。然而,她越是在心理暗示自己這是一種費力不討好的行為,她就越不由自主的更擔心,簡直憂心如焚。說也奇怪,在人的天性中,就是有這么一種執拗的因子,一直在和自己作對。
自從丈夫不與她共處一室后,多年來,他一般會半個月露一次面,就像例行儀式一般。這種儀式不帶有任何個人情感色彩,完全受制于道德禮儀的約束。也就是說,這是一種異常空洞、且毫無意義,只為取悅社會、敷衍輿論的虛偽行為。她對此一清二楚,就像清楚自己為了某一卑鄙的動機也會做十分厭惡的事情一樣。卻依然期盼且享受這種輕描淡寫的會面。這種自欺欺人某時連她自己都感到羞恥和難堪。
但她卻依然故我。這就好比一個明明知道吸煙有害的人,每天照吸不誤一樣;一個明明知道喝酒傷身的人,每天照喝不誤一樣。因為他除了干這種事便無事可干。
云韻亦是如此。與丈夫的這種會面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成為她死氣沉沉的生活中一種必不可少的點綴。雖然這種點綴并不十分愉快,但至少會給她帶來一點情感上的觸動,哪怕這種觸動僅僅只是悲戚和憂傷。但這至少在她那死水一潭的生活中驚起了一絲久違的漣漪,讓她那顆隨著絕望感逐漸沉淪的心也輕輕的波動了一下。
就像過圣誕節人們必然會裝扮一棵圣誕樹一樣,因為圣誕樹是圣誕節最重要的組成元素之一。與丈夫的會面云韻也會竭盡所能的裝扮一番,因為這種會面無疑也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以往每到他很可能會露面的那一兩天,她便不由自主的開始張羅起來,就像在迎接一個舉足輕重的客人一樣。她把切面店和別墅區的房子都巨細無遺的打掃一遍,把自己收拾的煥然一新,就像一個待嫁的新娘。然后便左顧右盼、神思不寧的靜等他的出現。那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就像置身前線的戰士正趴在戰壕里,眼看敵人逼近,隨時準備浴血奮戰、舍生取義一般。卻又因十分珍愛自己的生命,害怕沖鋒號一響,自己的身體就身首異處了。
這種自相矛盾的心理經常出現在一個人即將面臨一件對他來說十分重要的事情的時候。當這件舉足輕重的事情就要發生還沒發生的時候,兩種完全不同的心理就開始相互抗衡了。積極樂觀的心理相信這件事能有多圓滿就會有多圓滿,悲觀消極的心理便立刻出來反駁,認為這純粹是妄想。于是,不一而足的各種失敗的例證被一一擺了出來,積極樂觀的心理立刻垂頭喪氣、一言不發。但即刻,積極樂觀的心理又挺胸抬頭,準備迎戰到底。于是,此心理也搜腸刮肚、絞盡腦汁的舉出很多成功的先例,認為所有的因素都能使事情一舉獲勝。就這樣,這兩種心理就像一團烈火和一股清泉。烈火一蔓延,清泉就澆上一股,清泉稍微一停歇,烈火立刻又火勢熊熊。然而在這兩種心理不停的彼此抗衡的過程中把這個受制于心理機制的當事人折磨的精疲力盡、痛不欲生。
而當事情真的發生了,當事人卻突然發現并不和自己想象當中的任何一種可能性相似。事件本身有其難以預測的一面,這是任何一件即將發生,也必然發生的事在遵循其規律性、突發性、誘因性、規避性等種種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而客觀存在的神秘性。
云韻也不能避免被這種矛盾心理折磨。一方面,她渴望見到丈夫,一方面她又害怕見到他。她渴望與他相見,是因為她已經習慣他是她人生的風向標、指示牌;她害怕見到他,是因為這個風向標早已脫離了她的視野,一直在自行其是;這個指示牌的終點,也并不是她內心希求的理想生活。然而,即便她已經被引到了窮途末路的處境,她卻依然照跟不誤。
云韻的這種行為其實是一種經驗造就的本能行為,更是一種對得不到的東西的取悅行為。在實質意義上,這種行為完全基于一個人為了凸顯自我價值,繼而得到別人認可和肯定的自發性表現行為。但她在做的時候,自己卻一無所知。那種無意識感,就好像她在借用自己的身體而為別人效勞一樣。
盡管每次都達不到她預想的效果,但她依舊樂此不疲。對于云韻來說,她得不到的那種東西便是丈夫的愛,她一度努力取悅的人便是那個永遠也不會施舍女人一丁半點愛的男人。
她的徒勞她心知肚明。她知道,丈夫之所以按時出現在她的面前,只是因為他有一個他不能拋卻的身份(至于為什么他不能拋卻這個身份,她的確不知道,也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身份便是他是她的丈夫。
‘丈夫’這個詞意義深遠。于一個女人而言,這個詞在某種意義上代表一種專制、一種所屬。當一個女人成為一個男人的妻子時,不自覺的,這個女人的所有言談舉止都要受這個男人的影響。也就是說,男人的意志不自覺的會強加給女人,而女人也會不由自主的主動把自己的意志擯棄,而完全受制于男人主觀意志的影響,達到一種社會普遍認同的家庭價值觀念,即達到夫唱婦隨的‘至高’境界。
于男人而言,一方面,這個詞代表一種完全的束縛。男人一旦頂上這個頭銜,在無形中,這個男人就被賦予一種難辭其咎的責任。這種責任不是他自愿承擔的,他自愿承擔的只不過是作為丈夫應該享有的權利所賦予他的各種生理所需和情感慰藉。除此以外,所有丈夫在內心里都不愿履行任何有益于別人的義務,也就是說,完全站在妻子的立場,為妻子考慮和著想。事實上,任何一個人,在社會事物面前,他只樂意享受權利,卻不愿履行基于這種權利而附加的義務。這是人的本性使然。
無疑,婚姻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項社會事務。一個男人雖然自愿結婚了。頂上了‘丈夫’這個光榮的頭銜。在某種客觀的意義上,他從屬的這個社會便以一種緘默的方式強行施加給他一種他無法拒絕和擺脫的壓力。這種壓力就是基于倫理綱常一個男人必須履行的作為一個丈夫的基本責任和義務。這種被客觀的外在因素監督的責任與義務與內在極度不情愿的自我約束和克制在某種程度上成全了婚姻所要求的忠誠和盡責。同時,也不由自主的使雙方的生命色彩完全改變了。各自有時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自己,而是一種從屬品,從屬于另外一個人,從屬于一個家庭的小集體,而這個小集體又從屬于社會這個大集體。各自需要不斷的達到一種外在的認同標準,才能相安無事、心安理得的去生存。同時,各自的身份認同也含有了全新的意義,這種意義讓他跳出自我而服從他我。
而另一方面,這個詞在某種意義上又代表一種占有、一種支配。當一個男人把一個女人娶回家時,理所當然的,這個男人認為他完全可以對這個女人為所欲為。這個女人是他的,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既然是他的,他就對其有支配權和使用權。
事實上,這兩方面就像老虎鉗子一樣制約著一個男人的一生,使他即享受其中,又困頓其中。
我們都知道,結婚在實質意義上,就是男女雙方達成共識,在一個歷史時刻,共同簽署的人生契約。女方答應把自己的性別主權讓給男人,男人承諾給女方一定的轉讓答謝。于是,當男方支付女方一定數量的婚禮定金,女方自認為自己的一生從此有了保障后,這種從屬關系就形成了。
然而,這種契約并不能保證終身有效。它隨時都有失效的可能。尤其是,當男人厭膩了這種關系而先放棄合并主權后,這種契約失效起來就更便捷,也更快。
于仲馗和云韻的這份人生契約而言。可以這樣說,幾乎是剛剛簽署,男方便自動使其失效了。只是其失效的方式別有新意:男方對于自己的承諾不曾毀約,對于自己的權利也不去維護。他的政策是完全的放空。以致讓甘愿轉讓主權的女方苦不堪言。
當然,正是由于仲叔頂著‘丈夫’這個頭銜的不自由,他才不得不隔一段時間就在妻子的跟前露一面。他的這種行為是虛偽的。因此,作為他的妻子,以多年來對丈夫的了解,不可能不清楚這一點。因此,云韻打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枉然。
但她依舊煞費苦心,這真叫人啞口無言。這是因為,這已經成為她的一種幾乎不能改變的習慣。事實證明,并不有益于身心健康的習慣就像一座看不見的牢獄,殘酷的把一個自由的人束縛其間,使其不僅極度不自由,而且備受煎熬。
幾乎二十年,她已經習慣了她與丈夫的這種若即若離、貌合神離的生活方式。他半個月露一次臉,時間一長,她就自然而然的認為事情就該是這個樣子的。如果那一天他突然在第十天的頭上露臉了,她就極度不適應,覺得這不正常。如滿天繁星一樣的煩惱便隨之而來,折磨著她、困擾著她。如果某一天他一個月沒露臉了,她認為這就更不正常了,越發憂心忡忡、坐臥難安。習慣讓她把一些并無什么特別之處,或者本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的事情不自覺的合理化,自我感覺意義深遠,思維模式不知不覺被這種習慣牽著鼻子走,使自己逐漸的成為習慣的奴隸,被奴役著,深知其害,卻無法改變。
所以,這一次丈夫一個月沒有露臉了。云韻感覺就像天要塌下來了。她幾乎一刻也不得安寧。她猜測著各種悲劇性的可能,每一種可能性都讓她九死一生。她害怕孩子們從此后沒有了父親,害怕自己失去丈夫。這種害怕讓她情難自控的給旱魃打過好幾次電話,但每一次她都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旱魃總是用三言兩語來敷衍她。
女人啊,永遠都逃不出那個囚禁自己的牢籠。如果云韻知道,仲叔之所以不拋卻作為她丈夫的這個身份,只是因為他認為娶誰都一樣。他只不過需要這樣一種正當的身份在社會上立足。也許,她就不會這么折磨自己。如果她能悟透婚姻的形式,看清男人的本質,也許她更愿意自由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