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頒獎典禮的前一天，下午兩點，永恒在山姆的陪同下去了仲曰京的墓地。這位姑娘葬在母親和哥哥的中間，在未知的那一邊，有這兩個至親的人守護著她，想必她也不孤獨。永恒穿著一身黑色西裝，面色平靜而莊嚴，他的手里拿著一束白色的百合花，邁著莊重矯健的步伐，走在墓園的小徑上。山姆走在他的左邊，手里拿著一束白菊花；另一位男子（自從永恒成名后，無論他走到哪里，身邊總有這么一個人）走在他的右邊，手里拿著一束馬蹄蓮。這兩位男子的神情也莊嚴肅穆。走到憑吊之人的墓碑前，永恒把花獻給了姑娘，山姆把花獻給了母親，那位男子把花獻給了哥哥。他們虔敬地對著故去之人的墓碑鞠過躬后，默默佇立了一會兒，然后轉身離開了。
“真是人生無常、世事難料啊！”臨上車前，山姆對永恒說，“真沒想到，出獄還沒到一年，你的命運竟發生了如此巨大的改變。”
永恒淡淡地笑了笑。
“幾乎全世界的女人因為《病體》而愛上了你，”山姆用不無欽羨的語氣又說，“你把那個形象演活了。我的表妹知道我認識你后，一直嚷嚷著讓我和你要一張簽名照。”
“她如果看到此刻的我，也許會改變想法的。”永恒用左手摸著自己臉上的瘢痕，伸出右手拍了拍山姆的肩膀，微笑著說。
山姆搖了搖頭。他凝視著永恒的臉龐看了一會兒，然后又鄭重其事地說：
“永恒，你應該考慮整容了，你難道不認為這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么？現在你名利雙收，既有錢，又有時間。況且整容對一位演員來說就像普通人修指甲一樣稀松平常。而且，你不是改變自己原來的樣貌，而是修復瘢痕。我認識一位外科醫生，他的整容技術世界一流。我和他說起過你的情況，他說雖然有些創傷因為醫治的太晚而不能完全修復，但還有一些其他的代替方法可以彌補不足。”
永恒微微一笑。這一笑是那么醉人，以至于使見到之人仿佛置身在五月的花叢中，當然也就令站在他身邊的那兩位男子情不自禁地被他的笑容迷住了。對于自身與生俱來或后天形成的缺陷，人們很少能坦然地接受，而當自己的缺陷被別人無論是出于好意還是壞意提及時，這個身體有缺陷的人難免不自慚形穢。但現在，永恒的笑容表明，即便全世界的人認為他的瘢痕有礙他的人生，他自己卻并不這樣認為。是的，這個笑容之所以迷人，只是因為它是由心而發，而這顆心沒有陰影，像琥珀一樣透明，像珍珠一樣潔白，像黃金一樣閃亮，像鉆石一樣奪目。
“山姆啊，”笑過后，永恒溫文爾雅地說，“謝謝你這么關心我，我會看著辦的。”
“你還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嗎？”山姆問，“你是知道的，自從我認識你，不管在任何時候，我都愿意為你效犬馬之勞。”
永恒輕輕地搖了搖頭。
山姆用若有所思的目光看著這位剛剛大紅大紫的年輕人，低下頭想了想，然后抬起臉，盯著永恒的眼睛，用非常認真的口吻又說：“我想當你的保鏢。”
永恒看著山姆，另一個男人看著永恒，山姆則始終盯著永恒的眼睛。連山姆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突然有了這種想法。也許山姆只是欣賞并欽佩這個年輕人，所以想追隨他左右。
“在家等我消息，”沉默了幾分鐘，永恒微笑著回答，“用不用你，我都會給你答復的。”
當晚八點，永恒和安之琛見了一面。
“明天就要在全世界的矚目下領小金人了，是不是有點緊張？”安之琛用慈祥的目光看著永恒，故意這樣問。
永恒面色凝重，神情威嚴，沒有做聲。
“告訴你個好消息，”安之琛又說，“米高梅電影公司想和你簽約。”
這的確是個好消息。但不知道為什么，聽到這個好消息，永恒竟然無動于衷。永恒的眼睛雖然在看著導演，心里卻似乎在想其他的事情。安之琛看得出，永恒心猿意馬，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與永恒相處的這段時間，這位老人不知不覺間對這個年輕人產生了一種父與子的深重情感。他打從心眼里喜歡這個年輕人，所以忍不住要設身處地地為他著想。
安之琛見永恒聽到‘米高梅’這三個字沒有任何反應，不禁吃了一驚，他想到也許永恒根本不了解米高梅意味著什么，于是耐心地解釋道：
“永恒啊，你知道嗎，米高梅拍攝了電影史上最出色的影片之一——《亂世佳人》，創造出經久不衰的銀幕經典——007，塑造了不朽的卡通形象——貓和老鼠，發起成立了美國電影藝術與科學學院，并推出了學院獎，也就是你明天要領的奧斯卡獎……要知道，上面幾個成就中的任何一個，都可以讓這個公司不朽，何況幾個神話集于一身，這個公司的雄獅標志一度被當成了美國的象征，它旗下巨星云集……”
“導演，”神游一般的永恒突然打斷了安之琛的話，“我來就是想告訴您，我并不打算出席明天的頒獎典禮。”
“你說什么？”安之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之前我沒想過要當個演員，”永恒說，“以后也不會這樣想。”
“可你已經是個演員了。”安之琛語重心長地說，“而且是個異常成功，也異常幸運的演員。你知道，很多演員努力一輩子，也不一定能取得你現在的成績。”
永恒沉默了。他不否認導演的說法。
“能告訴我原因嗎？”安之琛問道，“為什么要放棄這次機會？”
永恒垂下眼簾，他似在猶豫，又似在斟酌。最后，他抬起臉，目不轉睛地看著導演，用激動的聲音回答：“我想給您講個故事，您愿意聽嗎？”
安之琛被永恒的那種難以形容的情緒感染了，他情不自禁地點點頭。此刻，這兩個男人在好萊塢的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咖啡廳里。他們面對面坐在靠窗的位置，中間隔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兩杯橘色飲品。街道上閃爍的霓虹透過明鏡一般的落地窗照進來，打亮了桌面，也照亮了這兩個男人的臉。年輕的那一位面色嚴峻，嚴肅的神情中透出一種不安混合著深情的味道；蒼老的那一位面色慈祥，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嘴角掛著一絲嚴肅的凝滯的笑容，笑容里融合著判斷和思考的痕跡。他們對望著彼此。
“十一年前，”永恒用平靜如水的聲調開始了他的講述，“在新春佳節到來之際，有個叫目舜的男孩和父母興高采烈地開車回祖母家過年，由于下雪道路打滑，這輛載著充盈著脈脈溫情的一家三口的小汽車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車禍。父母雙雙身亡，那個孩子僥幸逃過一劫。也許是由于驚嚇過度，或者是因為不能接受自己的雙親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死去，從此后這個被命運拋棄的孩子失憶了。他忘記了一切，忘記了父母，忘記了兒時的全部生活內容，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名字。那一年他十三歲。
從失憶的那一天開始，他過了三年可以稱之為‘流浪’的生活。那三年，他像只狗一樣，隨便找個地方就能睡覺，不管什么東西，只要能吃，他都能塞到嘴里。他的父母為他留下了可觀的財產，可是因為這個孩子的思想倒退到動物的層次，而且他又是那么容易滿足，對生活沒有任何要求，因此錢對他來說既沒有概念，也沒有用處。試問，一個沒有生活內容，沒有社會關系，沒有俗世應酬，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人，錢對他有什么用呢？老鼠只會把錢啃爛，因為它不知道錢的價值。當時那個孩子就是這樣的處境，錢對他來說一文不值。錢這種東西，當你不用它滿足自己的欲望時，它就是一沓毫無意義的廢紙。他那時唯一的追求就是游蕩，游蕩就是他全部的生活內容。無憂無慮地游蕩，沒有記憶，不去思考，他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幸福。餓了，不管誰給他一口吃的，他吃下了；渴了，不管誰給他一口喝的，他喝下了。但給他吃的和喝的的人，也就是那么固定的幾位。那幾個人可憐他，對他的遭遇持有人類的同情心，所以他們也樂意無條件地幫助他。就這樣，這個男孩浪跡了三年。
三年后的一個初春。一個姑娘從外地來到男孩居住的城市。她住在友人的家里。這個友人正住在男孩父母生前居住的房子的對面，他們住在一幢樓的同一層，而且是門對門。無意間，這個姑娘從友人的口中了解了這個男孩的故事。于是，逗留的那幾天，她開始刻意在大街上和公園里留意那個流浪兒的蹤影。偏巧，有一天清晨，她在公園里看到了他，而當時他正在被魔鬼引誘。上帝把魔鬼送到這個男孩的身邊，隨即又遣來天使。從此后，扇動著潔白羽翼的天使單槍匹馬地開始和群魔展開了一番較量。這個姑娘用溫和的方式默默地拯救了這個男孩，用女性的大愛戰勝了魔鬼的腹黑。我就是那個男孩。目舜就是我。”
永恒不說話了。
安之琛目不轉睛地看著永恒。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把由于聽得全神貫注而僵直的背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接腔道：“那個姑娘就是曇花，也就是一世。”
這是個陳述句，但永恒還是點點頭。
安之琛沉默了，他在用智者的頭腦思考。
“你現在記起了一切？”他問。
永恒點點頭。
“什么時候記起來的？”
“拍戲期間。”
安之琛不做聲了。他陷入深深的思索中。
“可是，我不能理解。”頓了頓，安之琛又說，“這和你參加頒獎典禮并不沖突，你為什么不去呢？既然命運現在垂青于你，你為什么不接受命運的安排呢？”
“您難道不明白嗎？”永恒用激動的語氣說，“我的命運女神不是別的什么神秘莫測的存在，而是一世。她才是我的命運。假如沒有她，就沒有現在的我。追尋她，才是我一生要走的路。所以，明天我不會出席頒獎典禮。生活在聚光燈下，不是我此生的目的，默默地愛她，守護她，陪伴她，才是我此生的目的。我已經買了去希臘的飛機票。我聽她的友人說，她還在希臘。今晚我就要動身去希臘。”說著，永恒看了看表。
“可是……等一下，永恒，”安之琛語無倫次，著急忙慌地說，“你不要沖動，要三思而后行。你知道，這樣的機會不可能有第二次。你可以追尋你的愛情，這我不反對。可是……以后你準備走一條什么樣的事業之路呢？”
永恒笑了，這是一種胸有成竹的笑容。
“這您就不用擔心了，”他依舊面帶微笑，用沉著的口氣說，“漢斯·斯泰恩給我的第二封回信說，真理的大門永遠會為我敞開。所以，我會去哈佛大學搞研究。我知道當明星會讓我過一種眾星捧月般極盡奢華的生活，當學者很可能會一貧如洗，但我還是愿意當個窮學者。”
“照這樣說來，你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動你的臉了？”安之琛問。作為導演，他雖然為這個年輕人感到惋惜；但作為一個歷經人世之滄桑并洞悉了活著的意義的過來人，他的心里卻十分高興。高興什么呢？高興這個年輕人沒有被虛榮所引誘，真理之光始終照耀著他，指引著他，使他那顆年輕的心堅定而無畏。
“永遠都不動了。”永恒斬釘截鐵地回答，“我相信真理不嫌棄丑人，而真愛也不會嫌棄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