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 名韁利鎖
- 卜九九
- 5373字
- 2019-04-18 23:05:00
拍戲期間,也許是捉摸不定的命運從中作梗,那被銘心刻骨的傷與撕心裂肺的痛封印的記憶的閘門不知不覺間緩緩地打開了,過去生活的點點滴滴像決堤的洪水般沖出這道充滿神秘感的大門,一股腦向永恒的腦海涌來,那個叫目舜的孩子面帶凄楚的微笑向永恒揮手。目舜對永恒微笑,卻默默無語;目舜走向永恒,然后擁抱他,他們合二為一。永恒的心似在哭泣,似在吶喊;永恒的眼睛似在微笑、似在沉思。這個叫永恒的青年終于了解了那個叫目舜的孩子的所有童年生活。永恒為目舜感到悲傷,也為他感到欣慰,因為目舜的凄慘造就了永恒的輝煌,目舜的悲愴造就了永恒的幸運。沒有目舜,就沒有永恒,永恒是目舜的變形。這就是驚為天人的變形記。
沒人知道這個過程從模糊到透明,由一無所知到一清二楚,永恒到底經歷了什么,那種感覺不亞于起死回生。盡管永恒的內心經歷了無法用人間言辭描摹的變化,但他對誰都沒有說。這個青年選擇了緘默,他決定一個人承受,然后慢慢消化,就像動物反芻。在必然到來的現實面前,永恒變成了一個堪比蘇格拉底的智者。歷經磨難的人總比那些一帆風順的人擁有更多的忍耐力和承受力。一波又一波的悲傷和痛苦,鑄就了鐵一般的意志和鋼一般的韌性。這個青年是厄運的造物,當狂風暴雨不能讓他摧枯拉朽時,他便成為狂風暴雨的主宰者。
電影的拍攝工作一結束,永恒找了個巧妙的借口,立刻回到了自己的故鄉水鄉之城。
八年前離開的時候,永恒只有十六歲,而今他已經二十四歲了。那時他是個瘦骨嶙峋的少年,現在他是個玉樹臨風的青年;那時他有一張驚為天人的俊美臉龐,現在他是個人見人厭的丑八怪。然而,正是這個丑八怪,剛剛演完一部即將改變他命運的電影。但永恒此時并不知道,主宰他命運的那架天平,左邊的秤盤里放著厄運,右邊的秤盤里放著幸運,原本這架天平是傾斜的,不過它現在依舊傾斜著,只不過之前放著厄運的那一頭傾向于他,而現在卻是放著幸運的這一頭傾向于他。命運女神正踩著圓輪神采奕奕地向他飛來。是的,風雨之后,除了陽光,還有彩虹,永恒馬上就要走大運了。人在倒霉的時候看不出破綻,當然在走運的時候也就不會有任何感覺。踏上故鄉的永恒一點也不知道他即將成為水鄉之城永久的驕傲了,故鄉因為有他這樣一個人,將來會被一代又一代的人津津樂道。
永恒首先去的地方就是那條他在流浪時經常去吃飯的巷子。但一切已是物是人非,阿婆已經去世多年,那條曾熱熱鬧鬧的巷子現在冷冷清清的,老房子都被拆了,在舊址上豎起一座新的龐大的建筑物。由于施工的緣故,街道兩邊堆滿了雜物,不遠處還有一個臭水坑,臭水坑里飄著空的易拉罐、干樹枝,還有一條鮮艷的紅布,從那個臭水坑里不時地散發出一股又一股的腐臭氣味兒,刺激著所有有嗅覺的生物。幾條臟兮兮的野狗在四處覓食,偶爾有行人經過,但都是一張張陌生的臉,再尋覓不到往日的那些熟悉的痕跡。物是人非,給人帶來多少感傷與惆悵啊!斗轉星移,讓多少美好的往事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
永恒又去了他失憶后經常在里面睡覺的公園。公園沒什么變化。他找到那張曾被他當作臥榻的木制長椅,椅子長年累月被風吹日曬,表面已經腐蝕得斑駁不堪。他親切地彎下腰摸了摸粗糙的椅面,一扭身坐下來。他坐在這里,內心油然而生一種游子回鄉的感情。他舉目四望,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他愛這個地方,卻又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種淡淡的恨意。這是一種悲喜交加的感情,說明他的內心是十分矛盾的。矛盾讓他不能理解此時此刻的感受和想法。不自覺地,他開始聚精會神地凝視著前方,那里有一條羊腸小道,他想起八年前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有個穿校服的高中生拿著一本書從這條蜿蜒曲折的小路經過,當時他正在和那個誘拐他的男人交談,男人讓他給自己起個名字,他一抬眼望見女學生手里的那本書的背面寫著‘永恒經典,一世珍藏’這幾個字,于是他就果斷地給自己起了永恒這個名字。
“那個高中生不是別人,正是一世。”永恒低聲自言自語,“她在小說里就是這樣寫的,那就是我們的初遇。”
的確,曇花在《我心永恒》這部小說中用細膩而充滿深情的筆觸,非常詳細地描寫了男女主人公的這次相遇。只是,曇花雖然用無邊的想象力加工了現實,以她作為一位作家的獨特視角在書寫,但永恒,作為一位讀者,作為一位當事人,尤其是作為故事中的主人公,時隔多年后,當他置身在這個故事之外,以一種全新的感受、視角和心情去回味那一幕的時候,心境是全然不同的。他坐在相同的位置,看向相同的方向,在腦海是勾勒那個相同的人,那個扎著馬尾辮、穿著一身校服、手里拿著一本書的高中生,她從他面前經過,帶給他一種怎樣的感受呢?此刻,永恒什么都感受不到,他浸潤在濃濃的愛里,因此感受不到愛。他只是覺得一股莫可名狀的暖流經由全身溫暖了他的那顆曾傷痕累累而現在卻極度平靜的心。
隨后,永恒又去了張磊的家里。他敲了很長時間的門,才聽到有人趿拉著拖鞋慢吞吞走路的聲音。門被打開了,探出一個女人的腦袋,這是張磊的母親。這個女人五十歲左右的樣子,兩鬢有些斑白,但臉頰紅潤,氣色很好。她看到門口站著一個陌生人,而且這個陌生人有一張奇怪的臉。她不禁嚇了一跳。當她的目光首先注意到來人的那張臉時,她以為他是個乞討者,但當她情不自禁地移動目光,從上往下開始端量他時,她摒除了這個想法。因為這個人雖然容貌讓人不舒服,但衣著鮮亮,氣質不凡,這說明他絕對不是個過路乞討者。
“你找誰?”女人用游移不定的語氣問,這語氣并不友好。陌生人貿然的打擾,一般得不到別人的友好對待。
永恒看著這個女人,首先想到的是,假如他的母親還健在的話,也就是她這個年齡。
“請問你找誰?”女人不耐煩地又問了一遍。
永恒目不轉睛地打量著這個女人,沒有吱聲。女人正要抽回腦袋關門,只聽陌生人用低沉的聲音回答:“我找張磊,請問他在家嗎?”
張磊母親的那張原本帶有一絲不耐煩的神色的臉突然閃現出一種驚訝的困惑之情。她聚精會神地望著這個丑陋的年輕人,那雙由于歲月的侵襲而渾濁的眼睛反應出她內心的震動和不安,她似在思索,又似在搜索。一個模棱兩可的問題煎熬著她,她在疑慮。
“你是?”她又試探性地問了一句,語氣踟躕不定。
“我是目舜。”
只聽啪地一聲,有什么東西掉在地上了。與此同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把一個臉色煞白、與來者年齡相仿的人送到了說自己叫目舜的這個年輕人的視線里。張磊站在母親身后,一動不動地盯著門外的陌生人。
“你是目舜?”張磊用無法形容的語氣問。
目舜點點頭。
張磊推開母親,一把把目舜拽進屋里,激動地抱住他,推開他,又抱住他,又推開他。就這樣反反復復好幾次。張磊用驚訝、熱烈、興奮的目光打量著目舜,難以置信正在發生的這一切。人在過分激動時,大腦就不會思考了。張磊此刻便是這樣。當目舜突然消失不見后,張磊一直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兒時的那個可憐的玩伴了。木森沒有來找過張磊以前,張磊一直以為目舜死了;當木森來找過張磊,并告知他目舜因涉毒也許會坐牢后,張磊以為目舜很可能再也不會回水鄉之城了。在張磊的意識深處,他認為瘦骨嶙峋的目舜是經不起牢獄生活的摧殘的,他也許會死在大牢里。總而言之,張磊雖然嘴上沒說,但潛意識里始終認為,雙重厄運會要了目舜的命。但此刻,當這個變化巨大的目舜好端端地站在張磊面前,并用清晰的聲音告訴張磊他就是目舜時,竟然使張磊一時間沒有想到,這個年輕人自從失憶后是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的。現在,他既然親口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說明他已經記起了一切。可是,此刻的張磊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層。單是目舜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就已經讓張磊震驚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他什么都不能思考了。張磊只是感到驚訝,除了驚訝還是驚訝。可是,在最初的震驚稍微平復后,張磊首先注意到了目舜的臉。
“你的臉這是怎么了?”張磊用刺耳的聲音問,這種聲音不是張磊一貫的講話聲,只代表他內心深處深一層的震動。張磊不可能不震動,事實上,這已經不能叫震動了,而是錐心刺骨般的惋惜。要知道,張磊和目舜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張磊看目舜的那張驚為天人的完美無缺的臉看了十六年。而一個孩子童年時代的美幾乎是沒有瑕疵的,可謂是一種天使般純粹的美。可是,此時此刻,呈現在張磊眼前的是一張怎樣的臉?
張磊從小就知道,他的容貌比不上目舜,雖然在別人眼里他也是個漂亮的孩子,但漂亮和漂亮某時是不可以同日而語的。有一種漂亮是其他漂亮望塵莫及的,而目舜的容貌就屬于那種其他漂亮望塵莫及的漂亮。現在,張磊從一個孩子成長為一位玉樹臨風的青年,他的容貌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張磊現在的容貌不能用漂亮來形容了,而應該稱為英俊。是的,不可否認,也無須懷疑,先天的良好基因加上后天的造就——健身和學識——使張磊成為一位名副其實的英俊小伙子,在他就讀的國內首屈一指的清華大學,他可謂是校草一級的風云人物。因此,張磊不可能不明白容貌對一個人來說有多么重要。正因為他太明白了,所以,可想而知,目舜現在的樣子給他造成了怎樣的打擊。是的,確切地說就是打擊,這種打擊令這個心地善良的年輕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親眼見到的事實。
“在監獄里燙的。”目舜說。
“不小心燙傷的嗎?”張磊小心翼翼地問。
“不是,是我自己故意燙傷的。”目舜回答,隨即臉上浮現出一種云淡風輕的笑容。這種笑容幾乎頃刻間化解了燙傷所造成的當時的切膚的痛和后來的精神的傷。
張磊的心震顫了一下,他忍不住又問:
“為什么要故意燙傷自己的臉呢?”
目舜只是又微微笑了一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孩子們,別站著說,”這時,張磊的母親用憐惜的語氣接話說,“坐下來聊。”
目舜和張磊走到沙發跟前坐了下來。張磊的母親先是撿起掉在地上的手機,正是它發出剛才那啪地一聲。然后為他們端來茶,并坐在兒子身邊,聽這兩個年輕人講話。
“你什么時候出的獄?”張磊問。
“去年。”
“現在在哪里生活?做什么?”
目舜沒有回答張磊的問題。目舜雖然記得這位兒時的玩伴,也知道他在少年時代沒少幫助自己,但整整八年他們從未見過面,而且現在他們都是男人了。男人與少年是不一樣的。少年時代可以無話不談的人,到了能夠藏得住心事的男人的時代是不能暢所欲言的。一種陌生感橫亙在他們中間,使目舜覺得沒必要對張磊和盤托出自己現在的處境,因為說了對方也不可能理解。于是,他撇開對方的問題,直接說到:“我這次回來主要是想去墓地看一看我的父母,還有就是了解一下他們留給我的房產的情況。”
這句話點醒了張磊。
“你把一切都記起來了?”他問,眼睛亮閃閃的。
目舜點點頭。
“目舜啊,難道你不知道么?”張磊的母親接腔說,“你的代理律師,就是那位叫木森的先生,早在幾年前就把你父母為你留下的全部財產都劃歸到你的名下了,他一直為你打理這些產業。”
目舜看了看這位慈眉善目的母親,又看了看一臉嚴肅的張磊,陷入沉思中。他頓時明白了,斯泰恩給他發來回信的那天,木森用發抖的聲音對永恒說他有些話要對他說,有些文件要拿給他看,他說“這些話憋在我的心里好多年了,這些文件放在我的保險箱里也已多年。我認為現在是時候把你應該知道的一切告訴你,同時把東西物歸原主了。”“木森要告訴永恒的也許正是這件事,但他始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目舜心下思忖,“因為永恒是無法理解的,更不能接受一個叫目舜的少年正是他的前身,這就是木森一直守口如瓶的原因。”
五分鐘后,目舜用平靜的不動聲色的口氣回答說:“我知道,我想看一眼留有我童年回憶的那座房子。”
離開張磊的家后,目舜去墓地憑吊了母親和父親。他在父母的墓碑前坐了整整兩個小時,以此來彌補多年來對他們的遺忘。隨后,他又去阿婆的墓地為她獻了一束花,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當這一切都做完后,他回到了他童年生活過的那座房子。但他并沒有打開房門走進去,而是敲響了對面的房門。開門的是個將近四十歲的女人,紅光滿面,體態豐滿,身邊站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小姑娘很漂亮,臉蛋圓圓的,嘴巴小小的,一笑有兩個酒窩,扎著一根馬尾辮。她一只手揪著母親上衣的衣角,一只手拿著一個布娃娃,揚起充滿童真的臉龐,用烏黑的眼睛盯著這個一半丑陋,一半俊美的陌生人。目舜看了看小姑娘,然后對她一臉驚詫的母親說:
“你好,打擾了,我來是想向你打聽一下一世的消息。”
那位母親的臉色頓時由紅潤變成煞白,為了掩飾內心的不安,她故意低頭看了女兒一眼,然后又抬起頭看著這位陌生的男子,男子的那張臉讓她印象深刻。她仿佛覺得魔鬼與天使在這同一個人的身上現形了。小孩子對美丑自有自己的一番理解。說來奇怪,小姑娘似乎很喜歡這個陌生的叔叔,在她的母親正左右為難之際,不知道該說什么的時候,小姑娘突然舉起那個布娃娃,碰了碰目舜的手。目舜隨即蹲下身子,他溫柔地摸了摸小女孩綿綿的臉蛋,用小孩子喜歡聽的聲音問道:
“你要把它送給我嗎?”
小姑娘點點頭。
“這是一世阿姨送給我的,”像所有的小孩子一樣,面對喜歡的人,小姑娘用稚氣的童聲大膽地說了起來,“在我過生日的時候,她給我買的。”
目舜抱起小姑娘,站了起來。孩子緊靠著他,并不躲閃。她甚至伸出手饒有興致地摸了摸他鱷魚皮似的瘢痕。
“你知道一世阿姨現在在哪里嗎?”目舜在小姑娘的臉頰上吻了一下,然后問。
“媽媽說一世阿姨在希臘。”
小女孩的話音一落,目舜轉過臉意味深長地看了她母親一眼。
“你是一世的什么人?”那位母親順勢問。
“我是給她靈感,讓她寫出《我心永恒》那部小說的人物原型。”來人柔聲回答。頓了頓,他又說,“想必一世和你一直有聯系,你應該知道她在希臘的具體住址吧?”
當母親的默默地接過女兒,沒有說知道,也沒有說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