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小姑娘的母親,也就是一世的閨蜜圖圖,出于一種連她自己都解釋不清的心理,最終把一世在希臘的具體住址告訴了永恒。這幾年,圖圖一直和一世保持著聯系,她們有時會視頻通話,有時會發微信。聯絡的次數雖然極其有限,但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充滿了真情實意。因此,這兩個即將年過四十的女人多年來始終保持著一種最真摯的友誼。一世知道圖圖在什么時候懷的孕,幾月幾號生下的女兒,這個漂亮的小姑娘的名字都是一世起的,并且孩子的每個生日她都會郵寄禮物給她;圖圖知道一世旅居在那個國家,什么人一直在幫助她,她正在寫什么書,創作的靈感來自哪里,讀者的反應如何。她尤其知道一世一直單身,也清楚她和那位悲慘少年的情感糾葛。友情是什么?友情不就是雙方彼此之間愿意把切身的事情與對方傾訴么?所以,多年后,當長大成人的目舜一步步了解真相,并突然出現在圖圖的家門口時,圖圖雖然第一眼沒有認出目舜,但是聽完他說的第一句話時,她即刻就猜出他是誰了。
“他完全變了。”幾乎是目舜一轉身離開,圖圖就及時聯絡了一世。圖圖在電話里這樣對一世說,“以前,他那么消瘦,無論是衣服還是臉蛋都臟兮兮的,身材像根電線桿子,但現在,他的身材像運動員一樣健美。那個瘦骨嶙峋的少年變成了一個玉樹臨風、風度翩翩的男人。可是……”圖圖突然不說話了,一世沒有接腔,她耐心地等待著,一世知道有什么事情讓圖圖感到為難,她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沉默了一會兒,只聽圖圖又吞吞吐吐地說,“可是……他……一世,你知道他毀容了嗎?”
“我知道。”一世用平和的口氣回答。
一世清楚地聽到圖圖緩緩地吁了口氣。
“你見過他現在的容貌嗎?”圖圖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
圖圖不做聲了。她在斟酌。
“他現在的容貌十分丑陋。”過了很長時間,圖圖慢吞吞地說,“那塊傷疤像貼在臉上的一塊鱷魚皮,看著不僅讓人瘆得慌,而且感到惡心。”
一世沒有吱聲。
“一世,”圖圖又說,“他雖然比你小十二歲,但我覺得他現在配不上你。他太丑陋了。”
一世依舊沒有吱聲。
“我從目舜說話的口氣聽得出他深愛著你,我從他的神態也看得出他眷戀著你……可是,我懷疑,現在的他值得你為此等待了那么長時間么?這真的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沉默橫亙在傳聲筒里。
“我從沒想過他會出現在我家的門口,向我打聽你的消息。剛認出他時,你不知道我有多震驚。我問他他是你的什么人時,你猜他是怎么回答的?他說‘我是給她靈感,讓她寫出《我心永恒》那部小說的原型人物’。我想,也許正是因為他讀了你的小說,才會出現在我的家門口(這時《病體》剛剛拍攝完,還沒有上映,所以圖圖并不知道站在她門前的那個年輕人不僅讀了那部小說,還飾演了主角)。一開始我有些猶豫,說實話我并不想告訴他。但是,后來說不出為什么,我突然改變了想法,我把你在希臘的具體住址告訴了他。”圖圖最后說。
圖圖解釋不清楚的那種原因,也許一是出于感動,二是出于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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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單仁、木森、萊芒和奕理聚在一起觀看奧斯卡頒獎典禮的那一天,永恒已經到達希臘。當頒獎典禮結束,而永恒自始至終沒有出現在現場時,所有與他相干而觀看節目的人都驚呆了。坐在電視機前的人為這樣的既定事實感到難以置信。他們之所以不敢相信親眼證實的事情,是因為這件事情就仿佛一個人平白無故地拒絕了命運賜給他的一座金礦。按常理來判斷,一個正常的人是不可能做出這種“愚蠢至極”的事情的。所以,永恒的行為在某種程度上超出了人們的理解范圍,他們感到吃驚也在情理之中。
當安之琛鎮定自若地站在燈火輝煌、盛大隆重的頒獎臺上,面帶從容不迫的微笑,舉起手中的小金人時,永恒正站在希臘一所房子的門口。他在那所房子的門口站了很長時間,卻始終不敢敲門。他幾次伸出手,又幾次抽回來。他太激動了,激動到渾身哆嗦的程度。幾年來,他沒有一天不盼望著這一刻,然而,當這一刻真的到來之際,他卻失去了面對它的勇氣。以前他認為他和一世之間橫亙著十二年的時間的荒原,他不敢表露自己的感情,但自從他讀過《我心永恒》,并演完《病體》后,他深信他深深愛著的女人也深愛著他。這種愛把這種時間和空間上的阻礙抵消了。但此刻,他一動不動地盯著那扇薄薄的門,他認為他和她之間現在只隔著這扇門,但正是這一門之隔卻比那十二年的無法用語言詮釋清楚的時間的距離更讓他感到惴惴不安。越逼近他靈魂渴求的東西,他越害怕,這是因為希望看似越大,也意味著失望越明顯。最后,他心一沉,鼓起勇氣,輕輕地敲了敲門,沒有人應答。他等了等,又用更大的力氣敲了敲門,并側耳細聽,門內依舊寂靜無聲。他又等了等,伸出手正要第三次敲門,那只剛剛伸出的手卻在空中僵住了,他清晰地感覺到恐懼感攫住了他的身心。他的手在抖動,心在哆嗦,靈魂在顫栗。“你很可能再一次失去了她。”這是他的潛意識在對他的意識說話。正是這句話使他舉起手卻不敢敲門。突然,他聽到開門聲,卻不是他面前的那扇門有了反應,而是旁邊那戶人家的門被打開了。一個漂亮的姑娘伸出腦袋,用好奇的目光望向他。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永恒看了一會兒,然后走出房間。這個姑娘看起來大約二十五六歲的樣子,披著一頭亞麻色頭發,穿著一件白色連衣裙,赤腳。
對方說了句希臘語,永恒聽不懂。
“你能聽懂英文嗎?”對方改說英語。
永恒點點頭。
“你找誰?”對方又問。
“住在這所房子的女子。”永恒用英文回答。
“你說的是那個中國女人嗎?”
永恒點點頭。
“她搬走了。”姑娘說。
“搬走了?”永恒用無比失望的語氣重復了一遍。
姑娘點點頭。
“什么時候搬走的?”
“一個月前。”
永恒目瞪口呆地盯著這個希臘女人,很長時間處在一種失魂落魄的狀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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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永恒站在一世之前居住的那座房子的房門前,處在一種因為找不到心愛的女人而極度痛苦的狀態時,奧斯卡頒獎典禮圓滿地結束了。當萊芒他們因為永恒的缺席而議論紛紛時,單仁離開客廳,到一個僻靜的房間給一世打了一個電話。
“我相信你也剛剛看完直播。”單仁說。
“是的。”一世輕聲回答。
“永恒沒有出現在頒獎典禮的現場,這太讓人驚訝了。”單仁又說。
一世沒有吭聲。
“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不知道。”一世回答。
“我知道。”一世聽到另一個人的聲音出現在聽筒里,她聽得出,這是木森的聲音。
單仁轉過臉看著木森,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
“永恒去了希臘,”木森大聲說,這是為了便于聽筒另一頭的人聽到,“他剛剛給我發來信息,告訴我他為什么沒有出現在頒獎典禮現場的原因。”
木森是個既敏感,而且領悟力又極其精確的男人。他一收到永恒的信息,便立刻猜測出單仁避開大家打電話的真實原因了。直到這時木森才明白,永恒坐牢的那幾年,一世并沒有完全銷聲匿跡,她一直和單仁保持著隱秘的聯系。但現在,在這幾個依舊對一世念念不忘的男人之間,已經不存在吃醋和敵意了。因為他們深知在人的一生中,除了那捉摸不定的愛情,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世,你聽到了嗎?”木森一走出房間,單仁又說。
“聽到了。”一世回答,語氣之平靜讓單仁驚訝,“可我現在并不想見他。”
“為什么?”
一世并沒有立刻接話,單仁以為她不會作出解釋,但她卻出乎預料地發聲了:
“不管永恒經歷了什么,他依舊還很年輕。而且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命運轉變得太快,他的決定也下得太倉促。所有這一切,讓置身其中的人會產生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事情,是不會有滿意的結果的。永恒對我的愛情充其量只是一種幻想。在他的頭腦里,我很可能是以天使的形象出現的。在他一名不文并處在岌岌可危的困境中的時候,我出現在他的生活里,竭盡全力救他于危難之中。但現在,連我自己都開始對當時的動機不確定起來,我不知道那時我是出于一種什么樣的原因要干涉他的生活,究竟是出于深沉的愛,還是出于其他的一些現在說不清的原因。但那種結果我并不滿意,我想永恒也不至于感恩戴德。但那僅僅是那時的事實,此刻卻有此刻的現實。我是個即將四十歲的女人,已經走上了下坡路,不管我曾經對永恒如何,也不管我是否依舊深愛著他,但時間的刻刀是殘酷的。它讓永恒成長蛻變的同時,卻也在讓我老去。我可以用自己手中的筆加上豐富的想象力為別人造夢,可是我絕對不能自欺欺人。無論我在文壇取得何種成績,我依舊是個平凡的女人,明日黃花和半老徐娘已經不可避免地加在了我的頭上,這是事實,我不能沒有自知之明。而永恒卻正處在風華正茂、大有作為的時候。他這時愛我,也許只是因為愛情的記憶在延續,只是因為他還沒有機會接觸到更好的異性,慣性使永恒認為他的愛一成不變并至死不渝。但我并不這樣認為。假如我不給永恒時間冷靜地辨明人生的方向和愛情的歸屬,我擔心他將來會后悔。所以,我不怕等,我也不怕空等一場。我會給永恒足夠的時間,讓他冷靜地去思考并作出判斷,假如他初心未改,始終認為我所能給予他的,的確是他想要的人生和愛情,那么,我相信命運會讓我們在最合適的時候走在一起的。”
這就是永恒沒有在希臘見到一世的真正原因。
永恒沒有出現在頒獎典禮上,這一結果導致萊芒辭掉了公職,到山上經營起了茶院。萊芒把茶院的名字改成了‘藝術家集會地’,免費為真正熱愛藝術的人提供遠離塵囂的棲身之所。茶院的大門口立著一塊牌子,牌子上寫著這樣幾行字:假如你像拉斐爾一樣喜歡畫畫,那么,來這里吧,這里為熱愛藝術的人免費提供膳食和優雅靜謐的創作和構思環境;假如你像貝多芬一樣喜歡音樂,那么,來這里吧,這里有各種各樣免費的樂器和空曠的場所任你即興創作和任意發揮;假如你像但丁一樣熱愛詩歌,那么,來這里吧,這里有私人訂制的堪比法國巴黎國家圖書館的圖書館,在這里你可以一邊喝咖啡,一邊心無旁騖地馳騁在詩歌的國度里。簡而言之一句話:這里歡迎所有熱愛藝術如熱愛自己生命的人;木森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轉行當了最具良心和遠見的出版商。他是世界上最貧窮的出版商。像伯樂一樣,用自己多年積攢的老底培養扶持著思想界的一匹匹千里馬。
永恒尋找一世未果,在希臘逗留了幾日后,返回美國,一心一意投身在了真理的門下。永恒在哈佛大學把一切都安頓好后,給木森發了一封電子郵件。在這一時期,無論是永恒的身體還是心靈都處在一種最理想化的平靜期;他所作出的一切決定都是理性思考的結果。郵件內容把永恒恢復記憶的整個過程巨細無遺地告訴了木森,并用最誠摯的語言感謝他多年來對自己的無私幫助和照顧。最后永恒這樣寫道:我得知你們因為我棄領奧斯卡獎而做出的巨大改變,我為你們的行為感到驕傲和感動。我決定,目舜所繼承的全部財產都用來扶持你無私而偉大的事業,而且,以后永恒的大部分收入也會無條件地資助你。
后來,萊芒、單仁、木森和永恒一起辦了一個貧窮藝術家扶持基金會,旨在無條件地幫助那些為了真正的藝術而獻身的人。
×××年××月××日,在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典禮上,苦苦等待了多年后,永恒終于在頒獎典禮的現場見到了他摯愛一生的女人。永恒的突然出現,向那位露出一臉驚訝之色的女子證明了他的初心不改。當曇花發表完獲獎感言后,永恒在全世界的矚目下,穿著筆挺的西裝,款款地走上講臺,深情地把她擁入懷中。“你再也逃不掉了。”永恒湊在曇花的耳畔,輕聲這樣對她說,“我會緊緊地抓住你,俘虜你的一生。”
一位站在最前面的攝影師敏捷地捕捉到了這樣一個細節:當一位男士貿然走上臺,擁住獲獎者時,獲獎者的眼角涌出一滴珍珠般的眼淚,這滴眼淚被攝影師立刻定格在了鏡頭下。后來全世界的各大媒體爭相報道這滴世界上最動情的眼淚。更令在場所有人感動無比的是,獲獎者在一片雷動般的掌聲中,在男士臉部的那塊丑陋的傷疤上輕輕地吻了一下——一吻定終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