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直到1996年的圣誕,我都沒有再見到他。
夏瑜問起,我也是不帶什么感情地說:”分了。”
他很長時間沒說出話來,然后干笑幾聲,發揮著他忽然少了許多的幽默細胞:”這個……干得好!夠干脆夠冷酷,真不愧是我認識的蘇舞!我喜歡……”
冷冷地瞟他:”那多謝你的喜歡了。”
夏瑜笑臉僵了一下,隨即嚴肅下來:”你提出分手的?”
點頭,是提出了,卻沒有說完。但自從那之后,圣影不在我家練習,而他也再沒有來找過我,所以我們一直沒有見面。
我想,他亦是默許了吧。
看著夏瑜不知所措的表情,我笑起來:”你想說什么就說吧,我沒那么脆弱。”
”我沒什么要說的。”夏瑜搖頭,”這應該是最好的結局吧,說句實話,就算你們在一起也不會有結果。”
我撐著頭沒說話,不知道為什么對他這樣的說法,仿佛宿命般的說法很反感,卻找不出駁斥的理由。半晌才開口:”你不覺得我被他玩弄了嗎?”語帶譏誚。
”就當你也玩回去了嗎,反正現在已經脫身,再好不過。”夏瑜伸手拍了拍我的頭,完全哥們兒似的安慰,”雖然一度我以為,他是真的喜歡你。”
說完又接著似自言自語:”怪不得最近他都精神恍惚、練習時也總是晚到甚至不來,問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說,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我幾乎是立刻打斷他的話:”他怎么樣已經和我沒有關系。”
夏瑜住嘴,帶點尷尬。
我笑著給他個臺階下:”你會因此刁難他嗎?”
”現在還這么擔心他?”夏瑜綻開笑容,站起身擺出要殺人的動作,”我當然會很努力很努力地刁難他——我解他的鞋帶、藏他的煙、拆他的弦、摔他的琴,怎么樣,夠狠?”
拜托!我翻了白眼,無力地擺手:”你這樣還不如不做,有夠丟人!”
夏瑜傻笑幾聲:”但你知道,他是很好的伙伴,無論音樂還是別的……”
”所以,就算他玩弄傷害了你認識十一年的朋友,你也不會跟他絕交?”我順著他的話說,半開玩笑地,心中并沒有什么不快和不滿。
”小舞……”夏瑜無辜地眨眼。
我受不了地把他推到一邊:”你跟他怎樣是你們的事,我想管也管不著。”我知道,常久對于圣影有多么重要,而圣影對于夏瑜有多么重要。我又怎么會無理地要求因為我而讓常久離開?就算是我,也不希望這樣。
再說,我也沒有這個權利。
夏瑜聽懂我的意思,再次笑開:”小舞果然是大人大量,心胸寬廣!”
”是啊是啊,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毫不客氣地接下稱贊,我拿起書包,”不跟你瞎貧了,我要回家。”
”對了……圣誕節那天我們有演出,你來不來?”夏瑜猶豫地開口。
動作出現片刻的僵硬,我笑了笑,沒察覺這笑竟含著多少寂寞的成分:”算了,那天我有事。”
夏瑜這一次居然沒有強人所難:”好吧,圣誕快樂!”
”演出成功。”我繼續微笑,直到嘴角隱隱發顫,才知道,原來想要堅強是這樣難。當下快步走出他的視線,不允許自己在別人面前露出絲毫的脆弱。
就算在自己面前,也是一樣。
明天是圣誕,我的父母在昨天就以國外節日氣氛濃厚而飛到美國準備歡度佳節。這次,他們沒忘了問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當然沒有當燈泡的癖好,于是拒絕:”開什么玩笑,我還要上學。”
現在,在又一次將張媽打發到老家休假后,我再次恢復獨自生活的狀態。夏瑜是知道的,卻沒像上次一樣強占地盤,原因不得而知。
多少有點感激他。
圣誕節——耶穌的生日,外來的節日,商家的最愛,情侶互相陪伴。如果我不是基督教徒,這個日子對我來說會與平常沒什么分別。
12月24日的晚上,去了教堂,心知父母在國外也會像我一樣。
也許剛開始會怨他們的冷漠,但現在已經不了。畢竟有這么恩愛的父母怎么樣也是一種幸福,夏瑜不知有多羨慕我。
教堂安詳溫暖,有唱詩班在歌唱,修女和教徒們一起慶祝這個神圣的日子。
祈禱過后,聽了會兒歌,心靈獲得片刻的平靜和溫暖。我想,我有勇氣面對這個漫漫長夜,也有勇氣面對以后的日子。
離開教堂我沒有回家,在長街上慢慢走著。燈火通明,一對對的戀人擦間而過,時不時停下看小店櫥窗里陳設的商品,忽然摸到口袋里的項鏈。
是那條十字架,我本是要送給他的。
我以為我會有那一天,但現在我卻不知道拿它怎么辦。
對著映出自己身影的玻璃,我自己戴上。
不知道走了多久,街上熱鬧的氣氛仿佛也多少能感染我似的,我遲遲不愿回家。圣誕夜的燈光是要亮通宵的,所以直到人漸漸少了,我才驚覺已過午夜。
為了安全,還是別瞎晃了吧。
但腳下的步子就算調了方向卻依然緩慢,東張西望地,我不知道在期待看見什么,又期望什么人的出現,渴望什么事情發生。
路過一家PUB,剛經過門口,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蘇舞?”
回頭,看見張遲陌,他今天奇異地沒有帶隱型,眼眸清澈淡然。發色不知道什么時候換成金黃,已經很久沒見他。
他又走出幾步,才發現他拖著一個人,一個醉酒的人。
那個人頭發漆黑,長已及肩,臉斜斜地垂著,瘦長的身軀懶懶而無力地靠在張遲陌身上,落拓頹廢不堪。
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你怎么在這里?”張遲陌問我。哦……應該是在問吧,雖然沒有疑惑的語氣。
”偶然經過。”我實話實說,但還是覺得他會感覺我仿佛早有預謀。
張遲陌沒有追問,只是指了指常久:”那他就交給你吧。”
”不!”我想也沒想就拒絕,還夸張地退后幾步。真不明白老天為什么總是和我作對,明明已經下了決定,卻在下一刻再次遇見他。
”你們已經分手了。”張遲陌似沉吟地說道,停頓半晌才看著我重新開口,”但……你不后悔嗎?”
什么?我驚訝難掩,又繼續聽他說:”今晚演出后我們倆來喝酒,他什么都不說只是悶灌,最近這樣的情況出現很多次了。然后醉倒后,他總是喊你的名字……”
我愣在那里。
”你真的要離開他?”張遲陌平靜無波的臉色一如以往,清澈的眼眸卻分明帶著不平和疑惑,”你就不能原諒他嗎?”
”原諒?我拿什么原諒?”我忽然很委屈,”他什么都沒做錯,他只是什么都不告訴我,他不相信我!這不是他的錯,我何來的原諒?”就算他不愛我,他也沒錯,我怎么原諒?
張遲陌沉默許久,才又低聲說:”他的妹妹,幾個月前死了。他已經搬來和我住一起,大學應該也不打算上了。如果你愛他,就不要現在離開他。”
因為,他就要崩潰,他正在崩潰。
我死死地盯著那個閉著眼卻不知低喃什么的男人,走近幾步,我聽見:”蘇舞……舞……回來……”聲音很小、斷斷續續、也是模糊不清的,但我還是聽見了。
淚水立刻流了一臉。
張遲陌見我遲遲未有動作,像是放棄了,于是架著常久向前走去。
”等等!”跑上前,我扶住常久另一半身子,用還帶著哭腔的聲音說,”去我家吧,我家近。”
……
等到常久在我家沙發上躺下,張遲陌準備離開。
我送他到門口,他轉身嚴肅地對我說:”你可以改變他,所以不要離開他。去拯救他吧,他需要你。”
說這話時,他一向清澈的眼睛起了幾絲朦朧。
那是寂寞。
他也是和常久同樣寂寞的孩子。
所以,他們成為很好的朋友,他們都希望彼此能夠幸福。
我自嘲地笑笑:”如果他不讓我拯救呢?”
”給他時間吧,不要放棄。”張遲陌說完這話就走了,瘦削的背影在夜色中居然和常久有幾分相似。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故事,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愛情,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另一半。如果我能夠拯救常久,那么,誰來拯救遲陌呢?
會出現那么一個人的吧,讓張遲陌永遠幸福。
哎……有時間想別人還不如先來想自己,我到底該怎么做呢?
回到客廳的時候,常久居然已經醒來。但這醒來也只限于眼皮睜開而已。
他看見我,使勁地眨了下眼,又眨一下,再眨……神態說不出的孩子氣,也說不出的可愛。我不禁微笑,走到他旁邊坐下:”看什么呢?”幾個月的心傷和痛苦便都像未曾存在過一樣,我們仿佛還在幸福地相戀。
而我又是多么清楚,我多么希望時光還停留在那里,我一點不想離開他。
”……蘇舞?”他遲疑地發聲。
我點頭。
”……蘇舞?”他重復,俊眸迷朦,又似天上星辰般閃亮。
我再次點頭。
”蘇舞……”醉酒的人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氣,坐起身緊緊抱住我。將頭埋在我的肩胛,似嘆息般地吐字,”你回來了……”
我沒有回抱他,卻也沒有推開,只是沉默。
如果我答應了,那就意味著我要重新成為他的女朋友。會重新受著他若即若離的煎熬,和被他排除于心門之外的痛苦。
兩個世界的人,還是分開最好吧。
但如果就此推開他……無法,也不想,我清楚地知道。
我異常矛盾,我只有沉默。
他的雙臂滾燙而有力,氣息忽淺忽重地噴拂在我的脖子,我感覺全身緩緩發燙,真是危險的氣氛……
”你是假的,真的蘇舞離開我了……”他低低地說著,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傾訴什么,”但就算假的也很好,我好想你……對不起……”
然后,脖子上清楚地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流淌——不會是他感冒流的鼻涕吧?(真煞風景),我想著,用手托起他的頭,好好打量他。
他眼眶發青,瘦了許多,疏于整理的頭發長而凌亂,失了往昔的光澤,俊美的臉頰依舊,只是憔悴。閉著的眼,有透明的液體流出……
那是眼淚,他在流淚。
我想,我就是被他的淚打動的;或者說,我早就動搖了,卻在看見他眼淚的這一刻徹底宣告投降。
讓他睜眼,雖然知道神志不清的他未必知道我在說什么。我微笑著伸手去擦他的眼淚,語氣輕快:”這么大的人還哭,丟不丟人。”
又環住他的腰,我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不離開你。如果不是你開口,我絕不離開。”無論會不會再次受傷,無論未來會怎樣。我已決定拯救你,走進你的世界,舍棄我的一切,永不放棄。
不知不覺和常久一起在沙發上睡著,他牢牢地圈住我,仿佛怕我再次跑掉。卻再沒別的動作,但這已讓我無限幸福。
第二天早晨是被輕微的碰觸驚醒的,我緩緩睜開雙眼,看見他怔怔地注視著我,仿佛看見什么千年老妖精。
”沒見過美女啊?”我沒好氣地伸手搖他,又一邊試圖坐起。卻發現他的手,還是橫在我的腰上,并沒有拿開的意思,索性又躺下去。
”蘇舞?”
頭痛。”你昨晚已經叫了很多遍我的名字,不用再叫了。”就算我名字好聽也不用這樣吧。
他表情還是愣愣的,我只好耐心解釋:”你不是做夢,OK?昨天我在街上碰見醉了的你和張遲陌,然后他就把你送到我家了。然后……”
然后,我決定不離開你了?……說出來會怪怪的哎。
他的目光漸漸發生變化,從呆滯變為深邃復雜,閃著莫名的光。是感動、是欣慰、是感激……還是愛?但他還是沉默。
我伸手很放肆地拍他的俊臉:”以后,有什么事情要說清楚,就算我這么大人大量也不會永遠原諒你。就算有了別的女人,嫌我不夠成熟漂亮也要說一聲,不要讓我說分手做壞人,老被人罵,很過分的你知不知道!”
他的眼眸添進幾絲溫暖和笑意。
”這次,我心情好姑且原諒你。但……你要答應我,以后不要把什么都憋在心里,我是你女朋友,有義務為你分擔。”而我愛你,也想為你分擔,只是沒有說出口。
他唇角上揚。
”好了,現在該你說了。”
”說什么?”他嗓音沙啞而性感,也恢復了以往的吊兒郎當。但卻分明與以前有幾分不同,是神情還是眼神,我說不清楚。
”你覺得該說的都說!”我豁出去了,什么尊重隱私,什么害怕拒絕,我都不管了,我就是要知道關于他的一切……然后,卻開始緊張,等待著他的答案。
也許過了有一個世紀那么長,他臉上懶懶的笑慢慢消失,我也感到我的心、剛剛萌芽的希望緩緩死去。
可卻在徹底絕望前,被他重新圈入懷中,聽見他低低地說:”我告訴你,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