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很久以后,我都無法忘記那個夜晚。
那是圣影樂隊第一次登臺,那時他們甚至沒有起好隊名,是常久隨口道:”我們第一次演出是在圣影公園,所以我們就叫圣影。”
那場演出,知道的人、記得的人并不多。它只是個無名的樂隊,和無數曾在圣影花園里那臨時搭起的舞臺上演出過的歌手、樂隊一樣,有可能因此成名,也有可能在僅此一次或兩次的演出后,銷聲匿跡。
而后者,卻是存在的最普遍的結果。
太陽,獨一無二。再多再密的星星也永遠成為不了太陽。
不知道這個比喻是否合適。但能紅能取得巨大成功的樂隊的確寥寥可數,幾年后能達到圣影樂隊成就的樂隊……只有圣影一個,獨一無二。
對于我,對于所有愛著它的人來說,圣影就是類似太陽的存在。
后來,圣影的演出漸漸多起來,名聲變大,簽公司出唱片,在能容納幾萬人的場子里開演唱會。于是,又有誰會記得那個設備簡陋的公園,臨時搭建的舞臺,和昔日那個默默無聞的圣影樂隊?
幾個還年輕的孩子,有著最純粹最真的夢想,和幾顆為了夢想永不放棄的赤誠之心。夢想的全部就是音樂,可比做生命、比做靈魂的音樂。只要有音樂就好,演出也只是為了讓更多人聽到他們自己的音樂。
仿佛永遠不會變。
夏季的白天很長,我到那里的時候,天還亮著。圣影公園還是一片冷清,遠遠地看見夏瑜他們在臺下做著準備工作。
張遲陌調著貝斯,相當熟練的樣子,棕色短發一如以往有型的根根立起,而神態也是一如以往的冷漠。想起夏瑜透露過的小道消息,說張遲陌這人非常之怪異,染發成癖,似乎什么顏色都嘗試過,但最鐘愛、在頭上保留時間最長的顏色是棕色和金黃。而眼睛,明明沒有近視,卻時不時要帶上彩色隱型眼鏡,主要以冰藍的蔚藍為主——總之,就是不露本”色”。
這的確讓我受過不小的刺激。
記不清是哪天,我不小心和他來了個對視……沒反應過來便毫不客氣地喊道:”見鬼了!你的眼睛怎么是藍色的?明明以前都是黑色的啊!!”說完才察覺自己非常失態,但考慮到自己非淑女的身份便不足為怪。
只見張遲陌淡淡的視線掃過我,淡淡道:”隱型。”
我很遲鈍地呆了半天,思考著眼睛顏色怎么還會隱形?直到連夏瑜都看不下去本人少有的白癡,伸手不客氣地彈我一記:”是隱型眼鏡啦,笨蛋!”
張遲陌不緊不慢收回目光,面無表情。
可我怎么看就怎么覺得他明明也是在笑我,卻是在心里的。當下相當不爽!哎……說我心理陰暗也未嘗不可。
所以,從那以后,我看到他那沒有表情的臉就非常不舒服,心想世界上怎么會有這種人。同時盼望他能露出豐富一點的表情,哪怕一次也好,來滿足我強烈的好奇和報復心理。我不是沒有努力過,但屢戰屢敗。
何非擺弄著手邊的鼓,懶懶地敲上幾聲,抬頭看了看在舞臺上躥來躥去的夏瑜,似乎忍無可忍地開口:”你安靜一點不行嗎?”
”我急啊。”夏瑜撓頭,腳下箭步如飛。讓我直擔心他會不會一激動從臺上摔下來,落個英年早逝、紅顏薄命。
這樣的事故畢竟也是發生過的。但那些也都是在演出中,如果還沒演出就……而且這臺子還不到兩米的說……
看見我,夏瑜的步子還是沒停,只不過是跳下臺沖我走來。邊走邊大聲嚷道:”常久呢?”
常久還沒來。我剛才從很遠的地方就已經看見。
”我哪知道。”無奈地聳肩,”不是還沒到開始的時間嗎,急什么?他又不會不來。”
”但我們約好提前一個半小時到啊,現在都過了快一個小時,連你都來了……”夏瑜嘟囔,雖然表情平靜無波,但失了一貫痞笑的俊臉分明訴說著他的緊張不安。
我只好很善解人意地開導他:”我知道你緊張,這我當然能理解了。因為緊張所以不安,我也能理解。所以……”
被開導的人睜著一雙疑惑的大眼,一眨不眨地望著我這個大好人一號。滿懷能聽到什么真理哲言的希望。
大好人一號接著說:”跟著姐姐來做深呼吸哦,來!吸氣……呼氣……吸氣……呼氣……”
”我還放屁咧!!”夏瑜反應過來,忍無可忍地吼道,”耍我!!還裝大姐?……就知道你沒那么好心!還真以為你能說出什么好話。”
我得意地笑,又說:”你們那么早來干什么?”
”當然是提前找一下感覺啊!”夏瑜說著,不一會兒露出招牌式的自大微笑,白牙閃閃發光,”雖然我們很厲害啦,不用找感覺也OK!但所謂沒有最好只有更好,沒人不喜歡完美的!……你不用太崇拜我們,知道?”
貌似受教地點了點頭,忽然一抹憂慮浮上心頭——他,怎么會沒來呢?明明是約好了提前集合,但馬上就要開演了他還沒來?
這不是他的風格,起碼在我眼中,他不是這么不負責任的人。雖然他總給人一種對什么都不在乎的感覺,總是吊兒郎當而邪氣地笑。可他是隊長啊,而且如此地愛著音樂……
是,發生什么事了?
我微微皺眉,意識到夏瑜必然和我想到了一起才會如此焦慮,便問:”給他打手機了嗎?”
”沒人接。”夏瑜臉上狂妄的笑立刻褪去,”還以為他會和你一起來,誰知道……”
”我也不知道。那張遲陌和何非知道嗎?”
”怎么可能?”
”那,我再打打看。”轉過身去,撥著號碼。心底無意識地默念:一定要接,一定要接!一定不要出事,一定不要出事……
但就在下一刻,我放下手機,感覺全身緊繃的神經漸漸松弛下來。
因為常久出現了,他大步跑向我們,神情是從未有過的焦急和煩躁,眼神深沉。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暴露出如此多的情緒。他一向都是無所謂的懶懶。
”怎么了?”我想也沒想地問道。
他看了我一眼,卻隨即避開我的目光,低低而含糊地應道:”堵車。”
我立刻沉默。
又看著他和夏瑜走向舞臺,做著準備工作,又練習了一會兒。
圣影公園的人漸漸多起來,我遲遲沒有走上前,只是站在觀眾席的中間。
心臟像被石頭壓著又砸著似的沉和痛。
還是后來夏瑜走下舞臺把我拉到前面,看樣子他并沒察覺我和常久之間的異樣,畢竟連自己都顧不了還有工夫在乎別人?
我索性被動地被拉到前面的位置坐下,而常久,自始至終再沒看我一眼。
為什么?
我問自己,雖然知道這樣永遠不會知道的答案。
去問他?自嘲地笑出聲,幾乎是在潛意識就否決了這個念頭。看了看表,差不多到了開演的時間,也告訴自己別去擔心常久的水平會不會受情緒左右而無法充分發揮的問題。
但顯然我是多心了。
他們一上臺就攫取了所有觀眾的目光,不可否認,這的確是他們的外形和一水黑色的功勞。我聽見身邊有兩個女孩議論:”頭一次見到每個人都這么帥的樂隊!簡直就像偶像明星!””是啊,但主要還是看實力吧!你知道,大多數人長得太帥實力就不行,實力好就長得丑,造物主公平得很!”
事實上,造物主也有不公平的時候。
所以,在圣影樂隊連開場介紹都沒有而直接演唱了一首曲子后,全場在因強烈震撼而短暫的沉默后,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掌聲和歡呼、尖叫聲。
那是支相當激烈狂放的曲子,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常久臨時改的,他說他那時的心情只適合唱那種類似嘶嚎般的重金屬。而他那種郁悶煩躁不安無奈的心情竟讓他的實力發揮到了極致,全然不顧一切地歌唱,在舞臺上仿佛變成另一個人。
我應該算是他們的第一個觀眾,卻是最后一個鼓起掌來的人。
因為我用了很長時間擦拭流下的淚,真可謂狼狽不堪。
也許是和其他觀眾一樣被震撼所以流淚,也許是因為常久的若即若離、不可琢磨、無限遙遠,也許,就只是因為一種感動。
他們仿佛生來就注定要站在這個舞臺上,一起表演一起歌唱,一起散發出如此耀眼的光芒!
我抬起眼,臺上的燈光很強,眼睛便又是一陣刺痛,再次流出眼淚。暗自慶幸著在亮處永遠看不到暗處,所以他們不可能發覺我現在有多么狼狽。
臺下有個人喊:”你們樂隊叫什么名字?”
這就是圣影公園,觀眾和表演者沒有明確的界限,明明不認識的人可以熟稔得像朋友,都不過是因為對音樂的喜愛。
然后我發現那四個人的臉上都出現了短暫的僵硬,緊接著面面相覷——慘了!還是忘了起名。
我無奈地用手支撐好像快要垂到地上的腦袋,終于知道不好的預感為何而來。
常久笑了笑,對著麥克開口:”我們第一次演出是在圣影公園,所以我們就叫圣影。”
其他三人居然就這樣松了口氣。
臺下居然沒有嘲笑,又是掌聲,以及更大聲音的歡呼。沒人在乎他們這樣的侵權行為,也沒人懷疑他們到底夠不夠得上這樣的資格,事實上,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圣影讓所有人為之折服!
在接著演奏了兩首其他的曲子后,圣影樂隊的演出宣告結束。接著另一支樂隊上臺,他們收拾好東西走過來和我坐在一起,拿起飲料大灌,扇子大扇。
”怎么樣啊?”夏瑜一副明知顧問的樣子,笑得比舞臺上的燈光還要刺眼。
”好棒!好厲害!”我配合地做出傾倒的表情,不可否認,這也是實話。話鋒一轉,”你們還要看下面的演出?那我先走了。”
已經快九點,像我這樣的好學生加乖女兒該回家睡覺了。
張遲陌不置可否,看樣子是留下來的意思,夏瑜何非也是一樣。只有常久,剛才過來后沒坐下,只是站著,現在才啟唇道:”我也要走了。”
”呦!你們是不是有什么活動啊?那快走吧,別耽誤時間啦,雖然很希望一起慶祝一下咱們首次登臺的順利,可是……嘿嘿,拆散人家姻緣會受天譴的,拜拜啊,蘇舞,常久!”夏瑜絮叨得有如進入更年期的老媽子。
何非卻或多或少感覺到一絲不對勁,沒說什么僅僅是微笑著:”明天見。”
張遲陌點點頭,冰塊臉千年不變。
常久仍是沒有看我,淡淡道了再見就先從人群中走了出去。
我無意識地放慢腳步,卻又加快腳步,希望趕上他,跨過那一直橫越在我們之間的距離……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等我,很久以前就已經學會不要隨便去希望,輕易去相信。可是,心還是一樣的痛。
終于,他轉過頭,深邃的眼睛看向我。
在離他幾步遠外停下,我輕輕喘氣,耳邊是公園里不斷傳來的歌唱聲、歡呼聲。一時間,即嘈雜又安靜的詭異氣氛濃重起來,我和他,無語對視。
”發生什么事了?”我再次問道。
他沉默。
”你……”深吸了口氣,又拼命想憋下喉頭的哽咽,卻爆發出更加激烈的言語,”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讓我知道,什么女朋友什么愛,你到底要干什么?如果是玩,那就停止,我受不了了!”
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而對我,又是什么樣的感情?
常久目光閃動,神情在夜色中忽然變得迷朦起來,看不真切。
但他,還是什么都沒有說。
長時間的忍耐終于換作今天的爆發,我承認我的耐心也不過如此。也不可不承認,我的確是愛慘了這個男人。但同時也愛自己,所以不可能一味地被他擺布,悶不吭聲地跟著他,不在乎自己的愛會不會得到同等的回報。
”我們分……”
”常久!”忽然介入的女聲打斷我的話,也使本就詭異曖昧的氣氛更加異常起來。
接著,一個女人映入我的眼簾。
相當艷麗的女人,年齡不過二十,卻打扮得很成熟,穿著合身剪裁的短群套裝,長卷發、高跟鞋。她看也沒看我,一下跑到常久旁邊:”你快回去吧,思思的情況很糟。”
常久調轉目光,落到她身上:”沒送醫院嗎?”
”送了送了!”女子伸手拍他,語帶調侃卻不乏溫柔,”喏,你家鑰匙,真是……自家妹妹生了病還來演什么出。不過思思真是一點抱怨都沒有,還說什么這是哥哥的夢想呢。這次你欠我個人情啊!”
常久溫溫地笑:”謝謝。”
”光說謝謝又不能當飯吃,要真有點誠意就要拿出來秀一下!……現在不說了,先去醫院吧。真是,害得我下班連衣服都沒換就被你叫走,你要怎么補償我?”女子動作自然親昵地挽起他的胳膊,邁開腳步。
有個女人,在他的世界。
小小的鑰匙、女人狀似不經意的動作、親昵溫柔的語氣,他們相攜離開……他們走入我到達不了的世界,就此遠去。
我應該叫住他,接著說:”我們分手,從此再不相見。”或者改口:”你不要走,留下來,我需要你。”但卻發不出聲音。
他緩緩回頭,視線密密地鎖住我。
女子跟著他回頭,看到我面露了然,添上抹笑,不知道是否有炫耀得意的意味。
但他終究和她一起離開,連個再見都沒有。
就這樣結束了?
這場還沒到三個月的戀愛,什么都還沒有的戀愛,就這樣結束?而我愛的那個人,就這樣離開?
是了,也就這樣吧,應該還來得及,而心也沒有想像中那么痛,只是麻木。
是了,也就這樣吧。所以即使剛才他最后一眼中那復雜的情感我看懂了,也不算什么了吧——
想愛又不敢愛,想說又無法說,而且,距離那么遠。
兩個世界的距離,想要跨越,不僅需要努力,也需要時間。但我們,兩者都沒有。為什么你不想去改變呢?常久。而我,也是呢。
真的,不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