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冬

北國的冬季，冰雪裝飾寒冷，狂風雕塑冰凌。白雪飄飄，北風瀟瀟，片片生情，卻聲聲含淚……在那風雪遮蓋的莊園里，蕭茵獨自堆著雪人，目光卻從未離開窗內的母親。那個美麗如水的女人仍舊在疊著紙鶴，一如很多年以前……

每年這個時候，母親都會帶她來到這個偏遠的莊園，然后進入那個屋子，在窗前不斷的疊紙鶴。不說緣由，不理世事，直到屋中堆滿紙鶴，才肯含著淚離開。

也只有每年這時，蕭茵才能和母親長時間相處，雖然也只是遠遠相望。

“有一天，那屋里再也塞不下紙鶴，母親就會高興起來吧！”蕭茵總是這么想著。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了，母親還在疊。因為每次來，屋里的紙鶴都會減少一半，于是母親再不厭其煩的重新疊，直到堆滿整個屋子……

這年離開時，蕭茵終于忍不住問，“媽媽，為什么要疊紙鶴？”母親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溫柔的回答，“蕭茵，乖，你還小，以后會告訴你的?！薄翱墒俏乙呀涢L大了。我17歲了?！笔捯鹕儆械木髲娖饋怼?

“17歲了？哦，是啊。不知不覺都這么多年了?！边@個美麗的女人突然露出怪異的表情，“17歲了。一眨眼，竟然快１８年了。”轉過頭，母親突然緊緊抱住蕭茵，用盡全力，好像一松開就會消失一般。

“媽媽……”蕭茵有些膽怯，十幾年來，母親還是第一次這么抱她。她和別的母親不同，從小就不寵她，每年在一起吃飯見面的日子也屈指可數。而父親，對她來說更像一個陌生人，只有每年生日的時候才匆匆一見。

其實她早就明白，自己和別的孩子不同，不可以在父母懷中撒嬌，不可以在外呼喚父母的名諱，更不可以告訴別人自己是誰的孩子……因為，她是私生女，一個不該出生，本應遺棄的女孩。父母都有屬于自己的家，而她的存在，是一種羞辱。而今，她能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是父母的仁慈，上天的眷顧。她應該滿懷感激之情，她應該膜拜上蒼開恩……可是，她快樂不起來……

“蕭茵……這紙鶴，是為你疊的。”母親親切的呼喚如沐春風，讓蕭茵的心感受到早已忘記的溫暖?！爱斈晡也簧鲬蚜四悖蛩愦虻?，可是手術那天突然得知你父親病危，于是耽擱。當時，醫生說你父親得的是罕見的不治之癥，而且會死得十分痛苦。悲痛欲絕之后，我們決定一同自盡。然而那天晚上，出現了一個全身泛著藍光的神秘少年。他說可以延續你父親的生命，但有一個條件，十八年后，他要帶走我腹中的孩子……”說到這里，母親看蕭茵的目光變得憂傷起來，“其實，那時候我沒有打算要孩子，因為我知道不可以。因為當時，我和你父親都各自有了家室。而且那時我丈夫在海外，也不能謊稱是他的孩子……”

“可是為了救爸爸，你答應了?！笔捯饞昝撃赣H的懷抱，聲音有些顫抖，“原來是這樣才生我的……”

“蕭茵……”母親的聲音變得沙啞起來，“我并不想傷害你?！?

“沒關系。你繼續說?！笔捯饛娙套⊙壑械臏I水。

“那時，我覺得要是能救你爸爸，什么都可以交換……所以答應了。然后那神秘的少年給你父親喝了一種綠色的藥水，就離開了。第二天，奇跡果然發生了，你父親沒事了！”說到這，母親早已淚流滿面。“那少年沒有騙我們……可是，我真的該生下孩子嗎？我知道這么做只會傷害一個無辜的生命。我立即后悔了。然而兩天后少年又出現了。他好像早就料到我會反悔，特地來忠告我：如果我沒有生下這個孩子，你父親會馬上死去，而且我們還都會遭到精靈的詛咒。因為他是借未出生的你的陽壽來延續你父親的生命，方法動用了禁忌的魔力，逆轉天意。如若不能還愿，必遭天譴。另外為了消除你靈魂的怨氣，還必須在每年冬天為你在極陰之地折千只紙鶴祈福，直到18歲滿，將你交于少年……”說著母親低下了頭，“我們對不起你，沒有臉面對你……”

“媽媽……”蕭茵卻出奇的平靜，臉上沒有憤怒，沒有憂傷，“原來，我的出生是那么有用。這么多年來，原來你是在為我疊紙鶴啊。我都不知道，原來你的淚，是為我而流……我很高興，真的……我的命可以救爸爸，我很高興。我不怪你們，真的……”

“蕭茵……你恨我們吧！我們是狠心的父母，為了自己……”母親已泣不成聲。而蕭茵的表情卻越發詭異……

過了很久，母親才平靜下來，她拉著蕭茵的手，“明年，你就18歲了……這么多年來，我和你父親都不敢面對你，不是因為你是我們的私生女，而是因為我們犯下了無法彌補的錯誤，竟將自己的女兒推向了地獄……我們不知該如何彌補你，也不知道那少年會把你帶到哪里，可是我會一直為你祈福，我可憐的女兒，希望以后你能過得快樂一點……”

“快樂一點？……嗯，我會的。媽媽，不要哭了。我現在都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蕭茵用手擦去母親臉上的淚水，環住了她的脖子－－眼前這個美麗的女人，就是她夜夜思念的母親啊……母親……

1996－1999年冬　蕭茵的日記

“媽媽，

你知道嗎？　

每一夜，

我都是那么想念，

想念你的容顏，

想念你的細語，

想念你的懷抱，

想念你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

……

媽媽，

你知道嗎？

每一個清晨，

我都那么害怕，

害怕房間漆黑一片，

害怕屋里空空蕩蕩，

害怕醒來只有自己孤單一人，

害怕你今天已經忘記我，將我永遠的丟下；

……”

“媽媽，

你什么時候回家？

什么時候我也可以像別的孩子一樣，

在門口親吻你的臉，

在床邊聽你唱歌，

在沙發上躲進你懷里撒嬌，

在受欺負的時候逃到你那里痛哭？

……

媽媽，

你回家吧！

我真的很乖，

只要你看我一眼，

我就能甜甜睡著，

只要你一句細語，

我就能回味整天

……”

“媽媽，　我天天數數，到今天已經100天了。你說過100天后你會回來看我，帶我出去吃飯。所以我今天早早回家梳妝打扮，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我保證，今天你看到我，一定會喜歡我，再也舍不得離開！然后我們一起看電視，聊天……

可是，今天你沒有回來。我餓著肚子等到天亮，你還是沒有回來……”

“媽媽，你還記得我的樣子嗎？我天天睡前想一遍你的樣子，卻還要看著你的照片才能睡著。我的膽子越來越小，總是害怕一覺醒來，忘記了你的模樣……

媽媽，我真的好想你，你什么時候有空，回家看看我吧！我真的很乖……”

“媽媽已經半年沒有來看我了，忘記我了嗎？最終還是要拋棄了我嗎？我好想你，好想你……”

“媽媽，我今天遇到了一個可愛的人，好像很關心我。我想帶她回家，讓你認識我第一個朋友……”

“這個冬天，媽媽終于來接我了！好高興！媽媽還記得我！……”

“媽媽，你為什么要告訴我？為了減輕你的罪惡感嗎？我多么希望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至少，我活著還有對你的期盼……我的心受傷了，傷得太重，血肉模糊……這一次，大概永遠也不會好了……”

“要是我沒有出生，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