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夏

“啪！啪！啪！……”空曠的室外籃球場，一個身影，緩慢而有節奏的拍打著已經褪色的籃球。那節奏，像心跳，像鐘擺，郁悶、彷徨，卻有力……

在另一個角落，靠著一個身影，一動不動，但即使在如此幽暗的地方，仍能清楚地看到那雙黑得發亮的眼睛……

就這么持續著，像定格，抑或一幅沉悶的畫。只聽見籃球不緊不慢的聲響。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突然，節奏亂了，籃球猛地一擊失去了控制，滾到角落。

幽暗處的身影撿起球，隨手丟向了對方－－可是，球從對方手中滑落。

對峙……

經過一段讓人窒息的等待后，幽暗處的身影轉過身，消失于狹長的街道……

黑夜里，看不清場上人的表情。唯有籃球場死一般的靜寂，還有那不斷跳躍的籃球，閃動在猩紅的路燈下，宛若一顆跳動著的流血的心……

夜，沒有星。黑暗的街道，被路燈照得越發清冷恐怖。蕭茵獨自走在大街，任淚水肆溢……

“嘿！哈！……”巷口傳來打斗聲。蕭茵轉過頭，果然有幾個男孩子在打架。她一向遠離紛擾，準備快步離去?？墒呛诎抵心_被絆了一下，摔倒在地?！肮?！”耳邊傳來哄笑的聲音。蕭茵卻似乎沒有聽見，只是慢慢起身。她正欲前行，一只手拉住了她?！巴瑢W，這么晚怎么一個人啊！要不我陪你回去吧！”說著又是一片哄笑?？墒鞘捯鹬皇遣粮赡樕系臏I水，掙脫開對方的手，“我要回家了。”

“哎喲，小妹妹不要我陪呢！那你陪我好了……”話沒說完對方卻“?。　钡囊宦暤沟?。隨之而來的是一場迅速的打斗。

“一群小流氓！哪個學校的！我明天就去告訴你們校長！”怒斥的聲音有些耳熟。蕭茵抬起頭－－是他－－那個籃球場上的男孩。她全身抽搐了起來，直到無法呼吸，靠到一邊的墻上。

“你沒事吧？蕭茵?！睂Ψ降谋砬橛行擂?。

“沒事。你……你怎么會……”蕭茵將臉藏在黑暗中。

“我后來覺得你一個人不安全，所以就跟過來了……畢竟，我們……”說著，氣息急促起來。

“其實，你不用管我。我……”

“那不是你的錯。我們都是受害者……走，上我的車，我送你回去。”男孩不由分說把蕭茵拉上自行車便徑自騎起來。

一路上，蕭茵挽著男孩的腰，卻怎么也無法平靜……

“到了?！蹦泻玖艘宦?。蕭茵不自然的下車后，在他身邊站了好一會，終于說，“上來看看吧。”但沒等男孩回答，她獨自上了樓。

男孩在她家樓下呆了很久，終于鼓起勇氣，邁開了步子……

屋里，乳白色的燈光柔和，映照著精美的裝潢擺設，富麗堂皇。但再美麗的屋子，沒有了人，都只是一具死屋。再大的空間，沒有了人，也只是徒增寂寞。男孩注意到，整個屋里，竟然沒有一張照片……與其說是家，更像一個陳列館。　

“喝水?！笔捯疬f過水。

“嗯?！蹦泻⒌哪抗馓颖苤裁矗冀K沒有觸碰蕭茵的目光?！澳慵依锖芷痢！?

“嗯?！笔捯鸩恢每煞竦膽寺暋！皬男【蜎]有改變過什么。每天保姆都會來整理的?！笔捯鸷攘艘豢谒⌒牡膯枺骸澳敲磱寢?，不……你媽媽每天都會回家嗎？”

男孩愣了一下，輕輕地回答：“是的。她每天都會回家給我們做飯……”說到一半，男孩停住了，好像意識到什么，把頭埋的很低。

“沒關系。我只是想知道一些你媽媽的事?！笔捯鸸首鬏p松。“我一年也見不到她幾次。所以什么都不知道……很不孝吧……”

沉寂。

好久，男孩終于艱難的開口，“她也是你媽媽……”

蕭茵好像沒有想到他會這么說，不知所措，只是用力的握緊雙手，直到兩手發紫。

“你今天告訴我媽媽的事……謝謝你……其實我早就懷疑了。我在家里看到媽媽每天都會看你的照片……我想她是很喜歡你的?！蹦泻⒄f話的聲音有些沙啞?！拔抑皇?，只是確認一下。今年我要上大學了，以后可能不回來了……我不知道媽媽怎么待你，但看得出來，你受了很多苦……我不恨你……因為我們都是無辜的……”說到一半，男孩終于抬起了頭，直視蕭茵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你要好好活下去！……記住，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是我們所有人對不起你……”男孩握住了蕭茵的手，幾乎是懇求的聲音，“這次我來找你，我不會告訴父母。因為這只會增加傷痛，所以……我很自私，我不想失去現在的家……我希望，以后我們不會再見面……”他不敢看蕭茵的表情，但他能感覺到自己握她的手開始顫抖。

蕭茵卻突然苦澀的笑了，“哥哥……”她突然抱住眼前這個男孩，“你永遠都不會再看到我的。包括……你的家人……我保證?！蹦泻⒌纳眢w劇烈的顫抖起來，拼命忍著的淚水終于流了下來，“對不起……為什么所有人都對你那么殘忍……我不想的，不想的……”蕭茵輕撫著哥哥的頭，“我知道所有人都不想的。我的出生，就注定了我的命，不怪任何人……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看到爸媽的家人，沒想到我能見到哥哥……我很高興你來找我。原來，我還有個這么優秀的哥哥……怪不得媽媽舍不得離開家……我……”蕭茵想了一下，還是放棄了告訴他為什么母親要生自己的事。因為，他是個好人，不該受更多的傷害……可是，自己呢？……

“你想說什么？”男孩的聲音越發沙啞。

“沒什么。天晚了。你回去吧。不會有人知道你來找過我。明天以后，你就忘記我吧……”蕭茵的聲音很平靜，就像在說別人的事情?？墒?，她真的看開了么？面對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哥哥，她又算什么呢？即使所有人知道了又怎么樣？……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男孩最終離開了。

夜，歸于平靜。

明天，他還是那個天之驕子，而她，只是一個不相干的別人……

一周后，蕭茵在電視中看到了那個男孩－－他是今年的高考狀元。看著記者眉飛色舞的講述美滿的狀元家庭，看著狀元的父母驕傲的講述兒子，看著那個英俊的少年感激父母的表情……淚，終于滑落……

“哥哥，我這輩子還會有機會再叫你一生哥哥嗎？……你還會記得我這個妹妹的存在嗎？……”蕭茵擦掉眼淚，竟笑了起來……“家，很幸福吧！……”

“咔嚓……”門開了。

“媽媽？”蕭茵竟一時沒反應過來。

可是，這個一貫優雅的美麗女人竟不由分說，一巴掌打到了蕭茵臉上！周身因憤怒而顫動，目光也因怒火而閃出可怕的光芒?！澳阏f，是不是你告訴他的？我對你不好嗎？我沒有給你吃住嗎？這么多年來，虧我還為你疊紙鶴，你就是這么報答我嗎？……”

蕭茵明白了。她那漆黑的瞳孔開始收縮，眼中閃過一絲絕望?？缮钗豢跉夂螅皇堑恼f，“對不起?！?

“果然是你！你怎么可以這么對我！蕭茵，你太讓我失望了！”說完，母親怒氣沖沖的甩手而去，重重的關上了門。

“失望？你也懂失望么？這么多年，我天天都在體味，什么是失望……”蕭茵的雙眼變得越來越空洞?！肮?，在你心中，我只是如此而已……”

蕭茵望向漆黑的窗外，連路燈都變成灰色……

2000年夏　蕭茵的日記

“今天，媽媽因為哥哥打了我。但我很感激，因為這一掌打醒了我，也打碎了我所有的幻想。我早該絕望的，不是嗎？……

媽媽，你其實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吧！……你心里明白：這么多年，那紙鶴不是為我折，而是為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