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番外一:遠走天涯
- 夢里花開千秋盡
- 皎月清羽
- 4960字
- 2017-12-07 10:04:55
冰雪消融,春回大地,柳樹發了新芽,草色漸青。一個年輕的公子牽著馬走在鄉間小路上,看著蒼茫遠山,心中悵然。
男子一身水藍色的布衣,布巾束發,雖然穿著很普通,周身卻是散發著高貴的氣質,看這便不像平常之人。他劍眉微皺,眸若天邊寒星,桃花眼中還帶著些許黯然。淡色的薄唇輕抿,似乎心情不太好。
他牽著馬,慢悠悠的走著,馬上還馱著一個小包袱。
他抬起頭看了看天色,有看了看身旁的小溪,溪水潺潺流著,他找了個干凈的地方坐下,韁繩一松,駿馬便自己喝水去了。
三月了……轉眼間,他已經出來三個月了。父皇死之時,他沒有陪在身邊,終究是一生的遺憾。不過,父皇或許也不會愿意看見他吧,他不是一個孝順的兒子……
男子眼眶微微發紅,重重的嘆了一口氣。眼前恍惚浮現出,他臨刑的前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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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涼如水,天牢中,蕭陵披頭散發,一身囚衣坐在角落里。他閉著眼,頭靠在墻上,一條腿平放,一條腿曲起,手臂搭在膝蓋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吱呀’
天牢的門被打開,蕭陵坐在角落的身影微微一僵,寒星般的眼眸睜開,掃向門口,微有冷意。門口,蕭郡安一襲白衣勝雪,如月光一般照亮了昏暗的牢房。
“呵……”蕭陵冷笑,睨了蕭郡安一眼,道,“你來做什么?看我笑話?”
蕭郡安面上無半點波瀾,月眸平靜地看著蕭陵,半晌無言。
蕭陵皺起眉頭,有些不解:“怎么?這深更半夜,芙蓉暖帳你不睡,偏偏來這吃冷風?還是……你想親手了結我?”
蕭郡安輕輕走上前,俯視著蕭陵。蕭陵也仰著頭看他,唇邊一抹冷笑。
蕭郡安眼中閃過厲色,忽然伸手攥著蕭陵的衣領將他扯起來,一拳狠狠地打在他臉上。
“喂!”蕭陵躲閃不及,結結實實的挨了一拳,轉而怒視著他,“蕭郡安你瘋了!”
蕭郡安沒回答,抬手又是一拳,打的蕭陵頭腦有些昏。他還沒反應過來,緊接著便又挨了一拳。
三拳過后,蕭郡安松開手,蕭陵便重重的跌回地上。他唇角溢血,嘴角還被打得青紫。
蕭陵抬頭怒視著蕭郡安:“蕭郡安!就算我是階下囚,就算我明天要死,你也不能這么羞辱我!”想當年,他是堂堂的瑢王殿下,誰敢這樣打他,便是不想活了。
從頭至尾沒說話的蕭郡安此時終于開了口,他的聲音帶著滿滿的怒氣,在他驚怒的眼神中緩緩說道:“第一拳,是替父皇母后打的,因為你讓他們為你傷心難過!”
“你……”蕭陵捂著臉,剛想說話卻被堵了回去。
“第二拳,是替璃兒打的,因為你傷害了她!”
蕭陵愣住了,只是惡狠狠地看著他。
“第三拳……”蕭郡安頓了頓,道,“第三拳是因為你背叛了你我的兄弟之情,該打!”
“蕭郡安!”蕭陵跳了起來,一身狼狽的站在蕭郡安面前,皺眉道,“你腦子有毛病是不是!深更半夜來就是為了打我?”
“本宮是你大哥,打你幾拳又怎么了?”蕭郡安月眸微瞇,“蕭陵,你實在是太過分了!”
“我過分?”蕭陵指著自己的鼻子,吼道,“你無緣無故的跑來,不由分說的打了我三拳,你說我過分?怎么,我明天就要死了,今天你偏要再來折磨我一下是不是?”
蕭郡安冷哼一聲:“蕭陵,你可知,我為何要折磨你?”
“我怎么知道?”蕭陵沒好氣的說了一句,氣鼓鼓的坐了回去,又恢復了最初的那個姿勢,頭靠著墻壁,劍眉緊緊皺著,閉上眼不再看他。
蕭郡安轉身負手而立,背對著他,道:“蕭陵,你以為我不知,你也真心愛著璃兒。”
蕭陵聽見這話,瞬間睜開眼睛,猛地看向蕭郡安的背影,嘴唇動了動卻沒出聲。他的眼神從蕭郡安的背影滑下,落在自己面前的地上,久久沉默。
“呵……”蕭郡安輕笑著道,“就是因為我知道你愛著璃兒,所以當初才會放她跟你走。我以為你會對她好,只可惜,你辜負了我對你的信任。”
“那是因為她要殺我!”蕭陵冷冷道,“你能甘心受死,我不能。還有,分明是她先招惹我,憑什么她知道了你是當年的人之后,就可以將我一腳踢開?看著你們夫妻舉案齊眉琴瑟相和,那我算什么?她這樣對我,我不甘心!”
“所以,你的愛,注定狹隘自私。”蕭郡安眉心輕皺,嘆息道。
“是啊,你無私,你多無私。”蕭陵嗤笑一聲,不屑道。
“你的初衷是什么?”蕭郡安轉身,輕輕看向他,“將她賣到千紅院,是想教訓教訓她?可是你知道,后來發生了什么嗎?”
蕭陵一愣,劍眉皺起,雙拳緩緩握起,隱隱顫抖:“發生了……什么?”
“你可知,若我沒有及時趕到,她會怎么樣?”蕭郡安眼中有痛,心中還隱隱后怕,若他當日未能及時趕到,她便……
“你快說啊!”蕭陵滿面驚痛,不敢置信的看向蕭郡安。
“我趕到的時候,她被人下了春風散,險些……”蕭郡安眸中含淚,慢慢的闔上月眸,輕輕一嘆。
“那到底有沒有!”蕭陵心下一沉,吼道。
“沒有,”蕭郡安搖搖頭,“但你可知我找到她的時候,她被人打成什么樣子嗎?”
“千紅院那個老鴇打她了?”蕭陵搖著頭,不能相信,“不……她明明……”
蕭郡安的眼中染上一絲恨意,看著不敢置信的蕭陵道:“她被人用鞭子和藤條還有棍子打了兩天兩夜,那棍子足有三指粗,還被淋了鹽水和辣椒水。她的身上,沒有一處不流血,傷口足足一個月才愈合。這些,你都知道嗎?”
“你廢了她的內力,把她打成重傷,你知道她有多恨你嗎?”蕭郡安輕聲問。
蕭陵垂下眼眸,大手捂上心口,心好疼……他的一念之差,竟差點害死她是嗎?他……他真該死……
“內傷、外傷、毀容,”蕭郡安每說一句,心就更痛一分,但是有些事,他必須讓蕭陵知道,“這樣狼狽的她,比你今日如何?”
蕭陵滿眼心疼,一拳狠狠的砸在地面上:“怪我!都怪我!我不該對她那樣的!我以為她……”
“你以為?你以為怎么樣?以為她能逃得出去?”蕭郡安挑眉,冷冷的看著他,“她那個樣子,怎么逃的出去?”冷哼一聲,他道:“呵……所以,打你一拳替她出氣,重嗎?”
蕭郡安的心也很疼,想起璃兒當時的情形,他真的很想殺了蕭陵。
“不重……”蕭陵看著地面,眉心緊皺,眼眶微紅。
“璃兒的事情了了,我們便來說說父皇母后的事。”良久,蕭郡安輕聲道,“你可知,當年聽聞你的死訊之時,母后是什么反應?”
蕭陵紅著眼眶抬起眼看著他,沒說話。
“雖然你不是母后所出,可你卻是她當年最好的姐妹所出。這些年來,母后對你,可有半分不好?”蕭郡安聲音輕輕的,讓人聽不出喜怒。
“二十多年,自你出生之日起便教養在母后名下,我有的,你都有,”蕭郡安月眸含痛,“母后對你甚至比對我更好,你還有什么不平衡的地方?”
“蕭陵,你我是二十多年的兄弟,就算你將自己當成庶出,可是父皇母后還有我從來都沒把你當成庶出!”
“父皇活了三十年才只得了你我兩個兒子,不論是誰,都是他的心頭肉,沒有誰比誰輕這一說。”
“你可知,父皇聽了你的死訊,他是什么樣?”
“獨撐夜闌三十年的皇帝一朝病倒,”蕭郡安眼睛紅了,想起當時父皇的樣子,他心如刀割,“父皇就那樣躺在床上,仿佛一夜老了十歲。”
“國事都沒有將他壓垮,而你的死卻讓他受不了,難道你還不明白你在他們心中的分量嗎?”
“古語有云,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此乃悖德!蕭陵,你是我的親弟弟,你要皇位我可以給你,但是,”蕭郡安陡然怒道,“若因為你謀反讓父皇的身體出現什么三長兩短,你擔待的起嗎!”
“你不會知道,父皇和母后在聽到你還沒死的時候,他們有多開心。就連父皇的病,都瞬間有了好轉。現在你覺得,你跟我有什么不同?”
“蕭陵,讓父皇母后傷心,我打你一拳,重嗎?”
蕭陵滿心悔恨,紅著眼,淚水滑落,咬著牙道:“不重……”
“其實皇位于我并沒有那么重要,我只不過是接下父皇的責任罷了。”蕭郡安輕聲道,“至于這個位置到底是誰來坐,我無所謂。是我也好是你也罷,我不在乎。”
“可是蕭陵,你我在一起二十二年,你還是不了解我。或者說,你不愿意去了解我,即便我是你親哥哥。”
“我……”蕭陵抬眼看向蕭郡安,眸中滿是愧悔。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回想你我從前的時光。從小到大,你一直是懂事的,可如今,怎么就變成了這樣呢?”蕭郡安長嘆,“你最最不該的,就是謀反。你知道你反的是什么人嗎?是你最親的,最愛你的家人!”
“除了璃兒這件事,這些年,我蕭郡安可有半分對不起你?”
“大哥……”蕭陵忽然覺得自己特別該死,他喉嚨生疼,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為你背叛了我們的兄弟之情,打你一拳,重嗎!”
“不……不重……”
“如今,你可知錯了?”蕭郡安閉上眼,問道。
“大哥,我……”蕭陵忽然跪在他面前,淚流滿面道,“我知錯了……”
“蕭陵,你知錯的,太晚了。”蕭郡安搖搖頭,“若是再早一步,哪怕在蘭川之時,你幡然悔悟,散盡兵馬,也不至于如今,讓家人對你心灰意冷,你自己眾叛親離。”
“大哥……”蕭陵一個頭重重磕下,道,“弟弟知錯,甘愿受死。只是……希望你替我告訴父皇母后,不孝子……對不起他們。我辜負了他們對我的期望,對不起……”
“我不殺你。”蕭郡安看著面前磕頭的蕭陵,月眸輕眨,嘆道,“雖然我一度很想將你碎尸萬段,但是,你仍然是我親弟弟。我蕭郡安一生,都不會做那種殘害手足的事。所以……”
“你走吧。”
蕭陵猛地頓住了,他抬起淚眼,不敢置信的看向面前的哥哥。他面色淡然,無悲無喜,看不出對他的責怪,卻也沒有了當初的關懷。
“大哥你……放我走?”
“馬和盤纏已經在天牢門口了,你出去便能看得見。”蕭郡安轉身走到牢房門口,背對著他道,“你犯的是謀反罪,就算父皇母后知道你的本質而不怪你,文武百官和百姓也不會放過你。我只能保你一命,明天會有死囚替你死。從今以后,你要隱姓埋名,不要再回來。”說罷便要走出去。
“大哥!”蕭陵猛然站起,叫住蕭郡安。
蕭郡安腳步一頓,轉身看著他。
蕭陵拱手,感激道:“大哥,保重。”
“你也保重,記得托人捎書信來。”蕭郡安微微頷首,便離開了。
牢房的門大開,他卻久久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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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藍衣男子回過神,嘆了口氣。他好想念父皇母后,雖然父皇已經不在了……
父皇不在了……沒想到,城墻上一面,竟是永訣。
他眼中含淚,心中的郁氣難以排解,卻冷不防被身后的石子打了頭。
“啊!”他寒眸向身后掃了過去,卻見一個十七八歲、水靈靈的粉衣姑娘挑著擔子站在他身后,大眼睛正忽閃忽閃,愣愣的看著他。
原是個姑娘?他不予理睬,轉過身又沉浸思緒中。
“喂!”那個粉衣服的姑娘卻扔了擔子,顛顛的跑過來坐在他旁邊,拍拍他的肩膀,問道,“你是誰?怎么一個人在這?”
他看了看她,輕聲道:“我本就是一個人。”
“哦。”小姑娘點點頭,扁著嘴不再說話。
“你呢?為什么一個人?”他忽然開口問道。
姑娘見這個好看的男子主動跟她說話了,倒是很開心:“我是上集市賣東西的,今天賣得快,便回來得早。你看,我家就在那。”她指著不遠處的小茅屋,茅屋上還有炊煙裊裊,倒是寧靜的很。
他微微一笑,點點頭道:“如此,你便早些回家吧,省得爹娘擔心。”
“那你呢?”姑娘嘟著嘴,問道,“你不回家嗎?”
“我沒有家。”他輕嘆道。
“嗯?”那姑娘偏頭想了想,道,“那你去我家吧,你還沒吃晚飯吧,我讓爹娘給你做好吃的。”
他輕笑:“你可知我是什么人?便敢隨意將我帶回家?”
“看你的長相應當不是壞人吧,而且……我剛才不小心打了你,你也沒同我計較,應當是個好人。”粉衣姑娘清麗的臉上泛起紅暈,卻是因為開心而不是害羞。
“我還沒問你,你為什么要打我?”他笑道,“很疼的你知道嘛?”
“嗯……我以為是我認識的人呢,”姑娘笑道,“可是我認錯了。你方才回頭時候的眼神好可怕,可是還是沒跟我計較,你是好人。”
他失笑,這個丫頭真是笨,她打了他,他沒有生氣便是好人?那這世上但凡有點風度的男子都是好人了……
這個傻傻的丫頭,倒是令他想起了皇城里,九重宮闕中,那個也曾對他笑靨如花的單純女子,卻被他弄得遍體鱗傷。
他低下頭,心情忽然就低落了下來。
“你不開心啦……”粉衣姑娘在他身邊問道。
“還好。”他道,“已經習慣了。”
粉衣姑娘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對他道:“走吧。”
“去哪?”他皺眉。
“去我家啊,說了讓我爹娘招待你的嘛,算是我因為失手打了你的道歉吧。”她笑,臉上還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他晃了一下神,卻道:“我還不曾答應你。”
“反正你也是自己一個人,吃頓飯怎么了?”姑娘挑起擔子,走過去牽起了他的馬,那馬竟真的溫順的跟著她走。她轉頭對他道:“我叫小香,你叫什么名字?”
他無奈的搖搖頭,輕輕一笑,站起身道:“我叫……顧望安。”
希望你們,一世長安。
他慢慢地跟在她的身后,看著前面挑著擔子牽著馬的女孩蹦蹦跳跳的背影,淡色的薄唇微揚。小香銀鈴般的聲音還在不停地問著他。
“安哥哥,你今年多大啦?”
“安哥哥,你從哪來啊?”
“安哥哥,你為什么長得這么好看啊?”
“安哥哥……”
薄暮遠山,夕陽西下,將兩個人的影子漸漸拉長,林蔭小路旁芳草萋萋,山映斜陽天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