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顏初終于走過來，向跪在她腳邊的千亦伸出手，引她起身。

千亦這才看到她蓄淚的眼底，凈是愛憐和不舍。

“音兒。”她哽咽著說，“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千亦忍不住，撲進(jìn)她懷里，“顏初姐姐！”

倘是因了千音曾對顧顏初的感情，千亦此時(shí)分明感到心中填滿細(xì)膩的溫暖和感動，像久違的慰藉，像彌遠(yuǎn)的契合，像她面對奶奶、清寒和一切親近的人一樣。

一夕隔生死，再見兩茫茫。

沒有什么比這種恍如隔世的重逢更令人震顫、百感交集。不論身份，無關(guān)境遇，此去經(jīng)年，慶幸她們?nèi)允钱?dāng)初那春日結(jié)游、書畫相伴的少年。

*

幽州的差事順利完結(jié)，楚樂和千亦尚在家中休整還未接手公事的時(shí)候，皇帝的各種封賞就陸續(xù)到了。

一日幾番賞賜，楚樂加了一堆官位頭銜，可謂榮耀等身，只是到了千亦這邊，就不見半個(gè)官字。

她們眼見各色珍奇貢品、黃金白銀、錦緞珠寶如同天降一般，將寧府前庭堆了個(gè)滿滿當(dāng)當(dāng)，遠(yuǎn)遠(yuǎn)看去，真是富貴無匹。

楚樂為此很是不忿，“明明我與寧兄一起辦的案子，要封官也該是一同的，怎么……”

千亦此時(shí)正把玩著一只懸掛式的古純銀香熏球，思索著搭配皇上賞賜的上等沉香，擱置書案上正好，因而不以為意道：“慕兄，稍安勿躁，你我二人誰做官不是一樣的？以后記得多多罩著小弟就是。”

寧老夫人看上去也并不介意，當(dāng)然她還有多一重的考慮，音兒的真實(shí)身份仍然是隱患，對她來說，官位越高，越是兇險(xiǎn)，此時(shí)萬不可顯山露水、風(fēng)頭過盛。

“可——寧兄才情過人，若不是你率先從那兩句詩中看出了端倪，我們不會找到案子的突破點(diǎn)，還有那夜在入云山……”

“好了好了，既如此你就讓我過幾天閑適自在、壕無人性，官小一身輕，無案牘之勞形的日子不好么？”千亦望著滿堂的金碧輝煌兩眼放光，對于楚樂說的都沒怎么聽進(jìn)去。

楚樂被她奇奇怪怪的話噎的只得干瞪眼。

“慕大人，”寧老夫人見狀便來圓場，“此次幽州一行，尋兒能隨慕大人同去，得以歷練，老身委實(shí)高興，況皇上欽點(diǎn)慕大人斷案，尋兒只是從屬，幸得大人提點(diǎn)保護(hù)……今又得皇上賞賜，老身和尋兒已是感激不盡，請慕大人不必再為此介懷。”

千亦她們不介懷，可是對于圣上賞賜的事私下里討論的卻大有人在。

幾日后，千亦進(jìn)宮看望皇后娘娘，竟也聽娘娘談起此事。

“說來，皇上這次論功行賞，賞得確有些偏心了……”

顧顏初此時(shí)屏退左右，只她兩人在延福宮偏殿一隅的琴室中聊天。

千亦環(huán)顧四下，壓低聲音道：“娘娘怎么也這樣開玩笑，音兒難道還嫌官不夠大不成？”

坐在琴旁的顧顏初莞爾，“也是。”

千亦見娘娘又將剛剛合上的琴譜打開，隨意翻著，一手勾捻琴弦，彈出片斷琴音，細(xì)細(xì)碎碎的，不成曲，也不入心。

千亦并未見過顧顏初如此心不在焉，不由問道：“娘娘，您有心事？”

顧顏初只是笑笑，“沒有。”

直至道別皇后娘娘，走出延福宮，千亦心中的疑惑仍徘徊不去。

看顏初姐姐的模樣分明有些不尋常，到底是什么事情能令她這般心神不定？

千亦想得出神，一邊漫步在宮內(nèi)走著，經(jīng)過御園時(shí)，也未留意，竟連迎面走來的儀仗都沒發(fā)覺。

待人近在眼前時(shí)，千亦抬頭，目之所見恍若有流金瀉玉，明亮晃眼。

她怔了一刻方才認(rèn)出，她們在皇后娘娘生辰那天見過，升平閣戲臺上眾嬪妃中最惹眼的那位。千亦后來聽人提起，原來她就是左貴妃，太傅左仕江的女兒。

她身著曳地的紫黛瓔珞紋宮紗，盛裝綺麗，即便只是游園，也令人感覺一種千蝶起舞、百花來賀的氣派。

千亦連忙行禮，“參見貴妃娘娘。”

左貴妃見她來的方向，是延福宮，眸中有不易覺察的微動。

“禁宮到底是禁宮，并非尋常市井之地，”貴妃緩緩啟唇，口吻輕傲，半闔的鳳目都未正眼瞧她，“便縱有皇后娘娘的準(zhǔn)允，也該明白自己的身份，否則這般禮數(shù)缺失，萬一沖撞了圣駕，怕是連怎么被罰處的都不知道。”

千亦此時(shí)心中一萬個(gè)白眼翻過，不過是她剛剛想事情沒留神跟她見禮，端什么架子？

貴妃不說免禮，她也不好起身，過了好一會兒，千亦覺得雙腿都開始打顫了，貴妃娘娘居然好興致地在一旁賞起花草來。

千亦暗暗叫苦，什么人不好遇，偏偏碰上這位榮寵甚厚的左貴妃，怕是她受她爹的影響也不會對自己有什么好感，這下可怎么脫身。

她這邊焦灼不已，忽聽一道湛湛清音灌入耳中，“請貴妃娘娘安。”

郁惟攝。千亦沒來由地一絲慌張。

左貴妃轉(zhuǎn)而巧笑嫣然，“丞相大人不必多禮，許久未在宮中見到大人了。”

郁惟攝的反應(yīng)仍舊往常般淡淡的，他瞥了一眼寧千亦，言道，“臣與寧大人還要一同面見皇上，不打擾娘娘的雅興了。”

左貴妃昂了昂下顎，面上也未透出不悅，“如此，二位大人請便。”

貴妃一行終于離開，千亦這才得以松展自己的腰腿肩背。而另一邊郁惟攝走出幾步，發(fā)現(xiàn)寧千亦并沒有跟上來，他停步，頭也不回道：“若不想再遇到什么糾纏，最好跟我走。”

你也不見得有多好纏。

千亦嘀咕了一句，但丞相大人的命令不敢不從，便只好快步趕了上去。

夏末的空氣還是熱熱的，走在郁惟攝身旁就有疏淺的清涼，許是這人幾次的相救讓她落了防備，千亦竟大著膽子開口問他。

“丞相大人，你知道皇上為什么要賞我那一堆東西呢？這正常么？”

走在前面的郁惟攝還是不屑搭理人的樣子，仿佛她只是他身后的影子。

千亦被冷落，訕訕地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想，凡事如果要等到別人告訴我才會明白，那我也太笨了……可誰叫我人不聰明，急智僥智也不能長久，自然想不通嘛。”

背對她的人模糊地笑了一下，終于回轉(zhuǎn)身來。

他面上有未及散去的淺淡笑意，竟在此時(shí)泛出半分難以尋見的溫柔，讓千亦以為自己花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