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雅一改往日的神經質,認真地探討起來:“可是,我的哥哥說過再也不允許我到地面上去?!?
瓦那給林如晤添了一些茶:“碧雅分娩,我必須在她身邊,但我返回地面后又必須與漫游者聯絡。”
“我陪你們一起去,方便處理各種情況,我也要去把我的媽媽接來。”
林如晤連續幾天都去碧雅的住所與他們商議,終于打定了主意。
“上雪,”她喚道,她的親信磨磨蹭蹭地走了進來,林如晤見她雙目通紅,“出什么事了?”
“沒什么,殿下,興許是患了眼疾。請問,您有什么吩咐嗎?”
“去請王過來,你也順道去醫療官那兒看看吧?!?
上雪行了一個禮,退出去了。沒多久,衍就到了,這提議果然遭到他強烈的反對。他說他早有打算在適當的時機將林如晤的母親接來,不需要她親自去。至于碧雅,衍說早建議她將胎兒取出,送到地球上培育,有很大幾率能存活下來。碧雅聽完這話昏了過去,經過一番救治,方才穩定,衍在一旁面露愧色。
瓦那撫著碧雅額前的頭發,說道:“漫游者發現紗蕾和我的失蹤不過是早晚的事,若是她和我頻繁地往返于風園和地球,也極有可能會泄露風園的痕跡,不如想個一勞永逸的辦法?!?
他的辦法就是讓漫游者覺得林如晤被他牽連一同死于非命,原本來風園前,還有一年左右的述職期限,但他和林如晤卻提前了一半時間親歷了奪命征兆,也許是因為他是第二次來地球了。
不出意外,衍否決了,并示意瓦那不必再說下去了,而瓦那卻沒有要放棄的意思,看到過希望的人無法再忍受深淵,但他沒有硬碰硬:“王族的力量對于漫游者來說是碾壓性的,即便戰爭一觸即發,您大可以頓時熄滅它就像熄滅個煙蒂一樣。但您不能否認,如果讓他們察覺到風園的位置,對您也是不小的麻煩。畢竟,按照理規,您不便在未得到啟示的狀況下,做出消滅一個文明的舉動,也不能隨意地移動石板和那巨大的‘房間’。”
瓦那此話一出,讓衍迷惑的反倒是另一個問題了,他說:“即便我同意了,你的籌劃怎么能躲過窺探者的眼目呢,我不認為他們連這樣低級的監控能力都不具備?!?
“我跟您提過,我與計劃的核心主持者關系密切,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他對我深信不疑,我說懷念地球,他就同意我再加入派遣,我不喜歡被監視,他就從不監控我的行動,若非如此,紗蕾和我早就被發覺了。”
雖然林如晤和瓦那商量過說辭,但仍對他脫口而出的欺騙朋友、放棄家族、背叛邦國的言論感到驚訝。當即她就默認了人工培育必然導致人性的缺失,她絕不能讓她的外甥也在培育皿中長大。
林如晤拉起衍的手,不斷地懇求,他也顯得很疲倦。
“我不能接受,一旦過程中有意外,我不能親臨保護你,”奉如圭臬的理規近來總教他神傷,“就當是我的膽怯和無能吧?!?
他竟這么說自己,林如晤有點惱怒了,她更加竭力地解釋他們的方案是如何地完美無缺、如何地天衣無縫,即便真有不可控的因素:“你用意識處理大大小小的事件都千萬年了,從沒出過差錯,偏護不了我嗎?我不信我的運氣這么差。”她不滿地提高音量。
碧雅蘇醒了,聽到他們的爭論:“您是不信任我們嗎,哥哥?”她望著衍,眼睛里充滿了悲傷的埋怨。在林如晤出現之前,她曾是他千萬年以來全部的情感托付,而此刻她的身心正因腹中的生命飽受折磨,兄長表現出的冷靜理智幾乎讓她心碎。衍的態度終于因對唯一的妹妹的同情而柔軟下來。
林如晤又借機說道:“我母親做了一輩子的行政,是個相當謹慎的人,我必須親自跟她說,她才可能跟我回來?!?
林如晤用了‘回來’這一詞,衍露出了一絲喜色,架不住,對瓦那松口道:“我要看到一個精密且萬無一失的計劃。”
那之后的幾天,林如晤常在大樹下的草地上蕩秋千。快要返回地球了,快要返回她從前的真實中去了,她忽然想起了陳睦,讀書的時候她也曾跟他一起蕩過秋千,看過陽光下那回蕩的影子。她問一旁的上雪:“你真的完全想不起以前的事了嗎?你的朋友,你的家人?”
上雪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在夢里我會看到一些人和一些事,我雖分不清那是我的幻想還是真實發生過的,但醒來時常覺安慰。”
“我不喜歡做夢,我想要我在乎的人都在我的身邊,即使短暫離別,我也期盼能快點重逢。”
林如晤看著草地上的影子,又覺得語氣太重了,像在否定上雪似的,她又問:“那你后悔選擇風園嗎?”
“我記不得為什么會做出那樣的決定了,又怎么會后悔呢,我只后悔自己不夠努力,不夠有用?!?
上雪的眼睛紅了,林如晤拉住她的手,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說什么,稱贊她是個優秀的女仆嗎?不論在哪里,應該不會有人真心為這稱號而歡喜吧,正當她一籌莫展時,上雪說道:“但,自從您來了,我沒有再覺得孤單?!?
林如晤的鼻子一酸,前面說過這七年,除了衍,她不曾關心過別人,但這美麗的女孩兒任勞任怨地服侍她,還說因為她不再孤單了。
她心緒翻涌:“上雪,等我回來,我給你帶好多好玩的東西,你會喜歡的?!?
衍不知何時來的,上雪退下了,林如晤見她的丈夫提早回來了,高興地摟住他的脖子。衍將她扶到秋千上坐好,在她背后幫她推起了秋千,她開心極了,笑嚷道:“再高一點,再高一點!”
衍也陪她在秋千上坐了一會兒:“我該走了,我要去查看‘房間’,先溜過來看你一眼。”
“我跟你一起?!绷秩缥钫f。
衍提出過很多次邀請,這是他的王后配享的權利,但王后一直沒有心思,或是她的內心深處覺得,如果她進了‘房間’,便不能如普通人那般思考了。但這回,她想在臨行前盡可能地想跟衍粘在一起,哪怕是一時半刻。
當林如晤進入那個比宮殿還要莊嚴的‘房間’,她才感受到自己是多么地愚昧,就像井底的青蛙不會渴望天空的廣闊,池塘里的魚蝦無法想象大海的深邃。身處交錯之中,她伸手便能去左右宇宙中所有時空里的紛擾,她看到了星圖的偏遠角落有一顆極不起眼的小星在它的星系里繞著不怎么明亮的恒星旋轉著,恒星突然閃了一下,那小星踉蹌了一下,接著所有星系里的行星都調整了一下位置,甚至有一顆摔落了下去,運行的軌道變得橢圓了一些,縮短了一些,于是幾分鐘后與這個星系相距幾億光年的地球隕落了。那為何那個星系的恒星會突然閃亮呢?是因為星云的塵埃落進了它早已崎嶇凹陷的疆域,惹起了一場劇烈的爆炸或者說是大火災,那塵埃為何會落入那塊疆域呢?總有解釋的原因,這就是宇宙的規則,所有的一切都能找到原因,但又仿佛沒有原因,在感嘆和控制中,她不禁落下了眼淚。
“我可以看我自己還有我家人的未來嗎?”
衍笑道:“那你得提交一份冗長的報告,清楚地解釋你的理由,并做出詳細的保證,但即便你仍有七年前的論文水平,也不一定能通過長老的審核。”
原來,他們是如此壓抑、控制自己,才能不誤以為自己成為了神。
林如晤用手指戳他的臉頰:“你在說我七年里一直好吃懶做嗎?”
“你無須去申請,”他握住她的指尖,將她戳著他臉頰的手指放了下來,“你的未來在你進入風園后就不可見了?!?
原來,進入風園后,任誰的命運都會消融在命運本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