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來，綠淵一年四季大部分時間都被霧氣包裹著。從遠處看，云霧繚繞中，只能看到三個突出的山頭，兀自屹立在云層里面。云層的下方是一如平鏡的海面，海風不大，所以能看到云層緩慢的流動。

煙鎖綠淵，薄霧嬋娟。綠淵的整體都隱藏在煙霧里。

然而身在綠淵里的人卻能看到不一樣的綠淵。

一側是他們居住的菇茸，山不在高，有人則靈。光是從山腳看山上那層層錯落的蘑菇型房子，青山綠樹中，朵朵蘑菇拔地而起，這就讓人感覺到一陣詩意。

菇茸一側是更高的紅葉山，紅葉雄偉，山勢挺拔，讓人敬畏。整座紅葉山林木繁盛，特別是到了三四季度，紅葉山上紅葉成林，風一吹，像一片紅色的海洋。等到紅葉凋零，會有漫天紅葉四處飄飛，此時，哪怕是置身在菇茸山上，也能感受到紅葉如蝶，輕歌曼舞的景象。

緊挨著紅葉山的，還有一座不高的小山。個頭甚至比不上菇茸，即便是綠淵四季氣候溫和平穩，沒有太大溫差，這小山上卻也很難長出草木。菇茸的人們對這座山沒什么親近感，大抵是因為這山的荒蕪和紅葉菇茸不相匹配，所以很久前的老人們給這座山命名為：禿鷲山。禿是指這山幾乎寸草不生，鷲，則是這山從遠處看，像一只巨大的鷹鷲。仿佛鷹鷲的身子蜷縮在海里，外面露出脖子上一截，一只巨大的鷹嘴直指云天，犀利無比。

關于綠淵的傳說很少，關于禿鷲山的傳說卻占去了一多半。

傳說中這禿鷲山是兩位神仙斗法，一位神仙的坐騎被另一位神仙用法寶打落到了海里，這坐騎就是禿鷲。禿鷲掙扎著要從海里飛起，卻被紅葉山和菇茸山牢牢壓制，只有一只鷹嘴怒朝上方，是不甘心，也有壓抑不住的強勢。

也有傳說，說這禿鷲山，其實是一只神鷲所化。當初紅葉和菇茸所在的地方發生了災害，是這神鷲將兩座山駝了出來，一路前行，最后累死在了海里，化作一座小山，日夜陪伴著紅葉和菇茸。

人們不知道真假，卻對這禿鷲山有一種深深的敬畏。

煙霧氤氳中，豆子般的水珠從穹頂掉進池子。池子里，渾身赤裸的紅葉四平八穩地躺在溫和的池水里。泉水叮咚，不時飛濺起多多水花。不遠處的池塘中，荷葉茂密，一條條小魚四處游動。一只巨大的胖鳥立在池塘的一邊，不時用眼睛瞥一眼水中的紅葉，神情中滿是謹慎。

紅葉依舊躺在水中，但他的眼睛卻緩緩睜開。眼角的余光偷偷瞄了一眼池塘邊上的肥鳥，轉而又緩緩閉上眼睛。

肥鳥有些困了，對于它肥碩的身體，這樣長時間的站立有些吃不消。

準確說，紅葉這一次已經泡了快一天的時間了。為了不被紅葉抓到，它就一直這樣站立在池塘邊，始終保持和紅葉一定的距離。平日里，它的生活就是吃和睡，所以睡覺的頻率對它而言是太重要了。

此刻，它的兩只眼皮已經困到要打架了，那個討厭的小孩還在水里悠閑地泡著。

肥鳥想睡覺，它那兩只比紅葉還高的鳥腿此刻也有些發軟發麻了。

它用眼睛瞥了眼紅葉，發現紅葉仍然一動不動，于是它猜測這個討厭的孩子是不是真的睡去了。

它嘗試地往前走了幾步，想要看清楚紅葉是不是真得睡著了，因為它心里實在是太希望這個孩子睡著了，這樣它就能好好睡一會，哪怕是一小會的時間，就不會這樣困了。

當它看到紅葉平靜的表情和閉著的雙眼時，它不得不說服自己說他是真的睡著了。

于是，它找了一處較遠的地方，粗壯的鳥腿緩緩蹲下去。巨大肥碩的屁股左右晃動幾下，然后才緩緩趴在了地上，舒服地喘一口粗氣。

它禿禿的光頭不時朝紅葉的方向瞅幾下，確保那個討厭的孩子還在繼續睡覺。這樣不知不覺中，它終于懷著忐忑的心情睡著了。

不知不覺中，它覺得自己的屁股動了一下。

它沒在意。

緊跟著，它覺得自己的光禿的腦袋上，有一種溫熱的感覺，好像自己的脖子被什么東西卡住了。

于是它猛一抬頭，發現那個討厭的小孩正騎在自己脖子上，伸出一只小手撫摸自己光禿的頭頂。

它驚恐，慌亂，不安，暴躁，迷茫地抖動起來。

那小孩卻嘻嘻哈哈大笑著抱住它的脖子，不時用手掐一下它下顎的肥肉。

它暴跳起來，巨大的額頭卻彎不回去。兩只巨大的翅膀不停地撲打在水里，然后它不停地跑動著，想要把脖子上的紅葉甩出去。

然而它失敗了，那個討厭的孩子，他的雙手什么時候變得如此有力了？它還記得以前他抓幾條魚都要汗流浹背氣喘吁吁的。

但它還是不安，還是恐懼，它的肥碩的尾巴短小卻充滿了肉感，就這樣不停地晃動著，增加身體的搖晃。

可惜的是那討厭的孩子還是抱著它的脖子不放松，它甚至感覺出他的汗水流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聽到了他喘息的聲音。

它心慌意亂，恨不得再長幾只翅膀，高高飛起來。

它隱隱聽到他大聲地喊著：飛啊，快點飛啊！

加油，胖子！

胖子，加油！

它迷茫了，看樣子，他不像是要將自己像烤魚那樣地烤掉的！

難道自己一直以為的是錯的？

還有，他是在說飛么？這個字它聽不懂，但卻很讓它激動！

他口中的那個胖子，那是叫它么？

它動作緩慢了下來，這一會的跑動比它幾十年的跑動都要劇烈，它感覺身上出了一層汗，很熱很熱。于是它一頭扎進了池塘里，將魚群驚得四處跑動。它顧不得那么多，在水里扎了幾個猛子，然后順著池塘的底部越游越遠。

此刻，紅葉卻被海底的景物震驚了。

從來沒想到這個池塘的底部竟是如此遼闊。各色魚群龜蝦在水中游來游去，各色水草植物在水里茂盛地生長。一座座小山丘一樣的突兀在水里此起彼伏，就像一片全新的世界，讓紅葉的認識提高到了另一個層次。

他嘴里的胖子還在不停地游著，這只巨大的肥鳥，空長了兩只巨大的羽翼卻寧愿待在水里游來游去。它不知道天空比海洋還要遼闊么？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鳥緩緩浮出了水面。紅葉忙著換了一口氣，然后又跟著大鳥扎進水里。

又不知過了多久，前面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入口，大鳥毫不猶豫地鉆了進去。紅葉只覺得水面突然出現了光澤，紅色的光澤。

再出水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全新的世界了。

這是一處巨大的洞府，比菇茸山下的洞府更大一些。

洞府的四處都是紅紅的。墻上是紅的，頂層是紅的，連身邊的水看上去都是紅的。

一簇簇的水草長在水里，彎彎曲曲也形成了一處池塘。池塘里的魚竟然也是紅的，游來游去，在肥鳥的旁邊轉悠，竟是沒有一絲恐懼。

紅葉從肥鳥的脖子上爬下來，繞著山洞里的石頭緩緩走了幾圈。

這個石洞沒有菇茸下面的溫池，多出的是無數血紅的色彩。正因為此，才給人一種視覺上的震撼。

紅葉后悔沒帶紙筆來，不然他就能待在這里，在這純凈的紅色里感悟色彩的真諦。

肥鳥也不像以前那樣認生了，經過這一次，它再不躲避紅葉的追跑了。紅葉在石頭上跳來跳去的時候，它伸著鳥頭慢慢看著，眼神里滿是驚奇，還有一絲絲喜悅。過了一會，它肥碩的身軀從水里游出來，跟著石頭上的紅葉跳來跳去。

傍晚的菇茸山下，二愣和酒妞靜靜待在山腳的石階上。巨大的荷葉掩飾不了酒妞微微顫抖的雙肩。

二愣站在旁邊，偷眼看著酒妞抽泣的肩膀，心里也隱隱有些著急。

紅葉消失一天了，他們不敢告訴家里人，只有站在這石階上等。因為以前紅葉消失的時候會從這里回來。

“嫂子，我哥是誰，你別哭了！”二愣道。

酒妞也不理他，只是哭聲小了一些。

逐漸得月亮升起來了。海風逐漸大了起來，帶起一片片濃濃的霧氣，將月亮慢慢遮住。

二愣望了眼霧蒙蒙的海面，心里越來越忐忑。

酒妞癡迷地盯著海里，一動也不動。

海風越來越大，岸邊的樹木逐漸搖晃得厲害了。有的樹枝被狂風吹斷了，石子也在暗夜里四處飛散。

“嫂子，你先回去吧，我大哥一定沒事的。”二愣不忍看酒妞單薄的身體在風中搖曳。

酒妞不說話，緩緩坐了下去。

海水被海風吹得狂暴起來，擊打在酒妞和二愣的身上，不覺中他們的衣服已經濕透了。

遙遠的另一邊，一處觀光的游船同樣遇到了颶風的襲擊。船上的十幾位游客在颶風中紛紛落水。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被颶風席卷，瞬間昏迷過去，身體隨著海流不住飄蕩。

煙霧彌漫，一切都看不清楚。

在暗夜的海邊石階上，酒妞靜靜地蹲在地上，她的旁邊，二愣不知道從哪里搬來的破舊船只，橫橫擋在了前面。

海風逐漸散去，明月遲遲歸來。霧鎖冰海，一絲絲冷意席卷而來。

明月在霧氣中逐漸清晰，在漸漸散去的煙霧里，二愣看到了兩個漂浮的身影。

“大哥？”二愣一驚。酒妞忙站起來，一陣眩暈，又跌倒下去。

二愣也顧不得許多，直直撲進水里。

就在他入水的瞬間，兩個身影的旁邊突然鉆出一個巨大的鳥頭。

那大鳥一個撲騰就將二人直直托起，此時海風吹來，兩個昏迷的旅人終于在大鳥的托舉中吐出一陣海水，然后扶著大鳥的鳥背，緩緩站立起來。

小女孩欣喜地發現自己還活著，當下一陣雀躍，抱著一邊的父親喜極而泣。

此時他們才看到，他們腳下踩著的，竟是一只巨大的水鳥。水鳥的脖子上，騎著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明月逗留，將他的面龐印得格外明亮。

岸邊的酒妞忍住了哭，緩緩站起來，對著那鳥脖子上的少年輕輕一笑。那一笑很淺，卻深深印入了紅葉的心里。

此時月影橫斜，一層縹緲煙波緩緩飄過。襯托地大鳥格外神圣，彷如踏波而來，循煙而至。

而那鳥背上的小姑娘，清澈的眼睛看著眼前的一切，這一切，都像極了童話世界。

岸邊的淺水里，二愣出神地望著鳥背上的小姑娘，一雙眼睛無比有神。

那一年，風雨漫綠淵，你踏波而來，我迎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