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淵里有幾處酒家，最出名的，就是村口酒匠田水井的。

田水井，甜水井，酒妞的爹。

他的酒坊，叫入門香，他的酒，叫八兩醉。

綠淵里的人都喜歡喝八兩醉，因為這個酒，甜，香，綿。

入門香不大，一共兩層的小店面，底層六個單間，是貨真價實的雅間包廂。二層比較寬敞，弄了一個酒亭，卻也不是特別大。

雅間的材質比較特殊，用的是菇茸山上的一種橡木，隨時能散發出陣陣香味。與八兩醉的酒香混合在一處，會形成一種全新的香味，入座時如酒香飄忽，酒不醉人，人已先醉。每個雅間都有一個雅致的名字，分別貫注了“聽香”、“入夢”、“輕歌”、“國風”、“大曲”和“臨凡”六個名字。

入門香門口有一副長對聯，上聯是“醇酒飄香入嘴三分有佳篇”，下聯寫“輕歌起舞潤喉八兩候仙音”，橫批大大三個字“入門香”。每一個雅間的門口也掛著不同的對聯，諸如“人去茶不冷，客回酒飄香”，諸如“酒香十里無價春，人醉三杯不老秋”。

平日里酒客人來人往，往往幾日前雅間就沒了座位。

二樓的散廳是特別為散客準備的，當然，一些訂不到一樓雅間的客人，也有上二樓尋一處清凈的。散廳桌椅隨意放置，卻都是上好的紅木，雕刻精美，式樣統一，蓄了一層古意。

散廳是一個四面沒有墻壁只有屋頂類似涼亭的存在。四根巨大的柱子，每根都有兩人粗細。上面雕了花鳥，刻了一幅幅對聯，也是別具一番風情。

聽說柱子上的對聯是長胡子寫的，一謂“春秋又春秋，何處是故鄉？”，一謂“滄桑去滄桑，貪杯飲佳釀！”。

還有一聯寫：“翹首仰仙蹤，白也仙，林也仙，蘇也仙，我今買醉湖山里，非仙也仙”，剩下一聯書：“及時行樂地，春亦樂，夏亦樂，秋亦樂，冬來尋詩風雪中，不樂亦樂”。人們不知道“白也仙，林也仙，蘇也仙”，只覺得這一聯意境出塵，刻在朝海的兩根柱子上，是再合適沒有了。

長胡子是這里的常客。

長胡子教書不收錢，所以長胡子喝酒也從不掏錢。

酒匠田水井甚至給長胡子專門留了一個靠圍欄的位置，坐在那里，能看到綠淵外很遠的海面。

長胡子酒量好，八兩醉喝到九量以上才會有點飄。往往喝多了，就在酒館里住下來，由酒匠田扶進后面的屋子，一睡到第二天。

長胡子醒來后，會四處打量，然后似嗔似怒地怪怨自己幾句，匆匆趕回學堂生火，拉二胡。

田水井的酒窖在屋后面的一個小院里。說是小院，其實很大。

豬蹄膀專門讓田水井用籬笆圍出一片地方，足足有幾畝地大小。

籬笆院里春意暖。田水井造了酒窖，植了良田，順便還挖了幾個特制的溝渠。溝渠里都是淡水，渠底抹了一層酒曲，潤養了幾年后，田水井將祖傳的好曲放了進去，于是養成了一片巨大的酒田。

長胡子給田水井設計了一個巨大的水車，圓圓的，高高的，加了幾根空竹，竟是讓酒田里的酒能順溜溜地流淌到酒缸里。

田水井最好的酒，是在籬笆墻里距離水車還有一截的一處地下酒坊。

傳聞那里面的酒曲，是田水井最早的祖先留下的。至于有多少年了，誰也不知道。

豬蹄膀曾經進去看過一次，出來后魂不守舍說：“好大的酒蟲。”

那酒水太珍貴，田水井自己都舍不得喝。

幾年前田水井嫁大女兒，為了圖喜慶，讓酒妞拿了二兩去請長胡子拉琴。剩下的，即便豬蹄膀每次過來要酒，拗上幾個時辰，也舍不得拿出一絲半兩。有時候實在拗不過的，才會慢吞吞倒出半兩。

這酒，主要是給家里老人喝的。當然，田水井不知道的是，紅葉喝的，也是這個酒，而且，不比別人喝的少。

紅葉能喝酒，愛喝酒。這全是豬蹄膀的功勞。

豬蹄膀三頓不離酒。每次紅葉留宿在二愣家里，都要被豬蹄膀拉住喝酒。

豬蹄膀對紅青影是沒辦法的，但是對紅葉，他自信在他的教導下，紅葉的身上遲早會有他豪放的影子。

次數多了，紅葉的酒量也上來了，現釀的八兩醉，十歲的紅葉就能喝半斤不醉。

這兩年紅葉留宿的時候少了，但每隔一段時候，豬蹄膀就會打發二愣去叫紅葉過來喝酒，幾乎每次三人都要喝到酩酊大醉。慢慢地，紅葉的酒量比十歲那年，進步的，可不是一點半點。

有一次三人晚上喝多了酒，第二天早上豬蹄膀還要喝。紅葉拗不過，又喝了幾口，結果到了課堂上就呼呼大睡起來。長胡子當時沒說什么，放學后直接跟著二愣去找豬蹄膀，見了面也不多說，直接說喝酒。兩個人喝到半夜，豬蹄膀實在喝不下去了，長胡子不依。最后兩個人都喝到吐了又吐，豬蹄膀連連告饒，長胡子說，以后想喝酒，就找我長胡子。不要找紅葉，紅葉還要念書。

豬蹄膀從那以后就極少叫紅葉喝酒了。

豬蹄膀不叫了，酒妞卻知道了紅葉能喝酒的事。

酒妞常偷一些陳年的好酒帶給紅葉喝。紅葉也不客氣，在他眼里，這個嘴唇紅得特別厲害的小姑娘，拿來的酒也比豬蹄膀家的要好許多。

酒妞每次都是偷偷帶酒出來，這么久以來從沒被酒匠田發現過。她帶的酒也只給紅葉喝，即使是和紅葉形影不離的二愣，也只有望著那酒興嘆的份兒。

有一次二愣問酒妞：妞，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大哥幫你？

酒妞搖搖頭。

二愣又問：那你為什么給我大哥帶酒喝？

酒妞想一想，還是沒回答這個問題。

二愣又問：能不能給我也帶一點出來，或者，你帶給大哥的，也讓我嘗一嘗啊？

酒妞果斷地搖搖頭。

二愣繼續問：妞，你是不是喜歡我大哥？

酒妞不說話。

二愣氣道：你不會是想做我嫂子吧？

酒妞瞪他一眼，臉紅道：咋滴，我就是想，你要咋？

二愣被酒妞一瞪，瞬間就沒了脾氣。

田酒匠膝下只有這兩個女兒，大女兒出嫁了，身邊只有酒妞一個丫頭。酒妞懂事早，常幫著家里干這干那，卻從來不像別人家孩子一樣好動搗亂。這就讓田酒匠對酒妞的疼愛更甚大女兒幾分。

酒妞十歲，小女孩的個頭本就要比同齡的男孩高一點，而酒妞的身高，幾乎趕上了十二歲的紅葉。

酒妞漂亮，這是整個綠淵都出了名的。有人說酒匠田家的酒養閨女，兩個女孩都跟水一樣的水靈，尤其是酒妞這丫頭，一張瓜子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一個小巧的鼻子，還有一張紅的滴水的小嘴。

酒妞梳羊角辮，辮尾剛剛到了兩肩。頭發從中疏開，油亮油亮。

酒妞姐姐出嫁的時候，家里準備了很久很久。嫁妝里很多好看的刺繡都是家里人和鄰里一起動手縫制的。酒妞心靈手巧，那時候起就跟著大人學習手繪，然后一次次嘗試著用針線繡制。

姐姐出嫁時一些好看的手繪底子都被酒妞偷偷藏了起來，放在了自己小箱子的最底下。每每夜深人靜的時候，酒妞會就著昏黃的燈光，一針一針，縫制自己想要的色彩。

九月的綠淵，氣溫有點熱。

紅葉帶著二愣在小樹林里四處找鳥窩。

繞了半天終于找到了十幾顆鳥蛋，用水洗洗，拿在陽光下照照，如果里面清澈透明，就說明肯定沒有孵化小鳥。

兩個人找一處安靜的地方，四處撿些枯樹枝，迅速搭起一個簡單的小灶來。

紅葉把經常用的小盆拿出來，裝了清水，穩穩放在灶上。然后一邊點火，一邊用嘴輕輕吹動，將這樹枝燃得格外熱烈。

這時二愣也把從家里帶來的熟肉放在地上，兩個人席地而坐，靜靜等候鍋里水開。

酒妞不知道從哪緩緩走了過來。看到紅葉和二愣的樣子，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紅葉扭頭看見酒妞：“妞，去取點酒來，算你一份！”

酒妞不說話，轉頭就走。

二愣支吾一句：“多帶點啊！”

酒妞白他一眼。

不大工夫，酒妞就帶了上好的酒來，三個人圍坐在小灶邊上，靜靜等水燒開。

不知道過了多久，鳥蛋全吃完了，熟肉也都進了肚子，只剩下一點酒，還在酒妞的身后悄悄放著。

紅葉舒服地打個飽嗝，跟二愣四平八穩躺在地上。

酒妞看著紅葉舒服的樣子，嘴角就緩緩揚了起來。

“來，妞，躺這兒來！”紅葉指著自己身邊說。

酒妞不說話，慢慢挪過去，輕輕躺在了一邊。

紅葉伸手摸了摸酒妞的嘴唇，滿嘴酒氣道：“乖乖，怎么這么紅？”

酒妞臉紅了，頭卻不自覺往里靠了靠。

九月的綠淵氣候多變，剛才還是晴空萬里，一會就下起雨來。

紅葉帶著二愣酒妞慢慢爬起來，順著小道躲到了不遠處的一片水田里。

絲雨不絕，清涼而舒爽。水田里，是一望無際的荷葉。

一只巨大的荷葉下，蹲著紅葉三個。

紅葉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給酒妞披上，酒妞也不決絕，緩緩往他身邊靠了靠。

還有酒么？紅葉問。

“有一點。”

紅葉突然仰面朝天，將嘴巴張開道：往我嘴里滴！

酒妞臉紅，手上卻沒猶豫。從背后拿出酒瓶子，慢慢拿到紅葉嘴巴的上方，緩緩放低一些，慢慢把瓶口傾斜。

一滴，兩滴……

“沒有了？”

“沒了！”

“五滴？”

“嗯。”

紅葉緩緩蹲直了。

酒妞臉紅，低頭，不說話。

不多時，酒妞緩緩抬起頭，會說話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著紅葉道：“是五滴，五滴半……”

“還差半個？”

“嗯！”

……

二愣蹲在邊上，對他來說，今天酒妞帶來的酒，真的是太甜了。

這綠淵的天氣，啥時候，都讓人說不出的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