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名叫郭淮雨,他的女兒叫郭詩晴。
父女倆這次乘船出海,一是要去一處新開發的島嶼度假,二是去參加國畫界組織的水墨丹青大賽。
去參加大賽是主,觀光島嶼只是順路而為。
水墨丹青大賽,被譽為是國畫界最隆重的賽事,每三年一次,匯聚了國際國內頂級的國畫大師,吸引著無數熱衷國畫藝術的人們的眼球。而國內幾乎所有的國畫大師都曾經在這項賽事里翻云覆雨,名噪一時。
郭淮雨是一位國畫界享譽盛名的人物,在國畫藝術里,以擅長山水畫著名。這個人從小就頂著少年天才的光環,從六歲起就聞名國內,十五歲時入國家書畫學院深造,十六歲參加水墨丹青大賽,在大賽上以作品《鐵山》奪得了國畫魁首,同時以書法《豈聞樂哉》奪得了書法魁首。郭淮雨的畫,骨架嶙峋,錚錚鐵骨。郭淮雨的書法,筆走龍蛇,生風帶雨。
郭詩晴延承了其父在書畫上的天賦,雖然年近十五歲,對于書畫方面的見解和認知,已經到達了大師級水準。
郭淮雨帶著郭詩晴去參加水墨丹青大賽,為的是能在賽場一舉奪魁,從而能有一個好的成績進入國家書畫學院繼續深造。
雖然對他們而言,國家書畫學院其實早就拋出了特招的橄欖枝,但是像郭詩晴這樣的女孩子,她打小就養成了極其自傲的性格。在她的眼中,國家書畫學院的考取自己勢在必得。而書畫學院的提前特招,就讓她心里產生出一些逆反心理。
郭詩晴準備了很久,參加畫展的作品是一副山水畫。那是當初郭淮雨帶著她游歷千山后,在桂林陽朔的一間普通民居里的即興創作。那幅畫匯聚了天下名山的各色風采,攬千山于畫,獨秀一枝,卻又凌然畫外。郭淮雨很滿意這副畫作,并親自提名為:千山一渺!
郭詩晴參加書法展的作品是一副清代左宗棠的對聯:“山高水長中有神悟,風朝雨夕我思故人”。郭詩晴沿用了郭淮雨的筆法,行草相間,洋洋灑灑,將這一副對聯做成一副山水畫作。
可惜的是,這兩幅作品都被颶風卷進了海里。即便打撈起來,也肯定被海水浸毀了。
郭詩晴對此心疼不已。然而更令她糾結的是,這個新來乍到的地方,竟然找不到回去的出路。
郭淮雨父女就住在了村里的學堂里。長胡子見他們的裝扮,也沒有多說,給他們收拾出一間屋子,告訴他們暫時先住下。然后就去找豬蹄膀想辦法。
這樣一住就是半個月,半個月后,還是沒有任何辦法。
長胡子跟他們說,這個小島的地理位置很特殊,周圍一年四季都是霧氣,你們先安靜住下來,畢竟村里這許多年和外界都沒有聯系了,大家再繼續給你們想想辦法。
郭淮雨父女心里著急,因為水墨丹青大賽的日期只剩下半個月了。如果半個月內趕不到參賽地,他們的資格就會被自動取消。
這樣的大賽,三年才舉辦一次!而這一屆大賽對于他們本身的意義卻更加重要。
郭淮雨于是將水墨丹青大賽的事情告訴了長胡子。長胡子眼睛似乎一亮,上下打量幾眼,轉而搖頭道:“我們盡力吧。”說完就走出了屋子。
此后幾天,長胡子天天去找豬蹄膀,說是去探討出海找路的事情。而學生們的功課就由閑下來的郭淮雨替課。郭淮雨一來有求于人,二來閑著也是閑著,三來看到這群孩子里還有當初救自己的幾個,當下滿心愉悅地開始了他在綠淵的第一堂授課。
郭詩晴也端坐在教室里,對于這個不分年級不分年齡的班級來說,十五歲的郭詩晴,并不算最大的。綠淵人平時事情少,所以閑下來的時候,有些十八九的孩子也在這里聽課。
郭詩晴座位的一邊是酒妞,另一邊就是二愣。
對于二愣來說,那天郭詩晴踏煙海上來,站在巨大的水鳥身上的模樣估計一輩子都抹不去了。
一輪明月,寒煙彌漫,那女孩就那樣緩緩而來……
郭詩晴和酒妞一起玩過幾次,彼此之間相談甚歡。小女孩子,沒有多少心思,聊著聊著就聊成了閨蜜。郭詩晴幾次都住在酒妞的家里,兩個小姑娘一談就談到了天亮。
郭詩晴告訴酒妞一些外面的事情,外面的建筑,外面的文化,外面的花花草草,甚至蟲魚鳥獸,山河錦繡。酒妞每次都靜靜地聽著,卻每次都一言不發。郭詩晴又告訴酒妞自己的父親如何如何厲害,聞名海內外,是中外有名的國畫大師。酒妞想起紅葉也喜歡畫畫,于是問:什么是國畫,就是畫畫兒么?郭詩晴說是。于是酒妞心里想,這個世界上,只有紅葉的畫才是最好的。
郭詩晴見酒妞沉浸在想象里,以為被自己天花亂墜的描述勾起了無邊的想象甚至是崇拜敬仰,當下大咧咧告訴酒妞她這次要去參加的水墨丹青大賽。酒妞看一眼郭詩晴,神情平靜至極。
“妞,姐姐我也很厲害的,要是出去了,你一定要跟姐姐一起去參加水墨丹青大賽,到時候,讓你看看姐姐的作品。”
“我,我就不去了……”
“呵呵,為什么啊,你總待在這個地方有意思啊?”
“嗯。”
“你這傻丫頭,這地方偶爾來旅游下還差不多,一直住下去會膩的!”
“我不膩,紅葉哥也不膩。”
“哦?感情你是在意那個小子啊,哪天姐姐讓他也一起去!”
“不要,紅葉哥不會出去的。”
“為什么?”
……
郭詩晴常常鼓動酒妞跟自己一起出去,每次說到最后,都以這樣的沉默結束。
酒妞家里新釀了一種適合女孩子喝的甜酒,郭詩晴喝過一次就徹底喜歡了這種酒。每次酒妞都給她帶幾瓶過去,沒幾天,就全喝完了。
這種甜酒酒精度幾乎沒有,喝在嘴里,跟飲料差不多,卻比飲料多了一些味道。郭詩晴就喜歡這樣的飲料,喝了以后,從喉嚨到胃里,都有一種舒服的感覺。
郭淮雨教書,不教算術,不教詩書,只教書畫。
事實上,郭淮雨擅長的,也只有書畫。
綠淵里沒有畫筆,郭淮雨就用白色的類似粉筆的石塊在裝扮成黑板模樣的墻上簡簡單單地勾勒起來。
盡管郭淮雨擅長山水,但是他在國畫上的造詣,早使他對于人物花鳥之類也有了深刻的認識。此時站在講臺上,郭淮雨還是很得心應手的。
不過片刻,在學生們的注目下,一個滑稽的人物就畫好了。郭淮雨再慢慢講解創作的靈感,作畫的技巧,以及用筆中應該注意到的問題。對他來說,這片神秘的類似桃花源的土地,讓自己的身心有一種落葉歸根的安靜。
紅葉也坐在下面,依舊是最后面的座位,細致地看著郭淮雨畫在黑板上的簡筆畫。長胡子教給他很多東西,所以郭淮雨的課聽起來并不費勁。反倒是覺得有些地方,郭淮雨的講解沒有長胡子的精辟,有的地方郭淮雨的闡述不像長胡子的闡述更深入骨髓。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郭淮雨和郭詩晴心里想著水墨丹青大賽的事情,一天天著急不已。而長胡子每天照樣早出晚歸,以想辦法的名義和豬蹄膀喝到半夜才酩酊而歸。二愣每天都坐在郭詩晴的旁邊靜靜看著這個印象里如仙如畫的女孩,想起那一夜的綠淵海邊,那一片明亮的月光中出塵的仙子。
紅葉聽了幾節課以后就又開始逃課了。大鳥的暴露引來了很多人的追問,于是紅葉有時候干脆就將大鳥帶回家里,在院子里給大鳥蓋了一處小間,弄了幾個池子,沒事就騎著大鳥出去轉一圈。
紅葉用油布將畫紙包裹起來,騎著大鳥到紅葉山的山底,坐在純靜的紅色洞府里,安靜地畫著自己眼中的世界。
郭淮雨沒有過問紅葉的事情,在他眼里,待在這個地方的人們,對于外圍知識即使接受的再好,多半也會荒廢在綠淵里。綠淵是一處桃源,但是,綠淵沒有歷史。因此即使紅葉喜歡畫畫兒又能怎么樣呢?即使他畫技出眾又能怎么樣呢?短短半個月的認識,郭淮雨對這里有了一個簡單的認識,但一條不可顛覆的道理卻十分堅定地出現在他的認識里,這里的人們不喜歡外面的世界,他們甚至排斥一切外面的事物。
這從一開始人們對他的冷淡就能看出來,要不是長胡子在村里極有威望,要不是豬蹄膀對他另眼相看,他能否留在這里都是問題。
眼看著水墨丹青大賽逐漸臨近了,長胡子依舊每天喝到很晚才回來。郭淮雨不好意思半夜去打擾本已喝得醉洶洶的長胡子,所以每次都強忍著心里的沖動漸漸睡去。這一天他剛剛睡去,朦朧中聽得院子里突然響起一聲二胡的聲音。睡意被忽然驚去的郭淮雨披衣坐起,輕輕撥開窗戶上的風口,他看到月光下寧靜的院子里,一個長胡子的老人坐在一棵歪脖子槐樹下。月光也寧靜到了極處,溫柔地播灑在老人的面孔上。在那張彷如飽經滄桑卻又祥和到不可思議的面孔上,有一種震人心魄的安靜。
他的二胡拉地十分緩慢,二胡的琴音也十分安靜,以致于熟睡中的郭詩晴睡得越來越沉。但他的琴音里蘊含的滄桑世故卻讓窗戶里安靜端坐的郭淮雨深受感染。這是怎樣的一位老人啊,光看他那長長的花白的胡子,就不知道經歷了多少世事浮沉。誰說綠淵里沒有歷史,這老人的故事就足夠寫厚厚的一本!
郭淮雨輕輕到了外間,月光照進來,不偏不倚地照在墻上的門簾上。門簾上一雙模糊的鴛鴦在月光下卻分外明顯。郭淮雨心奇,掀起門簾緩緩步入書房。一進門,就看到月光中墻上掛著的一幅字:“心安處,有故鄉!”
只一眼,他的眼神便再也離不開那六個字了。那是一種他從沒見過的字體,筆畫間的銜接圓轉如意,卻又蒼勁有力。短短的六個字,仿佛講出了一個人六十年的故事。
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村里都說,綠淵里,故事最多的就是他。
郭淮雨緩緩踱到近前,那肅靜的紙張上,墨跡淡淡的香味依然留存。“心安處,有故鄉”,這簡簡單單的六個字蘊含了多么豐富的故事,這難道不是說他也是一個外來人?這難道不是說他在這里找到了讓他心安的東西?或者說,因為到了這里,他的心才終于得到了安靜?
郭淮雨的心噔一下沉重起來。
月光下,那一捋白色的胡子在微風中輕輕飄動,承載了歲月里沉甸甸的故事。
此夜長,難寐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