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淮雨作畫，首推山水，再看花鳥，最后才是人物。

郭淮雨畫中的山水筆鋒遒勁，水墨有形，做到了直行如尺，曲行如弓。

郭詩晴的山水得到了郭淮雨真傳，但對于作畫這樣的藝術，有人教授固然重要，自身領悟更不可少。別人教授你的是技巧手法，但畫中的靈魂卻是教不來的。

郭詩晴早期的山水畫作，骨架有，但總脫不了秀氣俊逸，少了許多豪氣。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她的發揮，所以作畫時小山小水可以常有，但大山大水就極其少見。然而經歷過這年的賽舟會，郭詩晴的畫里每每山水都帶上了一絲蒼茫縹緲，使人一看那畫，就置身其中，渾如山不是山，水不是水，轉而細看時發現山便是水，水又像山。這種境界很微妙，用郭淮雨的話說，現在的郭詩晴，才真正地開始接觸到了國畫的精髓。

郭詩晴開始喜歡上了紅葉家的石臺，因為那里可以近觀紅葉一面。西臨紅葉，感受著微風拂面，紅葉飄零，能真正領悟山水帶給人的觸覺。

郭淮雨說，有一種境界，叫天人合一。哪一天郭詩晴真正進入到這種境界，哪一天她的畫作將會發生完全的蛻變。

郭詩晴作畫，旁邊一般守著二愣。不過有時候酒妞也會守在一旁，這多半是因為郭詩晴將她拉來的。直到有一天，郭淮雨將那個站在門口，緊張兮兮的李小唐帶到郭詩晴的旁邊，從那以后，李小唐就成了二愣以外郭詩晴最忠實的擁躉。

綠淵里的孩子不是很喜歡讀書，但出于尊師重教，很多孩子都會堅持下來。當然也有人例外，一個是以前的李小唐，由于李府同的關系，李小唐基本上就沒怎么進過私塾。他識的字大部分都是他母親親自教授的。從這里也能看出那個女人的賢惠其實并沒有因為李府同而帶上絲毫扭曲。另外一個，就是紅葉了。紅葉不是不喜歡讀書，而是不喜歡被約束。如果一堂課沒有新鮮感，他寧愿一個人四處溜達，也不愿意坐在教室里睡覺。當然，往往二愣都會跟在他身邊的。

郭淮雨教給李小唐一些技巧，說了一些用筆用墨的不同。李小唐天資聰穎，一學就會，這讓郭淮雨稍微有些見獵心喜。于是他直接將李小唐帶到郭詩晴身邊，讓他跟著郭詩晴四處寫生，以山水為眼見，筆下才能生出錦繡。

郭詩晴原本很反感李小唐，畢竟，綠淵里的事情李府同是最大的禍首。綠淵里的孩子都不喜歡李小唐，一是因為李小唐以前嬌生慣養，侍寵欺人，做了許多讓人唾罵的事情，二則因為綠淵李家帶給綠淵的許多印象，都脫離不了根深蒂固的占有欲望和心狠手辣的強權手段。

只是郭淮雨親自將李小唐送過來，郭詩晴卻也不能說什么。幾日下來，李小唐表現得溫文爾雅，完全沒了以前的樣子。許多作畫中的疑問他都虛心向郭詩晴請教，對待郭詩晴就如同對待郭淮雨一樣尊敬。

細細看的時候，李小唐是比二愣更有看頭的。

李府同當初被譽為綠淵年輕一代的俊俏人物，李小唐的母親也是綠淵里名動一時的美艷姑娘，李小唐繼承了李府同的輪廓，又兼具了他母親的溫純，看上去著實是個美男子一般的人物。

這樣一個俊朗的孩子，如果再貫注上一雙純潔明媚的眼睛，郭詩晴即使再厭惡，也不好意思說出口，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李小唐每次求教時候，都是一副溫厚到極致的謙虛神態。

郭詩晴不好意思說什么，二愣卻是恨極了李小唐。

原本屬于兩人的世界，被李小唐的出現徹底打亂了。即便是二愣向郭詩晴學習英語數學這些東西的時候，李小唐也寸步不離地跟在后面，專心致志聽郭詩晴講解這些對他原本就是陌生的東西。

二愣會瞪他，狠狠地瞪，但是李小唐那雙似乎無比純潔的眼睛往往就忽視了二愣的存在，這讓二愣有氣撒不出，憋得難受。他甚至看的出李小唐看郭詩晴時眉目里暗含的情素，雖然說十二歲的二愣尚且不是很懂什么是男女感情。

郭詩晴畫胖子水鳥，二愣和李小唐一前一后跟近左右。

二愣見了胖子水鳥恨不得跑上去親熱一番。他知道要不是胖子水鳥，這一次的賽舟會結局如何還真難說。

李小唐默默注視著眼前巨大的水鳥一動不動。其實從他得知紅葉擁有這樣一只水鳥的時候，他就無數次想方設法要從紅葉手里搶奪水鳥。可惜的是，這水鳥的眼里只認紅葉，對于別人，靠的近點都會立即跑開。

沒人注意到他眼里隱現出的一絲狂熱和陰狠，手指微微攥起，身形也有些顫抖。當郭詩晴回頭看他的時候，那雙眼睛忽然又變得古井不波起來，平靜的神色讓人覺得他從來都是這樣淡定從容。

郭詩晴構思，布局，然后不輕不重地落下一筆。

李小唐站在身后默不作聲，細細觀察著郭詩晴筆走龍蛇中的真實含義。

不多時，胖子水鳥的輪廓已經出來了，只是因為它一直晃動著碩大的屁股，所以郭詩晴在用筆的時候總有些猶豫。不過總體來說，胖子的骨架還是出來了。

二愣看著郭詩晴作畫一動不動，他不會作畫，自認學了也是學不會。在他看來，作畫拉二胡這樣的事情，還是紅葉作起來比較合適。

李小唐卻看得很認真。郭淮雨說，一副畫作的靈魂都在真實的生活中，細致入微的觀察才是一個畫家不可或缺的基本技巧。郭詩晴的境界很接近畫作的精髓，李小唐看著郭詩晴作畫，會很自然學到畫中含著的意味。

不多時郭詩晴筆下的水鳥已經別具規模，胖子水鳥耐著性子熬了一刻鐘不動。等到郭詩晴收筆的時候，胖子慢悠悠跑過來，遠遠瞄了一眼，見那畫上的自己胖到了極致，一氣之下沖著郭詩晴一陣鳴叫，轉頭悻悻然走開。

二愣張牙舞爪嚇唬一頓，引得郭詩晴銀鈴巧笑。

李小唐卻是不說，看著郭詩晴的畫作靜靜臨摹起來。他手指纖細，白皙中透著一種女人才有的嬌媚。但是筆鋒卻是極有力，往往在落筆的時候更容易把握筆鋒的走向。

郭詩晴看著李小唐臨摹自己畫中的大鳥，偶爾伸手指點一二。

二愣瞅著無趣，干脆扭過頭看著遠處的大鳥站在石臺邊緣處張開雙翅，做飛翔狀扇來扇去的憨樣，心里頓時覺得一陣搞笑。

李小唐臨摹地很慢，很細致。每一筆的走勢幾乎都要觀察幾分鐘才緩緩落筆，往往落筆之后就不再更改，但是效果卻能恰到好處。

郭詩晴微微頷首，對于這樣一個悟性極高的人，如果不是先入為主的概念，她實在沒理由討厭。

良久后，李小唐緩緩放下畫筆。郭詩晴很驚奇一個長時間站立緊張臨摹雙手不斷臨空的十二歲少年在完成這樣一幅畫作的時候竟然能一點細汗都不出，這完全不像自己當初臨摹父親的畫作時那么費勁用力。

是天賦么？轉而郭詩晴將目光轉向了李小唐的畫紙。畫紙上，一只形態幾乎和自己畫作中一樣的水鳥栩栩如生。

“嗯，不錯，你學得挺快。”郭詩晴點頭贊許道：“唯一不足的是你在期初布局上空間的處理不夠，看上去有點縮小了的意思，限制了筆鋒的流轉。”

李小唐微微一笑，道：“是郭姐姐教的好。”

郭詩晴并沒有因為這一句姐姐而多看他一眼，而是瞅著他的畫紙道：“來，我給你改動下。”

李小唐受寵若驚，忙伸手將畫紙遞過去。出手的時候手指一個遲疑，貌似不經意間和郭詩晴的手指輕輕一碰。

“哧。”郭詩晴慌忙撤回手：“你，你的手怎么這么冷？”

二愣聽到郭詩晴的聲音連忙轉頭，看到郭詩晴的樣子后認真地抓過郭詩晴的小手仔細研究起來。郭詩晴低頭紅臉，并沒有抽回二愣抓住的手，只是臉上多了一抹嬌羞。

李小唐看在眼里，眼神里微不察覺地閃過一絲不悅，彎腰撿起落地的畫紙笑容依舊道：“可能是時間長了吧，有點冷。”

郭詩晴想了想，也認可了這樣一個理由。伸手接過李小唐的畫紙，用筆在上面改動了幾下。

“謝謝師姐賜教。”李小唐微微道。

“呵呵，不客氣，你好好練習吧，你天賦不錯。”郭詩晴抽回二愣抓著的手道。

“嗯，我會努力的。”李小唐道。

“好了，今天就畫到這里吧，我們去二愣家吃飯，你去不去？”

“我……”李小唐遲疑一下。

“算了，你不記得了，等以后你跟我們熟悉了再說吧。”說完郭詩晴跟著二愣就去了豬蹄膀家吃飯。兩個人從西邊走向東邊，一路上二愣跑前跑后，像個小丑，又像個討好媳婦的新郎，蹦蹦跳跳。

李小唐看著兩人走遠的背影，眼神里顯出一絲陰柔。等到郭詩晴的背影消失在視線里，他手中的畫紙已經被他攥成一團紙球。轉身看了眼不遠處依然作勢欲飛卻飛不起來的大鳥，心里一動就直直走過去。

胖子水鳥看到李小唐走過來，緩緩轉身朝他鳴叫幾聲。

李小唐毫不掩飾眼中的殺氣，一只白皙手掌緩緩舉起，變掌為刀，鋒芒斗露。

胖子水鳥仿佛受到驚嚇，脖子一縮，兩腳一邁就跑回了紅青影院中的小窩。鉆進窩里的胖子伸出一個巨大的禿頭看著李小唐猶豫不前，忽而之間神情竟是有些幸災樂禍似的悠然晃動起來。

李小唐狠狠盯了眼胖子水鳥，看到紅青影從屋里走出來，豎起的手刀緩緩放下，朝著山北的方向慢慢走去。他身背畫架，步履輕盈，身上多了一絲寒意，卻怎么看都沒了以前的跋扈。

紅青影望著這樣一個背影緩緩走去，心頭卻莫名生出一絲絲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