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有一種小東西,叫蜉蝣。它的稚蟲期,可達數(shù)月至一年以上,要蛻皮二十至二十四次,多的可以達到四十多次,才后才能變成亞成蟲,二十四小時后才能蛻皮成為成蟲。最終變?yōu)槌上x的蜉蝣,生命卻只有短短數(shù)小時至數(shù)天。
徐方潔就像蜉蝣,讓自己一次次蛻變,一次次變形,到最后成熟的時候,生命又如蜉蝣一般短暫。她的生命,就像秋風中的樹葉,輕輕一吹便飄飛下來,離開枝頭再也無法延續(xù)一夏的生命。
她日益憔悴下去,一天比一天瘦,已經(jīng)完全脫了形,原來一百二十多斤的體重,現(xiàn)在只剩下了七十多斤。軒軒經(jīng)常看著母親流淚,每到這個時候,家里每個人都不說話,雖然每個人都有很多話要說,可生怕一說話,她的生命便會消失。
方大正還在接受調(diào)查,工作似乎也少了一些,經(jīng)常在家里陪徐方潔。縣里的主官們知道他家里的事,也不向他提過份的要求。對社會要講奉獻,這是應(yīng)該的,因為他是領(lǐng)導(dǎo)干部;對家庭也要講奉獻,他是這個家庭的主心骨。
“媽,今天你回家去一趟吧,看看我爹。”徐方潔看起來似乎精神不錯,一早就張羅著起來坐到沙發(fā)上看電視。母親在這兒已經(jīng)守了兩個多月了,父親和弟弟來過不知多少回了。看著母親也跟著她一天天瘦下來,徐方潔心里很難過。正好方大正在家,讓她回家一次,權(quán)當是散散心吧。
岳母似乎不太愿意,她一刻也不想離開,只想跟女兒多呆一會兒。徐方潔堅持,她只好答應(yīng)下來。方大正想去送她,又不放心徐方潔一個人在家,“媽,你打車走吧,也不要等公共汽車了。”徐方潔掏出兩百塊錢來放到母親手里。
“不用,我這兒有錢。我走了。”岳母真怕自己又掉下淚來。這些天,她的眼淚如果盛起來的話,恐怕得有一桶了吧。她都難以至信,怎么會有那么的眼淚。
岳母走了,下樓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大正,你把申晴叫來吧,我想跟她聊會兒。”
“什,什么?”徐方潔的這個提議,差點把方大正嚇個大跟頭。
“把申晴叫來。我想見見她。”徐方潔又重復(fù)了一遍。
“還是別叫了吧,我叫了她也不一定能來。再說了,這個時候叫她來,人家會說三道四的。”
“說什么三道什么四?告訴我她的號碼,我打電話給她,不用你說。”徐方潔有些生氣地說。
“方潔,別叫她了。你總得考慮人家許一諾的感受吧!”抬出來了許一諾,徐方潔可能會收回成命。
“那就讓許一諾一起來,咱們是該好好聊聊了。有些話我不想帶到棺材里,那樣我會不安的。叫她來吧,一個將死之人,我都不在乎,你們還在乎什么呢?放心吧,我也不想吵,也不想罵,只想跟她聊聊。”
方大正無奈地看著徐方潔,想阻止還沒有合適的理由,猶豫再三,還是把申晴的手機撥了出去。這個號碼他已經(jīng)熟記于心了,根本不用存到手機上。徐方潔挑了一下眼皮,“看來,你對她還真是上心,手機號都能記得這么清楚。你記得我的手機號嗎?”
“當然記得。別酸了,時間長了,醋也會揮發(fā),沒有酸味兒了。”徐方潔笑笑,沒有搭話兒。
電話接通了,好一會兒才有個女聲接了起來,只是簡單的一個字—喂。
“申晴是吧?”很顯然,那頭的申晴顯得非常意外,聲音中出現(xiàn)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哦,您哪位?”
“我是徐方潔,方大正的妻子。”電話那頭一陣沉默。“先不要掛電話,我有個不情之請,如果許一諾在的話,也讓許一諾聽一下,把外放打開吧。”
“記住我家的地址,我想請你來一趟。請不要拒絕我,想必你也知道我的病情,我已經(jīng)沒有多長時間活在這個世界上了。對一個將死之人,你應(yīng)該不會拒絕吧。如果一諾兄弟不放心,可以跟過來。”徐方潔的話淡淡的,就像白開水的味道。
又是一陣沉默,他們可能在商量怎么辦吧,徐方潔猜想。她知道,她一定會來的。從方大正的字里行間,她知道申晴這個女人不太會拒絕人,對于她這樣一個不久于人世的人,申晴怎么會拒絕!
“嗯,好吧,什么時候?”申晴真的答應(yīng)了下來,徐方潔緊繃的皮膚一下子松馳下來。
“現(xiàn)在吧,你也知道,我是活一天少兩個半日了。”放下電話,一臉笑意地看著方大正,“大正,這就是我的第二個心愿,想見見申晴,和她談?wù)劊纯词鞘裁醋屗炎约旱拿暋s譽都獻到了你這里。”
方大正不敢說話,也不能說話,一切任由徐方潔掌控。
一個半小時以后,傳來了敲門聲。方大正兩眼盯著門,一會兒又轉(zhuǎn)過頭來看了看徐方潔,敲門聲再次響起來,徐方潔朝著門的方向一努嘴兒,方大正會意,只好站起來去開門。
門外站著申晴,穿著一件很普通的牛仔褲,一件紅色的上衣,看上去充滿活力。
“是申晴吧,趕緊進來。大正,你也真是的,讓妹子站在那兒,多冷啊?”徐方潔啞著嗓子道。
方大正急忙接過申晴手中的水果,有些尷尬地把申晴讓進了屋里。這是申晴第一次走進方大正和徐方潔的家,以前不是沒有機會,只不過申晴不想上來。她怕自己嫉妒,怕自己受不了這家的氣氛。可是,現(xiàn)在這個家里,完全沒有她想像中那么溫馨,到處彌散著死亡的氣息。
沙發(fā)上窩坐著的徐方潔,一點也沒有了當年的樣子。申晴張了張嘴,最終沒有說出什么,只是按照方大正的指引,坐到了沙發(fā)的側(cè)角,以方便徐方潔看到她。
“大正,去倒杯水。客人來了,也不知道倒杯水。真是的。”徐方潔蒼白著臉,努力坐了起來,先是喘息了一陣。“不好意思,妹子,讓你見笑了。我就要死了,在死之前,我就是想見見你。因為你是個第三者!”前面的話很好,可后面一句,如一記重錘,砸得申晴差點上不來這口氣。她這是怎么了,怎么同情心泛濫,跑到這里自取其辱!
“方潔!”
“你不用叫我!我跟申晴妹子說話呢。”徐方潔的眼睛里冒著火,一點一點地,申晴覺得自己快要燒起來了。
“對不起,我想我還是走吧。”申晴把水杯放到了茶幾上,站起來想走。這種情況下,她再坐在這里,不就成了二百五了嗎。
“你不用急著逃避,我已經(jīng)成了廢人,不會對你怎么樣的。”徐方潔冷冷地說。“有人告訴我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賤則無敵’,我總是不相信,誰愿意那么自輕自賤呢。今天在你這個第三者身上,我已經(jīng)看到了,這句話就是真理。”
方大正真的很后悔,為什么要聽徐方潔的話,讓申晴過來受辱呢。申晴也是,這種情況下怎么就答應(yīng)過來了呢!方大正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他覺得自己就像個傻瓜,搬著一塊大石頭,一會兒想放這兒,一會兒想放兒,終于放不下來,抱著大石頭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嫂子,您別這么說,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人。”申晴試圖解釋。
“第一,別叫我嫂子。他不是你哥,自然嫂子也不成立;第二,我的想像中,你就是這樣的人。我跟他結(jié)婚的時候,他對家庭是忠誠的,我從沒想到我們的生活中會出現(xiàn)第三者……”
“我兒子說,我生病是因為他爸爸,他背叛了家庭,背叛了妻子。他的想法有些偏激,畢竟是小孩子。我覺得我丟的這條命,至少有一半是被你們倆奪走的!從BJ檢查完回來以后,我不想再跟你們計較,不再想這些事情,可我失敗了!”
“那些事情,纏著我、繞著我,我一刻也掙不開。”
“方潔,別說了,安靜一會兒。不然一會兒又疼了。”方大正輕聲囑咐,怕她過于激動。
“身上再疼,也疼不過心里的那種痛!你們倆都是罪魁禍首!我不能代表月亮消滅你們,我想,我能代表我自己祝福你們:大正啊,我終于要走了,最后這段時光,特別西雙版納之旅,我特別開心,我雖然走了,但我會看著你,你走的時候我就會來接你;申晴,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你喜歡上了我們家大正,這是他的福氣,雖然這是我的悲哀。”
“我不會祝福你們幸福長久。申晴,我就祝愿你天天不開心,天天不快樂,天天有忙不完的事兒,時時有化不開的愁。我是不是對你太狠了?可一起想你們對我的狠,你就原諒我這個將死之人吧。我不會說什么我做鬼也不放過你們,大正會難過的。‘人在做,天在看’,舉頭三尺有神明。我也不會變成什么厲鬼纏著你,你就放心吧。”
“大正。”徐方潔長出一口氣,看來剛才的這一番話,她用盡了全力。申晴眼圈兒紅著,方大正心疼地看著兩個女人,他該說什么,又能說什么呢。
“嫂子……”
“別叫我嫂子!”徐方潔音量突然提出,接著便蜷縮在沙發(fā)上。方大正急忙把她抱起來,“方潔,方潔……”連聲地呼喊,他臉上的焦急之色,擊碎了申晴藏在心底的那個夢。
“我沒事兒,呼……我沒有把話完全說完以前,我不會輕易倒下的。申晴,你得永遠記住,你是個第三者,你搶了我的幸福,幾年了?你奪走了我家庭的歡樂!大正,我也恨你,在你眼里,我一直就是市儈的女人。你一直想有個她這樣的女人,漂亮、溫柔、大方、體貼、會撒嬌、會小鳥依人、會抓住你的心……”徐方潔的話,針針見血,不單方大正和申晴,就是她自己,也被這些話傷得體無完膚。
“我做得不好,在你眼里,我永遠都是自私的。我沒有文化,只是高中畢業(yè)。我冷酷,對你們家人不好。可你忘了,我在什么樣的情況下嫁給你,那時候你有什么?嫁給你,我就做好了吃苦的準備。你很出色,這正是我愛上你的最重要的理由。”
“陳世美到最后仍然不認秦湘蓮,所以成了負心漢的代名詞,你比陳世美要強多了。今天在這里,就我們?nèi)齻€人,我不想再‘偉大’下去了,我已經(jīng)‘偉大’夠了。大正,我不會把你托付給她,我不希望‘高尚’成為我的墓志銘。
“我想說兩句,可以嗎?”申晴低聲道,帶著祈求。
“雖然我真的不想給第三者說話的機會,但我這人非常的善良,第三者雖然不光彩,我不會剝奪她說話的權(quán)力。”方大正對申晴使眼色,不想讓她說,怕徐方潔生氣。申晴卻像沒有看到一樣,抹了抹淚。
“你不讓我叫‘嫂子’,我就不叫了。對‘第三者’這個角色,我本人也十分反感。卻在無意中進入了這個行列,我感到十分慚愧。本來,我不想多說什么,你愛方大正,我也愛。雖然在你面前我想保持一份尊嚴,不想承認,但我不能違背我自己的心。”
方大正怔怔地看著申晴,這是她公開承認她愛自己,這個女人,在他的妻子面前,竟然說她愛他!他扭過頭,緊張地看著徐方潔,徐方潔竟然笑了,笑得那么開心,一點沒有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