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馬平凡的辦公室,方大正心里倒說不清是什么滋味了,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般,有些是他不想要的,有些是他渴望的。所謂的“夜之藍”事件,大家心里都明白怎么一回事兒,就是沒有人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是人性的卑劣還是其他,他看不清。
或許,是他以前太順了吧。從沒有經歷過人與人的爭斗,只是默默地干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一向信奉韜光養晦,終于因為不熟悉這其中的規則,而被人埋了進去,沒有孔隙,沒有陽光,好在,悶了一陣,潮水退去,自己以這種方式得以呼吸,看起來并不陽光。也只有這樣,才能讓對方知道,方大正不是軟柿子,不是人人都可以捏的。
馬平凡看著那副偉岸的身軀走出辦公室的門,嘴角向下一彎,輕輕地笑出聲來。這小子,夠狠!逼自己出面說話,而且用這種方式,有打有拉,這太極拳術打得恰到好處,看來有高人在后面指點。眼前浮現出張萬川的臉,看來張萬川對這個曾經的手下太過關注了。這兩個人之間是什么關系呢,沉思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實在沒什么必要去想這件事情,拿起電話叫秦永好到他辦公室來。
想著秦永好那貌似忠厚的面容,馬平凡不由心里發寒。秦永好以前的事兒他聽說過很多,他整人的手段并不算高明,但是出拳比較狠。他整過的人不少,被他整過的人都有一種感覺,事后才知道被人算計,當時還傻乎乎的認為他對為自己好,事后才知自己被人賣了還在幫人數錢。
慢慢地,人們知道了秦永好的為人,離他越來越遠,他自己卻不在乎,堅持把整人進行到底,本來他的工作能力數一流的,因為好整人的原因,才一直“屈就”在下青坪這個小鄉鎮。用別人的話說,依他的能力,當個副縣長都綽綽有余,之所以上不去,就是因為別人都防著他,都不相信他,所以五十多歲了還當個鄉鎮的副科,現在,連交流到其他鄉鎮都費勁了,沒有哪個鄉鎮的黨官員會傻到這個地步,早已名聲在外的秦永好,成了一塊茅坑里的石頭。
“馬書記,找我有什么事兒?”秦永好屬于那種看上去人特別熱情、特別為人著想、特別仗義之人,不過不要超過三個月。
“哦,老馬,你先坐。有些話想跟嘮嘮,我先把這文件批完了,也就五分鐘,別著急。”馬平凡表面上十分尊重秦永好的,也正因為如此,秦永好對馬平凡的印象還算不錯,在他的眼里,馬平凡是個識時務的人。
秦永好坐到沙發里,屁股深深陷了進去,翹著二郎腿,很不客氣地抓起茶幾上的煙,自顧自地點了一顆,吸了起來。
“老馬,前些天你說的那事兒,方大正有反應了。”馬平凡的眼睛盯著秦永好的臉。
“有啥反應?做了就做了,還反應個啥?沒想到,年紀不大,花心不小,‘夜之藍’是啥地方,也是他能進去的?不知天高地厚,對自己的前途也不負責任,我主管組織,領導應該治我個管教不嚴之罪呢。”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對他這種說話方式,馬平凡已經習慣了。無論班子會上商量什么事情,秦永好總得說出個一二三四來才肯罷休,也不說同意不同意,反正說一堆,至于說的什么,大家抓不住重點,只能看見他滿嘴丫子冒著白沫。一個小時的會,他能說半個小時,一開始大家特別不習慣,時間長了,也就無謂了,你說你的,我干我的,我想我的,不去聽、不去看、不去管,等馬平凡說一句散會就走。
“他找了人,要調查這件事情的經過。據說還是從外地請的。”馬平凡注意到,秦永好的手明顯的停頓了一下,嘴唇有些顫抖。
“調查?調查什么?有什么可調查的?事實不就在那擺著吧。敢作不敢當,真是一個懦夫!還搞什么調查,有臉進去,沒臉承認,欲蓋彌彰。”后面這兩句話,馬平凡覺得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便饒有興味的看著他。
“嗯,如果真去了,你說的還真對。但如果查不到什么,他可說了,他得到紀委去反映,說有人誣陷他呢。”馬平凡輕輕地說了一句,聲音不大,但秦永好聽得出來,什么才是真正的分量。
秦永好知道,馬平凡這么說,是在給自己一個臺階下,如果自己仍然堅持,他有可能就放手,任事態自由發展了。馬平凡并不平凡,他知道,雖看平時不張揚,但到事兒上的時候,他的精明,自己恐怕真不是個兒。秦永好并不是死士,他這個人,還算有自知之明,整人可以,但不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賠進去,這樣就太不劃算了。
“那怎么樣?”語氣仍然不善,“就任他歪瓜裂棗地這么發展下去?”秦永好一副為方大正好的樣子,馬平凡從心里鄙視了一下,他最煩的就是這種人,打著好人的旗號,凈做些不地道的事情。
“秦書記啊,方大正在你的手下,你應該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他的所作所為,你比我要清楚。在這件事情上,我不敢下結論的原因,也是因為你比我掌握的情況要多,畢竟,他在你的領導下工作,你說是不是?”
秦永好嚇了一跳,因為從馬平凡的話中,他聽到的話外音是“你陷害他人,見好就收吧”,秦永好低下了頭,寬敞的空間突然顯得逼仄起來,秦永好感覺到了壓抑,站了起來,“馬書記,你看著處理吧,我什么也不說了。”扭頭走出辦公室。
馬平凡松了一口氣,他知道,秦永好雖然有些不買賬,但其中的利害關系他也清楚了,自己不必逼得太緊,反而會取得好的效果。把身子窩進高高的椅背里,馬平凡嘆息了一聲。
騎摩托車回家的路上,方大正心里很輕松。秋天的景色總是給人很肅殺的感覺,雖然是收獲的季節,天氣也高遠,但畢竟是冬天快要到了。雖然天還不算太冷,騎摩托車的方大正已經全副武裝了,雖然說“春捂秋凍”,但也得怎么看,跟頗有些冷冽的秋天抗爭,他沒有那個勇氣,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年輕不注意,年老悔之晚矣。
徐方潔惦記著他,如果哪天看他回家時穿得少了,必定又是一陣嘮叨。今天回來的比較早,方大正把摩托車速度放慢,這條路雖然已經走得很熟了,但路上的景色卻很少欣賞。
把摩托車停在路邊,方大正向不遠處的山坡上走去。秋收已經接近尾聲,更何況天氣漸涼,傍晚的時候,農人們已經回家去了,誰也不愿意在這個時段干活兒,一干活兒就要出汗,出了汗被秋風一吹,就會感冒,花錢再去治病,還不如回家歇歇呢,反正地里已經沒有什么要緊兒的活兒了。
站在高高的土崗上,極目四望,黃土地已經完全裸露了出來,沒有了夏天的玉米地,視野開闊了好多,有些蒼涼,有些傷感。
秋天是最容易讓人傷感的季節,悲秋的作品不在少數,《秋聲賦》、《秋色賦》等他都讀過,不過在今天的他看來,悲秋大可不必,雖然秋已至,草已黃,葉已落,四季輪回,便是如此,經過了秋天和冬天,才能感覺到春天的好。
站在一棵大樹下,撫摸著粗糙的樹干,方大正微笑了。他不是一個容易傷感的人,最起碼他自己這樣認為,想想自己已近而立之年,他不知該如何評價,貧困的家庭,并不讓人羨慕的工作,家庭,算得上滿意嗎?他說不清楚,或許,以后自己還會經歷更多,比現在的處境可能更加困難,可他能怎么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走一步算一步,還是有計劃地去生活,克服那些不如意的地方,讓自己越來越滿意?
“啪……”一枚葉子落到他的頭上,又從頭上輕落到地上,他擎起那片葉子,用手指撫摸著那一道道紋路,時間仿佛靜止,葉子飄落,是秋風的肆虐,還是因為樹的不挽留?葉子落了,明年新生的不是同一片葉子,現在的自己,已經不是昨天的那個人,他變了嗎?方大正把那片葉子輕輕地放到樹根下,這或許應該是它的歸宿吧,“葉落歸根”,人的根在何處?
是啊,人的根在何處?陣陣的悲涼涌上心門,方大正蹲在樹根下,抬著仰望已經暗黑的天空,人的根在何處?明明不需要答案,可是為什么卻始終纏著自己?
他想要的,有的可以得到,有的卻始終得不到,那些得不到的,便是人的根嗎?便是人活著的動力和勇氣所在嗎?而自己,在這大天大地大蒼茫大宇宙之間,在找什么?在尋什么?在尋找權力,在尋找金錢,還是在尋找真情?
權力,他沒有,現在已經成了被人算計的對象;金錢,他也沒有,雖然比身邊的人要多一些,但他的金錢不能主宰,有時甚至自己的生活也不能;真情嗎?他的家庭是建立什么基礎上的,他自己最清楚不過,只想給家人一個交待,只想讓世人少些關注。
你越是想要的,越是得不到;你越是想不要的,卻怎么也送不出去。就像現在的自己,那傷害,他不想要,卻與他如影隨形,時時在折磨著他。人,最怕的,就是明明沒有做,卻被人認為已經做了。
在這棵大樹之下,方大正放空了自己。
秋風透骨,絲絲涼氣已經讓他縮成了一團,一個男人的痛與傷,只能用這種方式來逃避吧。
他不知道,他的方法是否正確,他想給自己一個交待,也想給事情一個圓滿的結果,雖然,他知道有些時候自己太過天真,時間能教會人許多,這與智商無關,與情商無關,而與逆境商數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