擱在歐陽心頭的負擔太重了，表面上他仍然需要拿著大集團老板和億萬富翁的架勢有條不紊地處理全公司零零碎碎的各種事務，不讓人看出一點破綻。但我深知他此刻的心理壓力是多么大。

第二天一早，我們倆一起首先前往規劃局。

一個月前，他已經把原先建好的幼兒園“敲掉”了，這一“敲”，光建筑成本就是800多萬元打了水漂，并且把新的設計施工圖送到了規劃局重新審批。

如果這份新圖紙獲得批準，“那我就有救了！”歐陽把身處“水深火熱”的解脫之法寶全押在這一招上。

區級規劃局，是一個處級行政單位。一棟在深圳根本不起眼的樓房，但此刻它在歐陽的眼里勝似“閻王殿”。規劃局九點上班，歐陽和我八點鐘就駕車到達這兒。

“我在這之前的一個多月里都是在這個時間不是到規劃局就是到國土局來來回回耗時間，天天如此。”歐陽說，“我心急如焚。除周六周日他們不上班外，我每天要上這兒一趟，不來不行，呆在公司和家里就想跳樓。可一進兩個局的辦公樓，我還必須裝得十分自然、平靜，像辦一件根本不怎么重要的事一樣，絲毫不想讓辦事的官員們看出我內心有多焦急。”

“那——你天天來不也讓人看出些名堂嘛？”

歐陽苦笑：“這是我的成功秘訣之一。無論干大事小事，得讓人感到你都是誠心誠意的。我跟規劃局還有國土局的辦公人員都很熟，幾個業務骨干每天通常比局長和一般工作人員要早一二十分鐘到辦公室。我總在他們上班前十來分鐘進辦公室，這個時候沒有其他人來找他們辦事，我就跟他們把自己的困難一一說清，免得久等，可以爭取時間辦其他的事。等上班時間到了，樓里的人多，我就退出辦公室，看他們什么時候有空了再進去跟他們說一說我自己要辦的事。在深圳商界，我歐陽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小人物，這么一來，這些同志覺得我不像個別老板那么盛氣凌人、眼里裝不進別人，所以三五天下來，這些公務員們就跟我熟得不得了！他們了解我的真實情況后，就會主動幫我想方設法把要辦的事督促辦。”

“這回你又采用這個戰術？”

歐陽帶著幾分苦澀的笑意默認了我的猜測。果不其然，我們倆在八點半左右進規劃局時，業務大廳里除一個保安外空空蕩蕩，那保安見歐陽來像見某個熟悉的領導一樣，笑瞇瞇招呼道：“歐總來了。”歐陽見狀也謙和應一聲后，道一聲“你辛苦啊！”之后又扔過一包“好日子”一類的香煙，這些細小動作讓那位保安很感動。接下去歐陽在大樓里就暢通無阻了。

進規劃局前，歐陽沒有把車停進停車場，而是停到院子外的一塊空地上。他說：“停在這兒有幾個好處：一是我的車較好，橫沖直撞進院子有點讓人感覺拿大老板的架勢，印象不好；二是停在門口我有急事隨時可以走，不會被堵在里面出不去，浪費時間。”

規劃局提前上班的一個科長和總工見到歐陽后，非常熱心地讓座，并主動告訴歐陽：他的幼兒園施工設計圖的更改材料已經送到主管局長那兒……

“你這個是又大又急的事，要不呆會局長來了，我上去跟他說說你的那份申請文件？”那總工在電腦里沒有找到局長的電子批復后對歐陽說。

歐陽立即謝絕道：“千萬別催！你一催局長就會特別重視我的問題，他不了解前因后果，這一重視可能麻煩就大了，了解了解調查調查，批肯定會批……還是順其自然，讓局長當做正常的上報文件為好。”

總工想了想，說：“這樣確實反而會批得快些。”然后無奈地沖歐陽歉意地笑笑：“那你可就還得準備多等些日子了。”

歐陽一聽又著急起來，從沙發上站起身，在屋子里來回走動著、嘆息著：“哎喲，我再急也只能如此了，有你們幾位好兄弟理解我就很知足了！”

說話間，正式上班的時間到了，大樓里立即人聲鼎沸。歐陽和我當即從科長和總工的辦公室退出……

“現在上哪兒？”我問。

歐陽也顯得不知所措。他左思右想先上了四樓，那里是局長辦公的樓層。出電梯口右側就是局長的辦公室。門敞著，門口擠滿了來找局長辦事的人……

“你認識局長嗎？去試試直接找他一下又何妨？”我看歐陽躲在墻角鬼鬼祟祟地向那邊偷偷地瞅著的樣兒，不免感覺有些窩囊，就用胳膊捅捅他。

歐陽頓時像被人發現的小偷似的連退幾步，然后輕聲對我耳語：“我當然認識他，他也認識我！我的一個戰友跟他關系還不錯呢！可我千萬不能主動找他，一找他，他會對我的那個更改申請重視起來，那一重視事情反倒麻煩了！”

“這我就不太明白了。”我有些無法理解。

歐陽遞給我一支煙，然后拉我靠在走廊一邊的窗口悄悄道出原委：新的更改方案避開了重新報建的程序，如果按重新報建走的程序就更復雜了，那一審批沒幾十天根本辦不下來，他的“美麗AAA”樓盤預售就遙遙無期了。“我非得死幾回不可！”歐陽痛苦地把大半根煙蒂踩在腳底下。

“這就是你又期盼他們馬上給你批文，又不敢貿然找關系、硬碰硬的原因所在？”

“還用說？”歐陽雙臂擱在窗臺上，低頭俯視窗外。

我說：“合法經營者得不到政策的支持，反要在夾縫中生存，走黑道尋門道的人反而天馬行空，現在有些事確實令人生氣。”

歐陽見我跟著生氣，反又安慰道：“不好意思大哥，你不知道規劃局、國土局的局長、科長是很難當的，我到過他們辦公室，每天需要處理的文件有一尺來高，上面的政策又在不斷變化，條條框框又多，程序環節也復雜，找的人又多，他們也有難處啊！”

我笑言：“你怎么還幫他們說話，你知道理解他們，他們怎么不理解你呢？你看，現在快十點了，我跟你樓上樓下跑了好幾個回合了，還一事無成！”

“大哥你不理解，現在深圳比其他地方規范多了，但他們人手比較少，忙不過來，要不我們走吧！反正我看今天又沒啥希望了。”

我們回到一樓的業務大廳。業務大廳里擁擠不堪。看著前來辦事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歐陽自嘲：“我是這些人群中最大的老板，可我又是來辦事中最孫子的一個！”說著，無奈地出了規劃局大樓。可剛跨出大門沒兩步，歐陽的雙腳立住，又反悔了：“要不我還是上去跟局長直接挑明算了，看他能不能通融通融早點批準我的申請？”

“去吧！”我立即鼓勵道，又像秘書似的跟在他屁股后面。從走廊往里看，局長辦公室內的人似乎少了些。可歐陽又退縮了腳步：“還是不要驚動局長為好。”他又自言自語起來。

“這家伙！”我再沒話說了，拖著兩條累疼的腿，又跟他下三樓。歐陽到一個一個辦公室跟那些科長、副科長和科員們打招呼辭別。

“我每次臨走時都這樣跟他們打個招呼，一方面為了尊重他們，另一方面也加深一下他們對我誠意的認知。”歐陽解釋他的所作所為。

對他的話，我只有搖頭。

下樓時，一位與歐陽一同進電梯30出頭的科長走在他們后面，歐陽見后立即恭恭敬敬地讓人先行。

我有些忍無可忍：“歐陽你也太窩囊了。”

歐陽則一本正經地說：“對我們小小的民營企業家來說，你即便再有錢，是個億萬富翁什么的又怎樣？即便遇見一位科長、科員，你也絕對不能在他們面前搶先一步。遇上這種情況，你謙謙和和地給他們讓道，走在他們的后面，你的難事可能就迎刃而解了。”

“這是你成功的一大寶典？！”我雖然懷疑歐陽的這種做法是否有效，但卻敬佩他能夠永遠保持這種低調的心態和忍耐力。

從規劃局出來，歐陽疲憊而愁苦地拎著包靠在車頭保險杠上，一臉無奈地等待著命運的裁決。

不一會，我們駕車去十幾里外的國土局，一路上他在指揮公司各個部門的負責人和回答助手們的各種請示。“這邊還沒有批下來，但你們得把一旦規劃變更批下來后的各種預售上報材料全部準備好！記住：如果現在這邊批下來，你們就得在一小時內把所有的材料送到國土局有關部門的手里，一定要這樣做，不得再拖一分鐘一秒鐘……”歐陽在手機里厲聲吩咐。

但他一走進國土局的大樓，又漫無目的地一個門一個門地跟那些科長、科員們打招呼、說好話。同規劃局的情況一樣，國土局里許多辦公室的公務員都認識歐陽，還時不時關切地問“辦下來了沒有”。歐陽則苦笑著搖頭：“材料還在你們局長那兒放著呢！”

是啊，局長桌子上的文件堆得比山還高，到底啥時候輪到批復你的那一份啊！那些看起來很同情歐陽的公務員一邊招呼歐陽，一邊又在忙手頭上的活。歐陽和我在局長的辦公室門口又足足等了一小時，歐陽站累了又靠在門腳邊的墻上，不斷地抽著悶煙，仍抱著一線希望從國土局直接批預售，但依然不見局長回來，“很可能開會去了”，歐陽自己安慰自己。他依然十分耐心地在樓上樓下轉悠著、招呼著。

時針已指向中午12點了。下午我要回北京，轉道上廣州看一位朋友。歐陽一看時間不多了，就匆匆領著我來到緊挨國土局旁邊的一個咖啡廳。坐定后，他向服務員要了兩碗面和一些點心。“這一個多月來，我中午經常在這個地方坐著，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早晨跑規劃局，中午就在國土局。人家中午下班吃飯了，我就坐在這兒等他們上班……”歐陽說著說著，竟然潸然淚下。“大哥，我……”他突然哽咽起來。

“哎哎，怎么啦？”我一下不知所措。

歐陽擦著眼淚，喃喃地：“我不止一次獨自坐在這兒流淚……其實丟點錢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有時想想怎么也想不通：為啥正正經經做生意就那么難呢？”

是啊，為什么？我找不出答案。歐陽抱歉地對我說：“不能親自送你上廣州了。我叫輛的士，保證安全把你送到廣州。真不好意思，我下午還要等等消息……”“沒關系，你忙你的，當務之急你要爭取盡快把預售證弄到手！”我感覺歐陽的事似乎成了我的事一樣。

分手時歐陽強顏歡笑，但內心卻依舊異常沉重。從深圳到廣州的高速公路上，我凝思著、想象著歐陽獨自一人在咖啡廳孤獨地喝著礦泉水、默默流淚的情景……看來當億萬富翁也不那么容易！我有些感嘆又同時為他祈禱，并不時設想那個局長如何不經意地從堆積如山的待批文件中，輕描淡寫地掃一眼歐陽的“美麗AAA”變更申請書后，大筆一揮：同意！

歐陽兄弟，你的誠心也感動了朋友，知道嗎？我一路這樣想著。

“大哥！大哥你上飛機了沒有啊？”大約下午五點左右，我在廣州新機場行將登機的那一刻，手機突然猛響。是歐陽的！

“怎么啦？有什么事？”

“告訴你：批文下來啦！下來啦！”歐陽在那邊激動而急促地喊著，這可是意外而激動人心的事！“剛剛批下的。局長他、他很理解我，就這么批了……哈哈哈……我現在到國土局報預售申請！”耗盡歐陽幾十天心血的幼兒園施工圖紙變更申請，幾乎拖得億萬富翁走投無路的批文就這樣在局長手下那么大筆一揮，又讓深圳地產界“大鱷”起死回生，頓呈往日風采！算是奇跡出現！

“好，什么時候開盤售房，提前一天告訴我！”“美麗AAA”代表著龍華房地產的當今水平，又是歐陽的傾心之作，我期待看到生意場上的大鱷們是如何日進斗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