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混沌世界 (5)
- 混沌世界(趙本夫選集 第五卷 中長篇小說)
- 趙本夫
- 4957字
- 2013-08-03 02:18:23
貓貓長成了少女。那無拘無束的天性,那驚人的美麗,處處顯示著她的存在。她任性,她驕傲,她快樂。從她身上,再難看到兒時生活的陰影。她也竭力想把小時候的事忘掉。她好像已經忘掉了。可是自從考上高中,認識地龍以后,她忽然又記起來了。那個孤獨而執拗的“小單干”,勾起了她對往事的回憶,也引起她巨大的同情。她也曾孤獨過,“單干”過,但她熬出來了,跳出來了。地龍沒有跳出來。外界的重壓使他變了形。他一聲不吭地承受著,反抗著。表現出一種男性的倔強。那是一種意志和強力的凝聚。貓貓一看到他,便覺得有一股磁石般的吸引力在拉她。便覺得心里堵得慌。
她老想沖他喊:“地龍,你喊叫吧!你打人吧!你發瘋吧!那樣你會好受,你會輕松。你不要老悶著!”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就這么干過。那時,她不感到壓抑,只感到一種發泄的快感。她希望地龍也這么干。地龍有時罵人,有時打人。別人視為野蠻。貓貓卻為他高興,為他辯護。她理解他,理解一個孤獨者的內心。她覺得自己的心和他是相通的。她愛上他了。他是個硬漢子。她開始向他傳遞一個少女最隱私的情感。那是一種狂熱的初戀。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地龍感覺到了。他們同位兩年。一開始,地龍吃驚。后來便沉默,心里卻暖。他太孤單了。他渴望友誼和理解。而一個少女的友誼和理解更令他感動,令他心慌意亂。
貓貓比地龍大一歲。她時時關心著他。一時像個妹妹。一時像個姐。有一次,地龍重感冒。在晚自習課上,貓貓聽他喘氣重,就低聲問:“你怎么啦?”聲音柔柔的。地龍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沒什么。”貓貓看他臉燒得通紅,一時急了,站起來伸手摸摸他的額頭,尖叫起來:“啊喲!燒成這樣還不去看?”全班同學都在,看她和地龍親昵的樣子,都“哧哧”地笑。貓貓自覺失態,臉刷地紅了。剛坐下,又生氣,野勁上來了。她又站起來,紅著臉嚷:“笑什么!人家發高燒,摸摸額就值得笑?無聊!”地龍窘得臉也紫了,在下面扯她的衣服,讓她坐下。一個男生在后頭叫:“還是親親吧,光摸摸不頂用的!”“親就親!”沒等地龍閃開,她就彎下身在他額上吻了一下,“看到了嗎?讓你眼饞!”一屋人哄地大笑。地龍又感動又害羞,弄得不知所措。貓貓緋紅著臉,伸手拉起他來:“還不快去看病?理他們!”地龍臉紫得像豬肝,被她一溜跟斗拉出教室。林平也笑了。但他很快制止住大家,也隨后跟了出來。
地龍是一塊鐵砣子。貓貓是一團烈火,是燒著烈火的爐膛。他被她熔化了。打那以后,兩人的關系迅速發展了。他們常一塊出去。一次在野地里,地龍突然拉住她的手:“野貓子,我真……感激你!”眼里閃著淚花。是第一次主動碰她。貓貓仰起頭,笑了:“鄉下佬,你盡說傻話!”臉燒燒的。地龍抑制不住激動,一下扳住她的雙肩,雙手滑動著捧起她的臉,在月光下定定地看:“野貓子,你真……美!”“知道!還用你說?”貓貓嬌嗔著,往前倒。驀地,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這一對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每一天都陶醉在熱戀的幸福中。地龍有了貓貓的愛,頓覺自己富有起來。似乎擁有整個世界。
七 他在天堂與地獄之間徘徊
可現在,好像到了世界末日。眼前一片漆黑。
高考結束,同學們各奔前程了。地龍沒有走,仍住在原來的學生宿舍里。這是兩間宿舍。排放著十張雙層床。空蕩蕩的。只有地龍一個人蜷曲在角落里。像一條被遺棄的狗,無處可去。整座校園,大概也只有他一個學生了。
不。還有一個鬼魂伴他。
那是臨班一個女同學。考完試當晚,就割動脈自殺了。她才十八歲,家也在老黃河邊,距縣城九十多里。地龍常和她一道回家,很熟。一個白凈俊俏的鄉下姑娘。她在遺書里說:“……考大學已無望。就是死在學校,也不愿再回鄉下了。我承認自己是生活的弱者。但天性如此,沒有辦法。我害怕鄉間的生活。與其若干年后變成黃臉婆再死,不如在青春尚未逝去時結束生命。親愛的同學們,不要責備我懦弱吧。我在你們的記憶中將永遠是十八歲。人不能選擇生,卻可以選擇死。我這樣死,雖然毫無意義,但我愿意。我終于做了一件如愿的事……”
她安靜地躺在血泊中,沒有絲毫掙扎的痕跡。畢業班的同學,幾乎全都哭了。他們沒有想到,在人生的岔路口上,會這樣分別。那些家在農村的同學,倍加傷情。他們第一次品嘗著人生的酸澀,好像一夜之間都長大了。離校時,大家含淚惜別,互道珍重。連平時不團結的同學,也握手言和了。
地龍沒有參加那個令人動情的惜別場面。他不習慣。他只去看了那位女同學的尸體。大家都圍著哭,卻不敢動她。地龍一聲不響走上去,從浸滿血跡的被窩里,把她托出來,安放在干凈的床上。和老師一起,為她擦干凈手臉,換好衣服。然后悄悄走了。他在校園外的一條河溝旁躺了一天。身旁是潺潺流水,身下是茂密的草叢。青蛙在他身上跳來跳去。他動也不動,癡呆而孤獨地望著一線藍天,一絲兒游云。樹葉兒太密了。
天黑以后,估計同學們走空了,他才翻墻回到校內,回到宿舍。到處黑洞洞的。沒有嬉鬧。沒有嘈雜。沒有人聲。仿佛連生命也沒有。他一個人睡在床上,心里孤寂得厲害。這就是生活過五年的學校嗎?五年前,當他考上鳳鳴中學,離開老黃河岸邊時,自以為走上了一條鋪花的路。可現在卻必須回去,回到土地上去。他不甘心。可是賴在這里不走,也是一種無望的等待。他心里明白。
他想自殺。像那位女同學一樣。那是很容易的事。但他又覺得太窩囊。他又記起貓貓離校的頭天晚上。
“地龍,如果考不上大學,你怎么打算?”
他沒有打算。他不像林平。也不像貓貓。他沉默著。
“也許,我會自殺。”
貓貓突然甩開他的手,愕然站住,“啪!”打了他一記耳光。“窩囊廢!——那好。要自殺你現在就自殺,我給你收尸!……你好勇敢呀!”貓貓突然捂住臉蹲在地上,哭了。哭得渾身抽動。她已經好久沒有哭過了。
地龍臉上熱辣辣的。這一巴掌打得無情。打得親切。自殺——的確不是他深思熟慮的路。他不過隨口答曰,沒想到會這么傷害了她的情感。他感動極了,也為難極了。他蹲下去,賠著小心,喉頭也哽咽了:“貓貓……你知道,我沒什么打算……我總不能再回去種地吧?土地……給我的恥辱……還少嗎?”他也哭了。哭得嗚嗚的。在貓貓的記憶中,是第一次見他哭。是的,土地給他的恥辱太多了!
她抬起頭,擦擦淚,又來安慰他:“我沒說讓你回去種地!中國種地的人太多了。我明白。可是,你就不能干點別的嗎?隨便干什么都行!我不會嫌棄你!別哭了,你別哭了!……”兩人抱在一起,頭抵頭哭了個痛快。那是一種極為復雜的情感。貓貓后悔不該這么逼他。可她又必須逼他。她知道地龍的秉性。他是一副鋼簧,沒有壓力會生銹;愈是有重壓,愈是有張力。果然,地龍許諾:“你放心,我不會死!至于干什么,再說!”貓貓笑了。繼而又戲謔道:“明天,我就要離校。這么一走,不知何日能見。你……放心嗎?”地龍激動地說:“貓貓,你是自由的。我不敢奢望更多。這就夠了。真的,我會永遠感激……你!”貓貓把頭扎他懷里,動情地說:“我們剛剛開始,哪就……夠了呢。可我真怕。你知道,我很惹男人注意。我怕將來會不由……自主。我怕……真的怕。我想現在……就給你!”地龍像抱著火炭似的,驚慌地推開她:“不不!……不能。”貓貓看他害怕的樣子,忍不住“哧哧”笑了:“那好。將來,你可別后悔!”“不會!”“真的?”“真……的!”那一晚,他們談得真貼心。
可現在,貓貓真的離開身邊了,他又無限惆悵。他真怕失去她。可又有什么資格得到她呢?一切都沒有著落!大學無望,找工作又談何容易?他覺得自己太笨。白天,他躺在宿舍里不敢出門,既怕碰見老師,又怕碰見同學。晚上便出來游蕩。到護城河堤上,到縣城中心走一走,默默地想心事。他苦惱、自卑、煩躁不安。深深體味著人們的命運有多么不同。城里有那么多機關、工廠、商店,卻沒有他這個鄉下人一席之地。他羨慕他們——那些城里人。卻又仇視他們。仿佛是他們捉弄了自己。但理智又告訴他,城里并沒有任何人說:“岳地龍不能呆在城里。”問題也許就糟在這里。他找不到一個具體的反對者,也找不到一個明確的收留者。他只明白感到,這里沒有他的立足之地。
父親岳老六來找過他兩次,讓他回家。他沒有回去。也不作什么解釋。岳老六知道兒子的心事。爺兒倆在宿舍里無言對坐,心里都不是味。
岳老六和兒子一樣(其實是兒子和老子一樣)口訥。他不會勸說,只翻來覆去地重復一句話:“我看,金飯碗銀飯碗,都不跟泥飯碗!咱有地,怕啥哩!”這是他的真理。的確,他又有地了。分了九畝責任田。再不然就說:“天不要,地不要,爹要!怕啥哩?”土地、兒子,是他的兩件寶。他是希望兒子能有出息的。但又并不特別看重城里人的工作。他就這么一個兒子。希望兒子常在臉前轉游,一把摸得著,一聲喊得應。但看來兒子聽不進去。看兒子那副憔悴樣,又不忍心太逼他。他不能呆久。看看兒子還在,先松一口氣。他怕兒子像那姑娘一樣想不開。然后,就回去。家也離不開他。他惦著地。
臨走,岳老六總要裝得那么輕松。一把掏出十幾塊錢:“想吃啥,買!咱有錢,怕啥哩?”好像他來自天堂。兩次都是這樣,岳老六起身走時,地龍頭也不抬。對爹的土地經,他厭惡透了。爹和土地曾經給他帶來那么多的恥辱。他恨他,恨他花崗巖一樣的腦袋。可是,爹裝出來的富有和他那身破爛的衣衫,又令他心酸。爹是最自私的,又是最無私的。正因為如此,多年來,他恨爹,又不能容忍任何人對爹的不恭。甚至任何對農民的不恭,他都不能容忍。
爹走了。搖搖晃晃的。腰弓得像蝦。地龍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回!跟爹回去算啦!爹勞累一生,像一頭負重的老牛,快要累趴下啦。應當替替他了。自己吃了十九年閑飯,還要吃到幾時?他追上幾步,想喊:“爹,你等等我呀!”但終于還是沒有喊出來。仿佛一張口,心中筑起的堤防就會崩塌;一步邁出去,就將決定終生的道路。他咬咬牙,又回來了。
這一天,姑母突然來了。搭車來的。這是個近七十歲的老寡婦。住在柳鎮。無兒無女,向來疼愛地龍。她常為地龍拿學費。她有些錢。平日在街上做小生意。每逢寒暑假,地龍就在姑母家住些日子,為她做這做那。顯然,她聽說了地龍的事。她勸地龍說:“龍兒,不想回家,就跟姑媽到柳鎮去。我養著你!要是不想吃閑飯,就在那里做個小生意。柳鎮街大,賺錢門路多呢!”
地龍便有些心動。是的,去柳鎮。進縣城無路,去柳鎮總會行。何況有姑母那里落腳。怎么就沒想起來呢!他有點興奮了。可是,做小生意……一個高中畢業生去做小生意,沿街叫賣,像什么!……不管他。去了再說。他在一分鐘之內決定了!他是個落水者。他抓住了一根稻草。
他讓姑母先回去。姑母高高興興地走了。
他要和貓貓商量商量。貓貓是三個月前離校的。她在小縣城神秘地失蹤了兩個月,一個月前突然回來,在西關辦了個私人裁縫學校,轟動全城。高考前,沒時間去看她。高考后,沒臉去看她。
現在,他要去看看她了。而且,去柳鎮的事,要和她商量商量。他還能和誰商量呢?
八 貓貓裁縫學校
西關街路南,有一大片舊式房子。計有百間。分成幾個庭院。庭院和庭院之間互有甬道連接。每一個庭院又是一個獨立的單元。這里原是國民黨一個中將的私宅。解放后一直是城關鎮政府和街道居委會的辦公地點。
貓貓的私人裁縫學校就占用了其中一個單元。這座庭院靠一條南北巷子。門口堂而皇之地掛一個大牌:“貓貓裁縫學校”。天知道她是怎么搞到這所房子的!
院子里很暗。高大的舊式瓦房像古堡一樣圍成一個四合院。院里長兩棵陰森的古柏。院子通往別處的甬道已被堵死,變成一座獨立的深宅。
貓貓已經招收了第一期學員。其中有縣城職業裁縫、待業青年,也有鄉下姑娘。學期一個月,每人學費八十元。有人嫌貴。貓貓說:“這還便宜呢!從下期開始,漲成一百元!”來不來由你,她要價很硬氣。她有把握,要教的全是國內最新裁剪技術。南京、北京、上海、廣州,各地技術、式樣都有,任你選學,也可全學。包教包會。本期學不會,下期可以免費繼續學習。果然,廣告一出,報名者竟有數百之眾。連鄰省交界的一些縣城的專業裁縫也來了。他們已經意識到,必須更新裁剪技術了。限于校舍,貓貓只收一百人。
這個一向深寂的庭院,熱鬧起來了。每天歡聲笑語,機聲軋軋。貓貓笑得最響。她在學員中請了兩個管事的,自己只管教學。這一期收入就是八千塊!一切都是那么順利,她干嗎不笑呢?
當初,貓貓離開鳳鳴中學剛回家,農藝師就給她找了一份打字員的工作。這可是很多姑娘求之不得的差事。貓貓卻沒放眼里,沖爸爸一撇嘴:“喏!一天到晚關到屋里,咔嚓咔嚓!再不就和油墨打交道,連件好衣服都不能穿。我才不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