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蝶穿過長長的走廊，捧著蝴蝶穿花五彩填漆托盤上了樓，很快又從樓上下來，走到正在修剪花木的女子旁問道：“溫姨，小姐呢？”溫姨嘴一努，初蝶立即會意，囑咐道：“后院的荷花開了，我去給小姐弄些蓮子來，你讓人在這兒看著，小姐不喜歡生人進來?！睖匾痰溃骸拔揖驮谶@兒，不走?！庇謫柕溃骸靶〗阍趺磳N房感興趣??？”初蝶聳了聳肩便離了院子。

沈玉將雙手泡進水里抓了把里面的米又抬起手，半露出水面，一面緩緩攤開，米粒落到水里，又伸進去抓一把再松開。一只手自后面摸了下她的耳垂，同時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你這是在做什么？淘米？”

沈玉剛抬起頭便見沈陌有些好笑的望著她面前渾濁的水?！昂猛?，”沈玉道，“這種感覺就像在玩沙子，捧起一把，越抓緊就流失得越快?！?

“那你為什么不直接玩沙粒？”沈陌笑道。

“那多臟??！”沈玉立即皺了下眉。

“這個干凈？”“米水是白色的，白色總比別的顏色要干凈，”沈玉道，“不然你為什么總是穿白衣?。　?

“我總是穿白衣？”沈陌詫異道。

“是啊，我沒看見過你穿別的顏色。”

“那我下回就換。”沈陌道。

“換個紅色。”沈玉道。

“為什么？”

“因為你要成親了啊，”沈玉一臉無邪的笑意，“新郎要穿紅衣的?！?

“新郎穿的是喜袍?！鄙蚰暗馈?

“喜袍不是紅色的嗎？”沈玉問道。

“是，但是紅衣不一定是喜袍?！鄙蚰暗馈?

“那我也要穿件紅衣?！鄙蛴竦?。

“玉兒想要？”沈陌當然會給她弄幾件，只要她開口的，沈陌都會記得送給她。

沈玉點頭：“我要穿點紅衣，因為我這輩子穿不了喜袍?！彼Z氣還是那么天真爛漫，說的確實很殘酷的事。

“也不見得?！鄙蚰昂鋈徽f道，昏暗的日光下沈玉只望見他模糊的面容，異常英俊。風吹動著窗外的花樹，檐上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音，然后沈玉就笑了，她的笑聲比風鈴還要動聽，她是真的在笑，她知道這位兄長的關愛，很久以來已經失去的關愛忽然在這個少年身上又回來了，恍惚見她覺得自己還在昔日的府里，身邊還有最親的人。就在這一瞬，她決定要把這個人當作親人，真正的兄長。

“我只想看到你穿喜袍的樣子。”沈玉說道。

她抬起雙手，一旁下人托著的盤里放著一疊整齊的羅帕，沈陌便拿過一個替她擦了手，便問道：“送你的東西可喜歡？”

“什么東西呀？”沈玉驚奇地道。

“初蝶知道，”沈陌笑了笑，又道，“我以為你要親自做飯?！?

“你以為我不會嗎？”沈玉道。

“我猜你不會?！鄙蚰罢f著轉身向門外走去。

“你猜對你，”沈玉追上他，道，“你猜我現在想去哪？”

“凝玉閣？”沈陌道。

“初蝶一定會把東西放在我房間里，你送的，她絕不會直接放進庫房，”沈玉轉一圈眼珠子，說道，“所以我不急，我想跟你去?！?

沈陌道：“跟我？”

“是啊，你房里肯定還有更好的東西?！鄙蛴裾f著拉著他的衣袖朝院外走去。

很多年以后，在她已經歷一個女人所能擁有的最高榮耀之后，她依然會記得這段在相的時日，唯有在經歷所有之后才發現，相府三年，是她最珍貴的記憶。

“沒看到？”沈陌看著一臉失望的沈玉，忍不住笑道：“能讓我們沈大小姐滿意的東西可不多！”

沈玉當然不是為了來找好東西，聽到沈陌的話立即道：“能讓哥哥滿意的東西多么？”

沈陌道：“還行?！?

“蘇小姐呢？”沈玉嫣然道，“可滿意？”

沈陌神色微微變了變，“她不是東西。”

沈玉愣了一下，忽然笑彎了腰，過了半天直起身，才說道：“原來我們沈公子還會罵人啊！”沈陌靜靜地看著她，緩緩地道：“你討厭她？”沈玉道：“我不喜歡她?！?

“我素來討厭兩種人，”這是沈玉對初蝶說的，“一種是笨蛋?！?

“那另一種呢？”初蝶邊說邊將剝好的蓮子放進她面前的荷葉型翡翠盤中。

“另一種嘛，就是把我當作笨蛋的人！”沈玉說道。

“奴婢還以為小姐想說蘇小姐呢！”初蝶笑著道。

“我的確在想她，無論如何，她和哥哥的婚事是定下來的了，即便......”即便沈陌不喜歡，他也不會拒絕，他沒有辦法拒絕，也絕不會拒絕自己父親的安排。沈玉抬頭問初蝶道：“你說侯門繡戶的女兒，若要人盡皆知，有什么法子？”

“這個奴婢倒是不知道，不過奴婢知道，一般為人所知的世家族小姐，要么就是才貌雙全、賢德淑貞的，要么就是太過跋扈張揚的?！背醯?。

“若是前者，且不說不好做到，就算真的品貌雙絕，贊的人多，嫉妒的也就多，有多少人夸，就有多少人恨，倒不如飛揚跋扈的，雖然驕縱了些，別人不滿也只是在表面上，真正厭惡的，倒也不至于?！鄙蛴竦?，一面挑著沈陌送的東西。

“所以，小姐是說蘇小姐的驕縱并不會真正惹人厭？”初蝶邊說邊給她去下脖子上的項鏈。

“至少不會招惹嫉恨。”沈玉說著拿起一只赤金盤螭鑲瓔珞的鐲子戴在手上說道：“我喜歡這個?！?

蘇小姐原來是很聰明的人呢！”初蝶道，“只是，未免也太......”她想說太有心計，只是蘇嫣落畢竟是沈家未過門的媳婦，她身為下人自然不能直說。

沈玉笑道：“她確實不笨，所以我雖然不喜歡她但也不討厭?！?

初蝶道：“若是如此，那公子日后娶了這樣有心計的女子......”

“哥哥未必不知道這些?！闭f完又將面前的翡翠盤子推了一下，道：“叫人把這個送到蘇御史府上給蘇小姐，以我哥哥名義?！背醯?，一支朝陽五鳳掛珠釵，兩只玲瓏剔透玉如意，四朵支金絲八寶攢珠花，六只鴻燕銜枝金簪，祖母綠金玉戒四只，金孔雀雕花鐲一雙，還有一些沒望盡的，見她挑出的盡是其中最貴重的，便道：“小姐自己不留著么？”沈玉也不再看一眼，只揮了揮手，待初蝶退下方輕嘆道：“總會有更好的?！?

窗外，有風吹過，窗下最后一朵花被出落，花瓣飄零，有幾片落到了窗臺上，沈玉輕輕彈指，那花瓣便落下窗臺，在風中翩然而去。我現在放你們自由，日后他們，會放過我么？她抬頭看了看北方的天，遙遠的天際，晚霞絢麗如火，火，像極了那也得火。

火，在蔓延，前一刻巍峨軒宇的府邸瞬間變成了火海，箭如雨，肆意紛飛，人們的呼喊、慘叫絡繹不絕。沈玉只覺自己被大火包圍，眼前一個個倒下的是曾經熟悉的面容，不遠處，大火中，漸漸清晰的人臉，棱角分明的面容上帶著不可置信地神色，她伸出手想抓住那個白衣如雪的身影，一面推開擋在身前的人一面喊道：“走開！”恐懼打敗了所有的冷靜，她接近瘋狂的叫著，大火在燃燒，毀掉的，還有她所有的驕傲、浮華。

一雙手環過了她，意識漸漸清楚時耳邊傳來少年呼喚：“玉兒，玉兒，醒醒?！鄙蛴癖犻_眼，目中水汽未干，一只手溫柔地擦過她眼角的淚，她閉了眼，再睜開時清楚的看見沈陌英俊的臉?！坝駜簞e怕，我在?！鄙蚰昂逅馈Ｉ蛴駥㈩^埋在他懷里，聽見后趕來的初蝶道：“小姐又做噩夢了？”沈陌沒吱聲，不多久腳步聲遠去了，沈玉才閉上眼，她知道沈陌會留下來陪著她。眼角一行淚劃過，無論白天有多么堅強，她始終只是個女孩，午夜夢回任然擺脫不了過去的烙印。

這不是穆昀第一次來沈府，卻讓他覺得寸步難移?！跋酄敽蛶孜淮笕嗽跁孔h事，公子早上出去了?！边@是門房的回答，盡管如此，還是很客氣地請他入內：“穆公子進來坐會兒，少爺應該快回來了。”穆昀跨開了步子，忽然問道：“沈小姐呢？”“小姐？”門房一詫，“小姐今天沒出門?！蹦玛牢⑽⒁恍?，卻見房檐下停著一輛豪華的馬車，便問道：“這是？”“三王爺，”門房若有若無地苦笑了一下，道，“三王爺出門一向不坐帶著王府標識的馬車?！蹦玛傈c了點頭，這個帝都誰都知道，剛跨出的步子又退了回去。門房又道：“穆公子來的正好，三王爺也來找少爺......”“不必了，我先回去了。”穆昀忙道，跟那位主一起，他可不想。

軒轅亦清撩過垂柳枝，入了花叢，耳邊鳥雀鳴聲婉轉，庭樹間樹蔭斑駁。忽然間聽見一陣急促而又輕快的腳步聲，抬頭便見廊外叢中人影一閃，只見衣袂飄揚，卻不見來人蹤跡。正詫異，身后傳來鏗鏘的環佩聲，剛停下腳步便聽見有人喚道：“哥哥，哥哥！”聲音比那珠玉相碰還要脆，比那山間清流還要婉轉，語調活潑靈動，軒轅亦清不禁轉身回望來著，這一轉身身后的人兒奔跑之下一驚竟沒有停，一下撞到了他的懷里。軒轅亦清只覺懷中一陣馥郁的麝蘭香味，雙手剛碰到來人的雙臂就被推開，隨即后退兩步，詫異道：“你是誰？”語氣中已沒有先前的歡快、嬌俏。

軒轅亦清也是一陣詫異，眼見女孩笑靨如花地撲來，卻是從未見過的，便笑道：“小丫頭認錯人了吧！”面前的女孩拖著湘妃色曳地裙，裙裾如荷花層層疊疊落地，被風吹動，搖曳如仙，外面裹著一件鵝黃色帶肩披風，肩上垂著的半圈流蘇還在晃動著，雙唇如朱丹，唇綻露櫻顆，榴齒含香，蛾眉顰笑，蓮步輕移，整個人冰清玉潤，神若九天風舞，氣若月華流轉。軒轅亦清一間不禁心神微動，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誰？”

女孩邊打量著他邊搖頭，軒轅亦清披著絳紫色披風，里面穿著一件石青色銀絲云紋長袍，一身并無奢侈之物，整個人看起來卻尊貴盡顯?！拔覒撝滥闶钦l嗎？”女孩問道，一面望著他腰間掛著雙龍奪珠勒絲嵌寶挑心的玉佩，心底一陣不安，能帶這個的......

“你若是知道我是誰還得給我行禮，還不如不知道，”軒轅亦清道，“但是，你撞了我一下，總得告訴我你是誰吧？”兩個人竟然都帶著與生俱來般頤指氣使的姿態。

“我給你賠不是就是了?！闭f著女孩規規矩矩地拜下，軒轅亦清忽然抓住她的手臂拉起她，笑道：“我想起來了，你就是沈陌的妹妹，叫沈......”

“沈玉。”女孩道。

“哦，是玉，不過太俗氣了，表字什么？”軒轅亦清道。

沈玉閉了嘴，瞅了他一眼，想起從前的名字，正要說道軒轅亦清就又開口道：“我看就叫馥馥好了。”

“什么！”沈玉一驚，昔日凌御給她取的小名正是馥兒。

“馥馥，挺好的，”軒轅亦清對自己的想法頗為滿意，“唐朝司空圖《春愁賦》中有一句‘倚蘭棹兮雨霏霏，歷蘋洲兮衣馥馥，你這一路走來，正是香風馥馥......”

“你多大了？”沈玉忽然打斷他的話問道，眼前的少年風華正茂，比多數女子還要俊美的五官，如精心雕刻般出奇的英俊，只是那眉宇之間，竟有幾分熟悉的樣子。

“十九?！避庌@亦清道。

“你正好比我大六歲，三王爺！”沈玉說著又行了禮。

這回軒轅亦清換成欣賞的目光，見她行的又是十分標準的禮節，便道：“相爺倒是將你調教的很好?！毖哉Z之間竟有些失望之意，原以為冰雪珠玉般出塵如仙的女孩，卻也只是凡塵中世俗培養出來的罷了。

“我父親的確教的好?！敝皇俏腋赣H并不是他。沈玉已經松了口氣，至少來人不是皇位上的那個人?？墒撬谂率裁?，怕那人認出她？還是害怕那人根本已經認不得她了，或者更糟糕的，那人認出她然后以欺君之罪殺了她，是了，他是君王，手握生殺大權，再不是從前為哄她一笑帶她去杏花林看落花的男孩了。

“你怎么了？怎么一副失望的表情？”軒轅亦清見她低著頭垂下了眼有些不滿道，他畢竟是王爺，還不曾被誰這么怠慢過。

“我當然失望，可惜你不是我哥哥?！鄙蛴裾f罷沖剛到軒轅亦清身后的相府管家問道：“我哥哥呢？”管家還未回答軒轅亦清便道：“你想不想出去？”沈玉仰臉望著他，說道：“出去做什么？”“騎馬，你哥哥今日本就和我約了要去狩獵，你想不想去？”軒轅亦清道。

“這個嘛......”沈玉一臉思索，忽然道：“你有這么好心？”“你這是什么話！”軒轅亦清眼一瞪，一旁的管家嚇得忙拉過沈玉，對他陪笑道：“小姐不懂事......”“我看她比誰都精明，鬼小丫頭！”軒轅亦清說道?！安辉S叫我丫頭！”沈玉腳一跺，氣惱的瞪著他?！昂茫唤芯褪橇?，”軒轅亦清不怒反笑道，“那我叫你馥馥可好？”也不待沈玉回應又說道：“你倒是說清楚，我怎么就沒好心了？”

“難不成你還有么？”沈玉一臉疑惑地認真地說道。

“當然，”軒轅亦清俯下身低聲說道，“我可是天下最好的人！”沈玉極力忍住不滿，假笑道：“那么好王爺，你可以等等我么？我得先回去換身衣服再出門。”

軒轅亦清將她從上望到下，說道：“不用換了，就這身挺好看的?！?

不料沈玉竟歡喜起來，笑道：“真的？”

軒轅亦清看著她如花的眉眼，巧笑嫣然，恍惚間失了神，“真的?！彼f道，話音剛落沈玉便過來牽著他衣袖道：“那我們走吧！”

軒轅亦清想起先前她推開自己時的樣子，不由苦笑，“難怪沈陌拿你沒辦法，”說罷又對身邊的人道，“告訴相爺，沈小姐跟本王去了?！庇肿屓巳ネㄖ蚰?，自己反手拉著沈玉往外走。

沈玉掙扎著說道：“我得叫上初蝶?！?

軒轅亦清問道：“初蝶是誰？”

“我貼身丫鬟?！鄙蛴裾f著就想叫人去找初蝶，軒轅亦清卻不讓她停下來，邊走邊道：“你現在不就是一個人么！放心，我不會丟下你的，大不了本王親自伺候你這大小姐！”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用“本王”，言語間竟真有皇家特有的驕傲、霸道，沈玉也不吵了，一路上靜靜地看著他，待馬車出了相府終于忍不住嘀咕道：“我哥哥呢？”

軒轅亦清睨了她一眼，見她低著頭，兩頰如雪，不禁伸出手想逗她一下，又覺不妥，縮回手拿起一邊的折扇搖著道：“你若是我妹妹就好了。”

“為什么？”沈玉問道。

“那樣，你不就是金枝玉葉的公主了么！”軒轅亦清笑道。

沈玉微微一怔，公主，曾幾何時，他們稱她公主，這是多么遙遠的稱呼，恍如隔世。